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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之毒士:論賈詡的早期事蹟及其行為邏輯

作者:由 胖咪 發表于 歷史日期:2021-12-28

周毖字什麼

賈詡是涼州集團的重要人物,早年活躍於董卓麾下,深刻影響並改變了漢末的歷史走勢。

董卓遇刺之際,正是靠著賈詡的奇謀,李傕、郭汜才兵行險招,出奇制勝。

在裴松之等學者眼中,東漢的衰亡實是由於賈詡毒計所致,其人可謂罪孽深重。

邦國遘殄悴之哀,黎民嬰周餘之酷,豈不由賈詡片言乎?詡之罪也,一何大哉!——裴松之

雖然《魏書》對賈詡多有美言,但未必不是事後附會。賈詡在魏位列三司,其後裔又顯於西晉,因此陳壽修史時,也不得不考慮當朝的影響。

本文主要就賈詡的相關記載,探究其早年事蹟,論述其行為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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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詡與漢廷的關係問題

初平三年(192)董卓遇害,賈詡時在陝縣。他鼓動關中諸將襲擊長安,導致東漢朝廷徹底崩潰。此事人所共知,無需贅述。

(李傕)聞長安中欲盡誅涼州人,憂恐不知所為。用賈詡策,遂將其眾而西。——《魏書 董卓傳》

李傕發跡之後,賈詡遷尚書,正式染指中樞權力。

雖然《魏書》稱賈詡在長安時(192-195)對漢廷“多所匡濟”;但漢帝出奔關東時(195)賈詡卻並未跟隨;漢帝遷都許縣後(196),賈詡也並未前往投奔,反而相繼依附於涼州鄉黨段煨、張繡等人。

照此論之,賈詡與漢廷的真實關係,便不得不加以探究。

《賈詡傳》對傳主的早年記載是一片空白,只提到他得到漢陽人閻忠的青睞。

(賈詡)少時人莫知,唯漢陽閻忠異之。——《魏書 賈詡傳》

漢陽即涼州天水,可知閻忠是賈詡的“州里人”。因此閻忠提攜賈詡,屬於鄉黨之間互戴高帽,故無足論。

賈詡的首次出仕記載,是在董卓上洛時“以太尉掾為平津都尉”。

董卓之入洛陽,(賈)詡以太尉掾為平津都尉。——《魏書 賈詡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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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卓入洛,賈詡以太尉掾為平津都尉

