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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文學地名,那些江南精神

作者:由 中國青年報 發表于 書法日期:2022-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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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文學地名,那些江南精神

圖片由作者提供

地名,在我們的生活中司空見慣,而地名背後隱藏的故事常常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去。江南的文學地名中,有多少往事值得追尋,又有多少江南精神值得銘記?請聽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終身教授、圖書館館長鬍曉明在上海圖書館講述江南的文學地名及其背後的故事。

我們不妨靜下心來,停下腳步,仔細地去品味每一座山、每一條河流、每一條大街小巷以及它們所包含的那些前人的智慧、故事、情感、記憶、想象。從中國的文學地名中,銘記那些值得追尋的人與事,銘記那些永垂後世的精神風範。 ——胡曉明

地名是中華民族的集體記憶

地名,是中國傳統文化在大地上的詩篇。它們是中華民族的集體記憶、民族認同的重要媒介,所以,我們要好好地珍惜地名,不要輕易地讓它在歷史中消失。

首先需要修正一個關於地名的概念。我們所說的人文地理,西方把它叫作人文主義地理學。美國華裔地理學家段義孚曾在理論上把景觀(landscape)和地方(place)做了區分。他認為地方對我們每個人而言更重要,地方不一定是一個景觀,比如我們每天上學路過的一條小路,“觀者必須置身其中”,它是我們生活空間的一部分,它有我們的童年記憶,有我們從小到大的生活點滴。景觀則被認為是一種“強烈的視覺觀念,觀者位居景觀之外”,是一種視覺的觀看。但問題是,認為景觀絕對沒有人的情感、人的生活、人的記憶,那也是不對的。其實景觀也有很多人的情感記憶,是民族的文化符號,是有時間積澱的。所以,地方和景觀不能過於區分。

我們來看李白的《謝公亭》:“謝公離別處,風景每生愁。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池花春映日,窗竹夜鳴秋。今古一相接,長歌懷舊遊。”李白的詩裡寫到了謝公亭,一個江南的小亭子。南齊詩人謝朓曾在這裡送別友人,並寫下了一首詩。“謝公離別處”,對李白來說,它是一口情感的深井,滿滿地生髮著古人的情感記憶,所以他寫“今古一相接,長歌懷舊遊”,表達了生命與生命的交流、情感與情感的貫通。這個謝公亭,就是我們民族的集體記憶,是我們寫在大地上的詩歌。

我總結了一下景觀的文化意義。它不僅是強烈的視覺經驗,而且是持久的心理體認;不僅是一時的觀光感受,而且是歷史的集體記憶;不僅是文獻的書寫記錄,而且是鮮活的情感脈動;不僅是歷史的過往痕跡,而且是民族的靈魂寄託。屈原創造了湘水,謝靈運創造了永嘉,陶淵明創造了桃花源,王維創造了輞川,杜甫創造了草堂,東坡創造了赤壁,黃公望創造了富春江……如果沒有這些人物,沒有這些著名的藝術家、文學家,那些地名很可能就是一個小村子、一條小河溝而已。一方面,詩人把他們的感情和意念投入到特定的景觀之中,使景觀成為活生生的人的生命的一部分。另一方面,景觀也將歷代詩人的生命記憶和所思所想不斷儲存、增殖,不斷進行再生產。

著名史學家錢穆曾經說過,中國文學有一個特點,其作品中寫到的每一個地方,我們都可以在地圖上指出來。而西方的詩歌以及大量的故事都是虛構的,來自傳說。所以,我們的每一個文學地名都是一座有待開掘的寶庫。

春在堂影響了整整一代人

江南的文學地名中所表現出的江南精神非常豐富。

江南精神是什麼?我總結為8個字:剛健、深厚、溫馨、靈秀。看起來很簡單,但是我認為全中國能夠把這四種精神全部集於一地的,只有江南。北方人雖然很剛健,“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但是少了一點溫馨。中原文化也非常深厚,有幾千年的積澱,但它又缺少一點靈秀。江南這個地方很特別,又剛健又溫馨,又深厚又靈秀。

