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較是什麼詞性
《現代漢語規範詞典》，一部高舉“規範”旗幟的主流詞典，一週前（2022。8。20）剛剛召開了第4版的釋出會。本人見書城裡紙質書尚未到貨，就瀏覽網城官宣，看所展示R首頁裡的第一常用字“然”。
沒想到，“然”本字的釋文和其下四個詞中兩個詞的釋文竟都有瑕疵。其中“然則”的例證裡竟擅改了經典文句的標點，不僅直接涉及這個詞的正確使用，更關係到編纂中的操守問題，而操守問題關乎整本詞典的釋義質量。問題還在於，還有辭書也是這麼幹的。
此詞典對“然則”的釋義是：“連線句子，表示順承關係，有‘既然如此，那麼……’的意思”。釋文後的例證是：“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經查，其第1版（2004）就是這個樣子。
大家知道，這個例證來自榮入中學《語文》的古文經典，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可是，人家原文裡“然則”前是句號不是逗號，即原文是“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我查閱了多個古文權威選本，基本都收有此文，“然則”前都是句號。
《古文觀止譯註》（李夢生等譯註，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電子版截圖
《古文觀止》（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電子版截圖
《古文觀止譯註》（修訂本）（陰法魯主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電子版截圖
《古文觀止》（鍾基等譯註，中華書局，2017）電子版截圖
此類權威版本，詞典編纂者不會不知道。因此，顯然是詞典編纂者改了原文的標點。
肯定有人想到，逗號、句號這些標點，是到了現代才被髮明出來的，范仲淹所在的北宋沒有現代標點（最多是有斷句符）。因此，《岳陽樓記》的標點，也是現當代人為了人們閱讀方便而給加的。
這就有一個問題：現有的版本對《岳陽樓記》的標點，是不是最合理而不能改？
我的回答是：《岳陽樓記》作為一篇古文，人們現在對它的標點未必都一定處處合理，而且還存在見仁見智的可能，後來者當然可以根據自己的理解重標。依我看，把“然則”前標為逗號也行，但就上下文看，沒有句號好。也許也可以把“是進亦憂，退亦憂”中的逗號去掉，改為“是進亦憂退亦憂”，能通是能通，可是很不好。
但是，詞典編纂者如要摘句引用作為詞條的例證，則應以既有權威版本為準，不可擅改，更不可為了引證方便而改。為了引證方便而改，是違背語料真實和誠實引證原則的，說輕點是不認真嚴謹，說重點是有失操守和倫理。
對於此詞典的重要目標讀者中學生來說，還可能造成一個衝突和問題：“然則”前到底是句號還是逗號，是聽課本的還是聽詞典的？
這是第一點。
更重要的是第二點：“然則”前是句號還是逗號，反映的是編纂者對這個詞的使用傾向的提示或強調。前面是句號，只提示“然則”用在句子開頭。前面是逗號，則提示“然則”用在或多用在複句中後面分句的開頭。兩種情況是有差別的。
而把例證原文中“然則”前的句號改為逗號，則顯然更強調了後一種傾向。
問題是，“然則”前是逗號所提示和強調的傾向不對！
我查閱了最新版《現代漢語詞典》《辭海》《漢語大詞典》《古代漢語詞典》的App，它們都是權威辭書。四本所引用的七個例證，“然則”前全部是句號，而且都不是《現規》裡這個例證。這顯示，這個詞的使用傾向應該是用在句子開頭，而不一定是用在分句開頭。
倒是《大辭海·語詞卷》（2015）跟《現規》一樣，用的是同一例證，“然則”前也是逗號。不過，我強烈懷疑這個是照《現規》抄的，抄時不識錯而跟著錯了。《大辭海》的質量似乎比它的仁兄《辭海》要差一截子，本人無意間查《大辭海·語言學卷》時，就發現了幾處錯誤（見本號2022。5。17《查了兩條，兩條都錯！〈大辭海〉的詞條也能這麼寫？》和2022。5。19《“第一詞”就弄兩大錯誤！〈大辭海·語言學卷〉玩的哪一門？》）。
因此，《現規》把《岳陽樓記》裡“然則”前的句號改為逗號，就有偷懶和誤導之嫌了。所謂偷懶是說，如果編纂者確實認為使用傾向是“然則”跟在逗號後，那就應該在語料庫中找相應的例句，而不是改人家現有的經典。而不找或者沒找到相應語料就改經典的標點，這不是操守問題是什麼？
既然能如此這般編纂“然則”一詞，難道對其他詞條、字頭就會很認真嚴謹嗎？這是誰都會自然產生的疑問。
而就在“然”字下，就有其他地方也存在瑕疵。
比如，“然後”釋文後的例證，與目標競爭對手《現代漢語詞典》相比就要遜色不少。《現規》“然後”的例證只有一個，“先調查研究，然後再下結論”，不僅少，而且有仿《現漢》第二例的嫌疑。而《現漢》“然後”的例證，至少自第2版（1983）就是兩個，“學然後知不足”與“先研究一下，然後再決定”，既有無“先”之例，也有有“先”之例。而對“然後”解釋得最全面的，可能是《現代漢語八百詞》（1980、1999），與《現漢》試印本（1960）同為呂叔湘主編。
《現代漢語八百詞》增訂本（1999）頁面
順便說一下，《現規》中“然”字頭義項②說，“然”是“詞的字尾。附在副詞或（引者按：“或”似乎宜改為頓號“、”）形容詞後面，表示事物或動作的狀態”，後面舉有“默然”一例。這意味著，“默”是副詞或形容詞。但查手頭《現規》第1版中的“默”字頭，卻發現標明“默”系動詞。這不是不一致嗎？不知道《現規》第4版，對“默”字是怎樣標註詞性的。
《現規》第4版頁面
《現規》第1版頁面
好詞典育人，壞詞典誤人。據報道，在此詞典的釋出會上，一位重量級辭書專家說：“詞典，特別是優秀的規範的詞典，是文化領域的‘大國重器’，編好詞典、維護好詞典、用好詞典，意義重大。”既然如此，咱們對“然則”釋文例證裡的這處句號/逗號，到底該怎麼標，是不是應該計較、較真一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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