此處的太尉即指董卓。按記載,董卓上洛同年(189)便自領太尉。

策免司空劉弘而(董)卓代之,俄遷太尉。——《魏書 董卓傳》

太尉掾即太尉府的幕僚。按漢制,三公可以開府,自闢僚屬。掾即副官、佐官,被視作三公的喉舌。

三公乃天子之股肱,掾屬則三公之喉舌。——崔寔《政論》

可見早在董卓上洛之前,賈詡便已追隨董氏,是其腹心之臣。照此論之,董氏秉政初期的許多明智舉動,比如“示好洛陽士大夫”等行為,很可能有賈詡在幕後出謀劃策。

(董卓)雖行無道,而猶忍性矯情,擢用群士。——《後漢書 董卓傳》

董卓秉政,以漢陽周毖為吏部尚書,與(許)靖共謀議,進退天下之士,沙汰穢濁,顯拔幽滯。——《蜀書 許靖傳》

董卓西遷長安之後(191),賈詡奉命出屯弘農陝縣,輔佐董卓的女婿牛輔。

(董)卓婿中郎將牛輔屯陝,(賈)詡在輔軍。——《魏書 董卓傳》

董卓之子不見記載(有一孫女董白,史書未詳其父),或許早死;董卓執政時,主要倚重其弟董旻、其侄董璜、乃至聯宗董承等人。因此牛輔可以視作董卓的潛在繼承人。

(董卓)內有王公以為內主,外有董旻、(董)承、(董)璜以為鯁毒。——《獻帝起居注》

作為牛輔軍師的賈詡,在涼州集團的地位由此可見一斑。

董卓遇害後(192),牛輔也很快死於兵變。恰逢李傕、郭汜劫掠關東歸來,賈詡遂與合謀,並親自佈署了襲擊長安的軍事計劃。

需要注意,長安淪陷之後,賈詡的相關記載十分矛盾,漏洞百出。

賈詡一方面“謙退恭謹”,不肯受封;另一方面,賈詡又領左馮翊(即馮翊太守),還擔任吏部尚書,典選舉。

(賈)詡為左馮翊,(李)傕等欲以功侯之……固辭不受。又以(賈詡)為尚書僕射……乃更拜(賈)詡尚書,典選舉。——《魏書 賈詡傳》

從記載來看,賈詡辭讓“有名無實”的尚書僕射,卻擔任掌握實權的吏部尚書,實際是一種“不貪虛名”的現實行為,談不上恭謹謙退。

另外按照王沈《魏書》記載,賈詡在吏部尚書任上,“多選舊名以為令、僕”。

(賈)詡典選舉,多選舊名以為令僕,論者以此多詡。——王沈《魏書》

此處的令、僕,指的是“令”與“僕射”,即尚書檯的主官與副官。可見賈詡雖然沒有擔任尚書僕射,卻掌管著尚書僕射的出仕人選,實權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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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詡典選舉,多選舊名以為令、僕

這種務實原則,與涼州集團的執政方針相一致。比如董卓在世時,其心腹便“不處顯職,但為將校而已”。

(董)卓所親愛,並不處顯職,但將校而已。——《後漢書 董卓傳》

同時,涼州集團也狠抓人事權力。董卓時代的吏部尚書是漢陽周毖,涼州人;李傕時代的吏部尚書是武威賈詡,也是涼州人。

靈帝崩,董卓秉政,以漢陽周毖為吏部尚書。——《蜀書 許靖傳》

雖然《魏書》極力美化賈詡的形象,稱他“匡救天子,護佑大臣”,實際從《獻帝記》的記載看,漢帝出奔時(195),賈詡是處在李傕陣營的。

天子既東,而李傕來追,王師敗績……(賈)詡謂(李)傕曰:“此皆天子大臣,卿奈何害之?”傕乃止。——《獻帝記》

《獻帝記》的作者是漢廷侍中劉艾,他是該事件的親歷者,因此其記載的可信度很高。

賈詡的主張,是不要對漢廷君臣趕盡殺絕,即“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至於所謂的“多所匡濟”,更近乎事後的附會之語。

(賈詡)典選舉,多所匡濟,(李)傕等親而憚之。——《魏書 賈詡傳》

漢帝還都洛邑(195)、東遷許縣(196)之後,並未見到賈詡前往投奔的記載。實際彼時的賈詡正依附於同郡段煨;之後又赴南陽,投同郡張繡。

(賈詡)遂去(李)傕託(段)煨……張繡在南陽,(賈)詡陰結繡,繡遣人迎詡。——《魏書 賈詡傳》

如果賈詡真的對漢廷“多所匡濟”,絕不可能長期旅居南陽(196-199),輔佐張繡對抗朝廷。可見賈詡與東漢君臣的關係,絕非史書所言般和諧友善。

賈詡為什麼先後兩次勸說張繡降曹

張繡在賈詡的影響下,曾先後兩次投降曹操。第一次在建安二年(197),第二次在建安四年(199)。

由於首次歸降時,雙方發生了嚴重的不愉快(宛城兵變),導致張繡與曹操長期維持敵對態勢,有如水火。

賈詡是“宛城兵變”的主要參與者,對兩家交惡的情況瞭然於胸,但他卻依然力勸張繡再次降曹。這一點十分反常,不能不引起注意。

賈詡首次勸說張繡降曹(197),是出於地緣環境的考慮。彼時張繡駐紮在荊州之北,充當劉表集團的僱傭兵。

(荀)攸言於太祖曰:“(張)繡與劉表相恃為強,然繡以遊軍仰食於表。”——《魏書 荀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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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繡駐紮南陽,仰食於劉表