先來看看那些具有剛健精神的文學地名。

有些地名毫無疑問具有豪傑悲壯的意味。比如,蘇州的伍相廟、“五人之墓”,無錫的要離冢,杭州的嶽王廟、于謙墓、張蒼水墓等等。

張蒼水是明末清初一位了不起的民族英雄。在清兵入關、清朝已經統治中國十幾年的背景下,張蒼水堅持抗清鬥爭近20年。他的身上特別具有中國人的民族氣節。

要離是春秋時期的著名刺客,他身材非常矮小,為了完成吳王的託付,他以自殘的方式贏得了仇人的信任,並乘其不備完成了刺殺任務,堪稱忠義之士的典範。

伍子胥更是一個具有豪傑精神的人。伍子胥是楚國人,父兄為楚平王所殺。為了復仇,他來到吳國輔佐吳王闔閭,“三年歸報楚王仇”,最終打敗了楚國。雖然他不是本土的江南人,但因為他的忠義,吳國的百姓都特別推崇他,建了伍相廟來紀念他。

另外,還有一類具有民族復仇精神的地名,比如蘇州的春在堂。蘇州有很多園林,其中有一處袖珍園林叫曲園,它是清代大學者俞樾所造的私家園林。俞樾在晚清的時候參加科舉考試,中了進士,當時的主考官是曾國藩。殿試時,俞樾所寫的詩句“花落春猶在”,曾國藩看後大為賞識。因為在那個時代,風雨飄搖,國家民族處於動盪之中,面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花落春猶在”,花雖凋零,但年年歲歲都會再開,如同中華民族內在擁有持久的生命力,總有一天還會復興。後來,曾國藩親筆手書“春在堂”,刻匾於曲園。春在堂影響了整整一代人,錢穆、錢仲聯、陳寅恪、馮友蘭、牟宗三等很多大師都曾提到過春在堂。

還有一個重要的地名叫西臺,西臺在富春江上。富春江上有兩個臺,都非常出名。一個叫東臺,是嚴子陵隱居的地方。我今天講的是西臺。宋末義士謝翱寫過一篇文章叫《登西臺慟哭記》,那時候,元朝已經統治中國有十多年了,但是江南一帶仍然有地下抗元的活動,謝翱就是其中的義士。謝翱最早是文天祥的部下,文天祥被殺害後,他堅持抗元到最後。《登西臺慟哭記》成了千古名篇,歷代文選都將這篇文章收入其中。

這些地名所包含的民族記憶、民族精神,我覺得非常值得今天的人去了解。

老龍井是北宋的文化沙龍

講到江南文學地名的深厚,真是“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要講的東西太多了。比如,十大佛教名山中,有4座在江南——九華山、天目山、普陀山、天台山。十大名寺也有4座在江南,它們是杭州的靈隱寺、揚州的大明寺、南京的棲霞寺、台州的國清寺。每一個寺廟、每一座名山背後都有非常豐富的文學、詩歌、小說、戲曲故事等資源。

雷峰塔位於杭州西湖南岸,始建於北宋太平興國二年(977年)。雷峰塔的倒掉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事件,它在魯迅先生和晚清詩人陳曾壽的筆下有完全不同的表述。魯迅先生說,中國的歷史充滿了換湯不換藥的改朝換代,都是區域性的修修補補,只有徹底地砸爛它,才能根本挽救我們這個民族。所以,他看到雷峰塔倒掉了,特別高興。他認為雷峰塔是舊制度和舊文化的象徵,我們需要再造中國的文化。

陳曾壽筆下的雷峰塔,則有三個不同尋常的意義。第一,雷峰塔是一個古蹟,不能輕易讓它倒掉。第二,它是擎天鎮地、歷經千年風雨不倒的“柱石”,也是一種標誌、一個象徵,象徵著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文明。第三,作為一種貫穿古今與天人之際的津樑,雷峰塔和讀書人之間有一種微妙的象徵。

這一個小小的地名,存貯了文化思想的深厚資源,向我們提供了不同的思維度,讓我們的思想變得更有寬度。

杭州還有一個重要的景點叫老龍井。它不是今天遊人如織的那個明代的龍井,而是宋代的龍井,所以叫老龍井。老龍井有什麼傳奇故事呢?北宋年間,老龍井就是現在的文化沙龍,蘇東坡、秦觀、趙等人與當時的高人辯才法師經常在那裡談經論道。他們有關儒釋道的自由辯論成就了一段佳話,也塑造了老龍井這一文化重鎮。宋代著名書法家米芾還將秦觀所作的《龍井記》刻碑立石。

“江南斷腸句”產生於蘇州橫塘

江南文學地名與溫馨產生聯絡的,非常之多。比如,杭州的三生石,南京的桃葉渡和長幹裡,蘇州的橫塘。吳梅村的墓在蘇州的鄧尉山,那裡是賞梅最好的地方,也是最讓人傷心的詩人之墓。

