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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清明,讓我們從自然的清明,回到生命的清醒

作者:由 上觀新聞 發表于 成語日期:2022-08-15

什麼叫唇舌漫遊

清明,清明,讓我們從自然的清明,回到生命的清醒

春分過後是清明。當大地的指標走到春分這一天的時候,清明就不遠了。清明是節氣,也是中國四大傳統節日之一。清明如此重要,顯得春分更加不可或缺。春分,為春之半,晝夜等長,寒暑均分,陰陽平衡,萬物處於一個昌盛踴躍和諧共生的生命狀態。

站在春分的大地上,我無數次地遙望清明。一隻從南方以南飛來的燕子,飛入一片槐樹林,便消失了蹤影。花朵的翅膀次第開啟。桃花像紅色的焰火,梨花像白色的焰火,油菜花像黃色的焰火,樹葉草葉像綠色的焰火,在大地上熊熊燃燒,照耀著的大地是清明的,河流是清明的,天空是清明的。天朗氣清,大地明澈,是為清明。

我把自己想象成一隻幸福的蜜蜂,從春分的枝頭飛翔,漫遊整個清明澄澈的世界。蜜蜂也是花,會飛的花。它像一條精美的敘事線索,許多奇妙的春天的事件正在發生。一頭被花粉迷醉的花母豬搖搖晃晃的,身體散發出好聞的乳香的味道。一枝桃花擋在了雞舍的門口,雞們小心翼翼地躲閃著突然炸響的花朵。我不是蜜蜂,誰都不是。我們在或者不在,花朵照樣開得歇斯底里,樹葉照樣綠得肆無忌憚,要把道路堵塞,要把天空碧透。我們渴望與春分的花草山水發生關係,花花草草們並不理會,它們一個勁兒地往前趕路,趕往一個叫清明的地方。

清明看上去是節氣,其實是驛站。在這個驛站上,但見楊柳青蔥,時蔬青綠,莊稼青碧,在氣清景明的氛圍中,人的思維敏捷,存在感十分強烈,特別留意大地上榮榮枯枯的生命。

清明,清明,讓我們從自然的清明,回到生命的清醒

清明以萬物躍動生機盎然的景象讓我們領悟:生和死是生命運動過程中的不同階段,如同晝夜更替、草木枯榮。草木冬枯春榮,是自然的節奏。經歷小雪大雪雨水驚蟄,枯了的草木生髮嫩芽,挺拔枝條,山因植物的茂盛而清,水因草木的搖曳而秀。物有生住異滅,人有生老病死,這是生命的節律。看見山清水秀的清,天朗氣清的清,就會明瞭植物的枯萎成就著新一輪的繁茂。人的生死亦如是。明白了死,才能懂得生的清,才能和花鳥草蟲相親相愛,共度好時光。

今年清明,忽然想起孟浩然的兩句詩:“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這是孟浩然寫得極為浩瀚超然的兩句詩了。浩瀚的心事,有感傷,也有跳脫。人有枯萎,事有凋謝,這一往一來,古今兩界,有了兩個清明。一個清明是視野上的山清水秀,一個清明是墳院的一個個土饅頭,故去的人由冬枯吃出春綠。

我活到四十歲,第一次以分行的形式寫到了清明。詩歌很短,我常常讀給自己聽,默默地讀:“寫下這個‘清’字 / 我的眼前立刻 / 騰起無限的水氣 / 就像我的眼淚 / 一顆一顆 / 落在母親墳頭的青草上 / 母親走了/我慢慢讀著這個‘明’字 / 忽然覺得/死去的,活著的親人 / 就像日月 / 照耀著我的生活。”

寫清明的詩歌,傳誦最廣的無疑是杜牧那首悽美的詩。“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孤身行旅之人裹了一身的雨絲風片,行已倦,興已敗,神魂散了亂了,無法收攏,牧童的遙指宛若神明的指引,指向花香酒香纏繞的村莊。我覺得,我的詩比杜牧的擺脫更為沉穩一些,指向天空的日月,日月為明。我寫得貼心貼肺,因為我有牽掛。牽掛在另一個清明裡孤獨地睡著的母親,也怕母親牽掛我們,我們活得虎虎生風,把祭奠的酒水灑得噼裡啪啦,頭磕在地上咚咚作響。

