當“媽媽”二字成為懷念的一刻

媽第一筆讀作什麼

我家的故事

2015年5月25日凌晨3點56分，在中國這片熱土上經歷了九十二個春夏秋冬的老母親走了，享年93歲。這個年紀辭世的“世紀老人”，老百姓叫“喜喪”。她的同時代人，幾乎都走在了她前頭，以至無人能來為她送行。她最後走得挺安靜，對我們子女是極大的安慰。

記得那時候，媽媽不斷住院出院，真的挺熬人。她解脫之後，我也覺得解脫了。

辦喪事忙昏了了頭，等火化後捧著媽媽的骨灰時，我突然間覺得難過極了，分明是剛才喊“媽媽”還有人答應，現在只能對著蒼天喊，連個迴音都聽不到。媽媽真的走遠了，去找我爸爸了。

今年春節，我帶著臺灣出版的三本《紅寶書》去看望媽媽，這種情況對我媽媽而言太多了，媽媽的書櫃中有一層半擺放的全是我的著作，從來也沒留過一張紀念照。這次不同，我告訴她這是一百多個北大荒老知青寫的回憶錄，媽媽高興地讓拍張照片，因為她的視力衰退到已經無法閱讀了。我出版過那麼多圖書，但和媽媽在一起捧著圖書留影，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卻是最後的一次。我知道，我是我爸我媽的驕傲，因為我當過知青，當過兵，當過大學教授，當過文化個體戶，寫過很多書，又寫出好幾部電影電視劇，算是我們家族的“文化名人”。過去的幾十年裡，我每次有了成果，第一個想法就是上老爸老媽那兒“吹呼”一番，我媽媽發自內心的喜悅是對我最高的獎賞。之後，媽媽會戴上老花鏡認真地讀我寫的書，點評優劣。可這次，媽媽實在是太虛弱了，儘管繁體字對她根本不在話下。這套圖書也太重，她抱不動，也看不清，只能讓我拿著圖書照相，但盪漾在她內心的喜悅是我可以真切覺出來的。

媽媽走了，她有幸看到我們的《紅寶書》，可以去那邊告訴我爸爸，咱們兒子又組織出版了一套老知青們大書，而且是在臺灣，是讓世界上更多的人瞭解那段特殊歷史中的一群特殊人物。我爸爸一定跟著高興，我敢肯定，我能看到那情景，能聽到二老在天堂的笑聲。對於我們這些北大荒人的故事，二老感同身受，因為他們當時在吉林敦化、在河南漯河也在“上山下鄉”，是在五七幹校幹著和我們一樣繁重的勞動，當然心理感受是不相同的。二老當年在延安參加大生產運動，是在為革命勝利而拼搏，而三十年後在五七幹校苦幹則是在“接受改造”，在他們用生命為之奮鬥的時代裡，他們竟然成為罪人，這是不是一種歷史的殘酷嘲諷？當然，我在北大荒當知青的時候，根本無法體察二老的心境，我在高興地趕著馬車準備去“解放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呢。

我媽93歲，我65歲，去掉我和媽媽各自的懵懂時間，至少我和媽媽有將近半個世紀的時間是在感受著中國同樣的時代和歷史。我媽媽喜歡和孩子們交流，爸爸更多的是傾聽，所以我和媽媽交心的時間遠比爸爸多。

記得1967年底報名去北大荒的時候，媽媽說：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時候去了延安，那是我的選擇，這輩子從沒後悔過。既然你做出了選擇，就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也別後悔。之後，媽媽得知和我同行的一位家境貧寒的同班同學沒錢置辦行裝，媽媽領著我和他，按照同樣的標準採購了兩套行裝，沒有給我這個親兒子多花一分錢。這位同學到了北大荒，和大家熟悉的王笑微分在同一個生產隊，現在上海生活。

我從北大荒參軍後的第三年，全連有一半人拉痢疾，拉得我這條蠻牛似的的壯漢兩眼發黑腳下發飄只能扶著牆走路，媽媽得知訊息以後專程來到部隊。團首長得知媽媽是個老革命大幹部（交通部組織部部長），通知營裡高規格接待。可媽媽帶來許多自費採購治療痢疾的藥品分發給大家，堅持吃住在連隊，最好的飯食就是和我們這些病號一樣的麵條。媽媽在連隊幹部的力請之下，給全連官兵講了一次革命傳統的課，內容是”延安的生活、工作和戰鬥“，全連幹部戰士為之驚歎——你媽媽不僅記憶力驚人，也太有口才了！別說連指導員，就是團政委也沒這兩下子。媽媽離開部隊的時候，幾位營連幹部列隊敬禮——他們敬服這樣的老革命。

在我的記憶中，我捱過媽媽“空前絕後”的一次臭罵，那是在我受傷復原回京後不久。我們家從老樓搬到新分配的一處住宅，我當然是搬家的主力。陽臺上扔著一個破舊的小板凳，大約和我當時的年紀差不多。我開玩笑說扔了吧，這小板凳能當我哥了。不料，媽媽大怒，狠狠罵了我一頓。我想反駁，爸爸示意我趕緊照辦。事後，爸爸告訴我說她正鬧更年期，我第一次得知女人有“更年期”，此時的許多情緒無法自控。很久以後，我跟媽媽提起此事，她竟然想不起來了？

然而，媽媽的節儉卻是持之以恆的。我爸爸2005年去世後，媽媽就為自己準備了一套“壽衣“，而且叮囑我們不準更換。一晃十年，我們都忘記這套”壽衣“是啥模樣了。我接到媽媽的《病危通知書》後，和弟弟在夜裡趕回家中取“壽衣”，開啟一看驚呆了——這套“壽衣”也太陳舊了！可媽媽說過，她就穿這套淺灰色的制服衣褲，貼身舒服。她最後穿著這套衣褲走了，如果我們給她換上綾羅綢緞，我知道她準會不高興。我突然明白了，我那次因為一把破板凳捱罵，真不是由於什麼”更年期“，是媽媽根深蒂固的節儉作風使然。

媽媽的故事很多很多，在她辭世的時刻，我突然湧生出一股強烈的寫作衝動。我想寫一本叫做《我、家、國》的書，一定會寫出來的，而且一定會正式出版的。那就把我想說的話，都寫在書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