其中最出名的是三生石。三生石位於杭州西湖的靈隱寺。這是一個非常溫馨的地名,現在不少年輕人特地去那裡山盟海誓。其實,三生石一開始不是指男女情愛,它講的是兩個男性友人之間的深厚情誼。

傳說,唐朝有一個和尚圓澤與書生李源交好。有一天他們一起去峨眉山訪道,有兩條路可走,圓澤要走一條路,李源要走另一條路,最後還是依了李源。半路,他們碰見一個大肚子的孕婦。圓澤和尚臉色一變,說:我堅持不走這條路就是這個原因,這婦女懷的小孩就是我,已經3年了,今天見面再也躲不過去了。一會兒你看那個嬰兒,如果他笑了,那麼我們有緣,12年後你在錢塘天竺寺外一見。說完,那個婦人就生產了。李源過去一看,嬰兒果然在對著他笑。

12年後,李源如期來到約定的地方,但左等右等,不見人影。等了半天,只見一個牧童唱著歌走來,他這樣唱道:“三生石上舊精魂,賞風吟月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常存。”三生源於佛教的因果輪迴學說,三生分別代表前生、今生、來生。後來,三生石逐漸成為姻緣的象徵,緣定三生,情定終身。

還有一個讓人浮想聯翩的地方叫橫塘。北宋詞人賀鑄曾經寫過一首非常有名的詞叫《橫塘路·青玉案》,寫盡了人間的婉約柔情。“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講的是一處江南最美的風景。這首詞的背後有一個美麗的姑蘇女子,詩人愛上了她,但她不幸早逝,詩人留下了永遠的遺憾。所以,賀鑄在詩詞中寫道:“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這首《橫塘路·青玉案》非常有名,後來還造就了詞學中的一個專有名詞,叫作“江南斷腸句”。

船子和尚在朱涇寫了30多首《撥棹歌》

講到靈秀,大家一定會想起這句詩詞:“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靈秀的江南離不開水,中國水鄉最多的地方就是江南。古時候,江南的人們依水而居,形成一個個小小的聚落,進而形成江南星羅棋佈的古鎮。水鄉就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命共同體,走進水鄉,你會有一種特別安靜的感覺。

李白的《越女詞》寫的是紹興的若耶溪:“鏡湖水如月,耶溪女似雪。新妝蕩新波,光景兩奇絕。”山水和美人相映,如在眼前。還有松江城北的會波村,古人常常在那裡唱歌、吹洞簫,“與童子棹歌相答,極鷗波縹緲之思”(出自元末明初文學家陶宗儀的《記會波村》)。唐代詩人張志和有一首寫湖州西塞山的《漁歌子》,其中有這樣的名句:“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這些都是中國文學中的經典。除了詩歌之外,還有一些著名的畫家,像倪雲林,也畫過《漁歌子》這樣的圖畫。

上海金山有個地方叫朱涇,古時候是一片水鄉。唐代的時候,有一個和尚叫船子和尚,他是四川人,走遍了全國很多地方,當來到朱涇這個地方後,成了江南文化的“粉絲”,於是留了下來。他在朱涇以擺渡為生,寫了30多首《撥棹歌》,吟詠漁人生活,寓以佛法禪理。其中,寫得最好的是這一首:“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

最後,我想說說對於地名非常用心的日本。去日本旅遊的時候,你會發現,日本會在某一個詩人走過的地方或者某一個探險家來過的地方,做一個小小的標誌,表明這裡是有故事的、有詩歌的、有記憶的。2010年,我在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訪問,看見一部很大的套書,有桌子這麼高,列成一大排。每一本都特別厚,按照一個縣一個縣來編,叫《日本文學地名大辭典》,其中有散文編、詩歌編、小說編。只要詩人在這條街上寫過一首詩,就會作為一個詞條編進去;只要畫家在一個山坡上畫過畫,或者某一位文學家寫過遊記,都會編成一個詞條。他們對於一草一木的溫情、對於歷史文化的敬意,很值得我們學習。

如今,隨著科技發展和城市建設的日新月異,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更需要用心和珍視。我們不妨靜下心來,停下腳步,仔細地去品味每一座山、每一條河流、每一條大街小巷以及它們所包含的那些前人的智慧、故事、情感、記憶、想象。從中國的文學地名中,銘記那些值得追尋的人與事,銘記那些永垂後世的精神風範。

(解放日報記者 徐蓓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