劉表的北邊是張繡,張繡的北邊是曹操,曹操的北邊是袁紹。而袁紹正在“舍近交遠”,與劉表結盟。因此張繡實際是充當劉表、袁紹聯盟的馬前卒。

(袁)紹與(公孫)瓚不和而南連劉表。其兄弟攜貳,舍近交遠如此。——《魏書 袁術傳》

在此背景下,張繡所在的南陽,無疑處在進退維谷的局面。一旦曹操覆滅,袁紹南下便再無阻礙,下一個被吞併的必是張繡自己。

連呂布這種莽夫都懂得唇亡齒寒的道理(見《魏書 呂布傳》),張繡與賈詡自然也懂。

(呂)布曰:“不然。(袁)術若破(劉)備,則北連太山諸將,吾為在術圍中,不得不救也。”——《魏書 呂布傳》

在此背景下,張繡首次降曹(197)的動機便不難理解,無非是求一條生路而已。

關鍵問題在於第二次降曹(199)。

從可見史料推測,賈詡力主張繡再次降曹,實際是為了家人的安全。這一線索隱藏得比較深,但依然可以挖掘鉤沉。

這要從長安崩潰開始說起。

漢帝出奔之後(195),李傕、郭汜等人破罐破摔,大失人心,賈詡因此逃出長安,投奔屯駐弘農郡華陰縣的將軍段煨。

是時將軍段煨屯華陰,與(賈)詡同郡,遂去(李)傕託(段)煨。——《魏書 賈詡傳》

然而由於雙方相互猜忌,因此賈詡又離開段煨,投奔駐紮在荊州南陽的張繡。

這裡需要特別注意,賈詡出走時,是孤身離開的。他的親戚家小全留在段煨營中為質。

賈詡出走前,曾表示“段煨希望我結援於張繡,因此一定會厚待我的家人”。可見賈詡的妻兒老小,全握在段煨手心裡。

(賈)詡曰:“(段)煨性多疑,有忌詡意,禮雖厚,不可恃,久將為所圖。我去必喜,又望吾結大援(指張繡與劉表)於外,必厚吾妻子。”——《魏書 賈詡傳》

建安三年(198)曹操遣裴茂,督率關中諸將討伐李傕。段煨當時也參與了聯軍,並因此受封鎮遠將軍,後來入朝為大鴻臚(九卿)。

(建安)三年,(漢廷)使謁者僕射裴茂,詔關中諸將段煨等討李傕,夷三族。——《後漢書 董卓傳》

後以(段)煨為大鴻臚、光祿大夫,建安十四年,以壽終。——《獻帝記》

照此記載,自建安三年(198)之後,賈詡的家小便隨著段煨降曹,淪為人質。

這便可以充分解釋,為什麼建安二年(197)賈詡堅決抗曹;但建安四年(199),賈詡卻拼命鼓動張繡降曹,甚至主動得罪袁紹使者,斷絕張繡的後路。

(賈)詡顯於(張)繡坐上謂(袁)紹使曰:“歸謝袁本初,兄弟不能相容,而能容天下國士乎?”——《魏書 賈詡傳》

這實在是因為此一時、彼一時的緣故。

官渡之戰爆發時(199),袁曹雙方同時招誘張繡,並“與賈詡結援”。考慮到賈詡家屬被曹操挾持的歷史背景,這既是招攬,也是威脅。

太祖拒袁紹於官渡,(袁)紹遣人招繡,並與(賈)詡書結援。——《魏書 賈詡傳》

按事後曹操與賈詡的對話來看,二人似乎早已達成私下協定。其幕後的交易條件,無疑便是賈詡家屬的人身安危。

太祖見之(張繡),喜,執(賈)詡手曰:“使我信重於天下者,子也。”——《魏書 賈詡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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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我信重於天下者,子也

官渡之戰爆發於建安四年(199)八月,張繡投降於同年(199)年底(具體月份記載不詳)。毫無疑問,曹操的恐嚇確實達到了理想的效果。

雖然《賈詡傳》出於為傳主避諱的需要,列舉了諸多降曹的理由,並對此事進行了大量粉飾,但這些所謂的“建議”全出於事後附會,根本不具備分析價值。

比如賈詡信誓旦旦表示,張繡雖殺曹操子侄,但曹操必不計舊怨。實際情況,卻是張繡在袁尚覆滅同年(207)即死去,落得個兔死狗烹的可悲下場。

(賈)詡曰:“夫有霸王之志者,固將釋私怨(指曹昂之死),以明德於四海,其宜從三也。願將軍(指張繡)無疑。”——《魏書 賈詡傳》

按《魏略》記載,張繡是遭到曹丕逼殺,這當然離不開曹操的授意。可見賈詡所謂的“不計舊怨”,完全是信口雌黃、子虛烏有。

五官將(指曹丕)數因請會,發怒曰:“君殺吾兄,何忍持面視人邪!”(張)繡心不自安,乃自殺。——《魏略》

反過來看,降曹的行為雖然害死了張繡,但對賈詡還是很有益處的。其家屬因此得到保全,沒有遭到進一步迫害。

不過鑑於張繡見誅,賈詡也不得不從此低調過活,夾起尾巴做人。

(賈詡)懼見猜疑,闔門自守,退無私交,男女嫁娶,不結高門。——《魏書 賈詡傳》

在賈詡看來,這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是撿回來的,能夠低調平安過完一生,便屬不易。

小結

賈詡低調自守,得以善終,因此得到“天下智計者”的交口稱讚。

男女嫁娶,不結高門,天下之論智計者歸之。——《魏書 賈詡傳》

然而就實際情況來看,賈詡並非謙退之人,他在董卓、李傕麾下效力時,為虎作倀,助紂為虐,與“匡濟漢室”的記載完全相悖。其政治立場是顯而易見的。

這側面佐證了《魏書》、《魏志》對賈詡的褒讚之辭,多是事後附會。畢竟賈詡的後人在西晉朝廷“多至大官”,陳壽修史,不能不考慮當朝的影響。

(賈詡)子(賈)穆嗣,歷位郡守。穆薨,子(賈)模嗣。——《魏書 賈詡傳》

(賈)模,晉惠帝時為散騎常侍、護軍將軍。模子(賈)胤,胤弟(賈)龕,從弟(賈)疋,皆至大官,並顯於晉也。——《魏晉世語》

至於賈詡兩次勸說張繡降曹,表面上看是“算無遺策”,實際上卻是“時勢所迫”。畢竟全家老小都跟著段煨降了曹操,如果賈詡繼續輔佐張繡和曹操做對,那其家屬的下場也便可想而知。

賈詡在三國時代的真實風評,從孫權的相關記載中可以窺見一斑。

曹丕踐祚後(220)封賈詡為太尉,孫權聞訊,嘲笑此舉荒悖。因為三公是天下德操之士的代表,像賈詡這樣“大節有虧”的汙點人物出任三公,無異於政治車禍。

晉司徒闕,武帝問其人於(荀)勖。答曰:“三公具瞻所歸,不可用非其人。昔魏文帝用賈詡為三公,孫權笑之。”——《荀勖別傳》

國之毒士:論賈詡的早期事蹟及其行為邏輯

魏文帝用賈詡為三公,孫權笑之

不過無論如何,賈詡畢竟依靠其才華智術,全其宗族,保其身命,乃至名留史冊。只可惜被劫掠的長安百姓以及被愚弄的故主張繡,淪為其發跡之路上的犧牲品。

陳壽在《魏書 卷十》的讚語部分,將荀攸比作張良,將賈詡比作陳平,側面反映出他對兩位傳主的不同態度。

荀攸、賈詡,庶乎算無遺策,經達權變,其(張)良、(陳)平之亞歟?——《魏書 卷十》讚語

理由顯而易見。張良與陳平雖然都以智計著稱,張良的德行操守卻高於陳平,藉此隱喻荀攸之德操高於賈詡。

張子房青雲之士,誠非陳平之倫……且(荀)攸、(賈)詡之為人,其猶夜光之與蒸燭乎?其照雖均,質則異焉。——裴松之

在南朝學者裴松之看來,賈詡之德宛若“蒸燭”,荀攸之德宛若“夜光”。蒸燭不足與夜光並論,正如螢火不得與皓月爭輝。裴氏之言,優劣允當,故載錄焉。

我是胖咪,頭條號歷史原創作者。漫談歷史趣聞,專注三國史。從史海沉鉤中的蛛絲馬跡、吉光片羽,來剖析展開背後隱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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