中國的節氣像鬧鐘,在每年的一些特定日子叮叮鐺鐺地敲響,提醒人們回到自然的軌道,按照自然的節律展開生活。這是中國人的生存智慧。清明的提醒聲尤為響亮,宛如路轉溪頭忽見的一樹梨花,叫人乍然一驚;又如這時節常見的冷雨霏霏,叫人驟然一冷。就那麼一驚一冷,我們清晰地看見生命的鏈條如此環環相扣。這就是清明。花朵飄舞如蝶,樹葉飄舞如蝶,紙錢飄舞如蝶,植物的明媚與墳院的陰冷同時出現,生與死的對比如此明顯,站在清明的臨界點上,回望或者遠眺,我們的來路和去處變得十分清晰。在過去的那些日子裡,我們活得忘乎所以。立春的時候,躊躇滿志,一副做大做強的樣子;春雷一聲響徹晴空,驚醒沉睡的蟄蟲,人也如蟄蟲們紛紛出動,慾望在撩人的花香裡愈加膨脹,走到哪裡,都想成為風景的中心,妄圖掠奪更多的春色。人只是自然世界的藤蔓上掛著的一朵花,悅享照見自己的那一點陽光,自然而然地枯萎,才能結出果實。清明,天明地清,各種祭祀和出遊,讓人從自然的清明回到生命的清醒。雨紛紛,春衫濡溼,眼睛濡溼,清明是一個生命清醒的時刻,一個叫人懂得節制與敬畏的時刻。

我祖母健在的那些年,清明的到來是春節之後我家的頭等大事。我懂事以後,她已經老了,老成了許多人的祖母。她是我家最後一個小腳女人,懂得逢年過節的一切規矩。臨近清明那幾天,她便一臉鄭重地吩咐我母親,從雞屁股裡摳出的雞蛋不要賣了,按人口提前煮好五個雞蛋,一個都不能少,清明之日是決計不動煙火的。冬到寒食一百五,家家祭祖添墳土。我們這代人只有清明的概念,祖母卻把這幾天過得風生水起。她把清明前一天叫大寒食,大寒食前一天叫一百五,即冬至後105天。這天一大早,她喊醒我父親,到亡人墳上填新土,不停地叮囑父親,那些親的近的亡人,那些去世的孤寡老人,一定多添幾鍁土。清明的早晨,我接到的指令是到村外的樹林折柳條,沒長齊身量的小柳樹斷斷不能折的,也不能整條柳枝咔嚓掰斷,祖母說,是柳條,細細長長的柳條,七八條即可。小時候,我不知柳條作辟邪招魂用,但覺插著柳條的屋簷登時亮了,那裡飄蕩著一個清明。

清明,清明,讓我們從自然的清明,回到生命的清醒

我對清明初始的認知是和青青綠綠的柳條以及圓溜溜沉甸甸的雞蛋連在一起的。清明的傳統食物有很多,饊子、棗糕、薄餅、雞蛋、冷粥等。我們吃雞蛋的方式太文雅了,與那個生活拮据的時代格格不入,像是舊時代矜持含蓄的閨中少女。接到祖母給的雞蛋,我們才不像餓癆那樣大嘴一張喉嚨一鼓,雞蛋哧溜一聲就滑進了肚裡。猶如現在的微信朋友圈曬菜品曬旅行曬運動一樣,我們的雞蛋是要揣進衣兜裡拿到大街上炫耀的。那些一起上樹掏鳥窩下河撈魚蝦的玩伴們看不見我的雞蛋,吃進去最沒味道了。把雞蛋朝小夥伴的眼前晃一晃,然後,拋上半空,再用雙手穩穩地抱住。該看見的小夥伴都看見了,該吃了,不急不急,再尋一個頑童玩一下碰蛋的遊戲,把對方的雞蛋碰破了,是一件蠻開心的事情。“紅染桃花雪壓梨,玲瓏雞子鬥贏時。今年不是明寒食,暗地鞦韆別有期。”唐人元稹在他的詩歌《寒食夜》裡記錄了碰蛋這一古老的習俗。在桃花灼灼梨花皎皎的時節,溜溜圓的雞蛋和一堆小腦袋碰在一起,碰落了一地歡樂的笑聲。碰破了,不打緊,小心地剝除蛋殼,露出細白嫩滑的蛋白,既軟嫩又彈牙,我都是一塊一塊地掰下來吃,慢慢地拉長味蕾的幸福時光。蛋黃和麥黃杏一般大小,色澤金黃,有喜氣,吃起來又面又香,緊緻,入口即化,不粘喉,更有一絲絲回甜和清香縈繞唇舌,回味悠長。吃蛋黃就鹹菜條,鹹脆香酥,極富口感層次,這是母親教給我的。我們這群孩子,捧著黃澄澄的蛋黃在暖和和的陽光裡吃,吃一口蛋黃,再咬一口香噴噴的陽光,香甜而又綿長。敲破蛋殼,呈現的是一個清明的世界。

清明難得晴,穀雨難得雨。細雨紛紛,溼了地皮,溼了睫毛,腳下並不泥濘,也不起土。妹妹是開著電動三輪來的,發動機有些吵,就把它擱在大路旁,我和妹妹一前一後走在去墳院的路上,去看我們的母親。我們這裡有出嫁的女兒不上墳的說法。可是,一個嫁出去的女人,除了母親的墳頭,她哪有地方哭泣?她在墳頭沙啞地哭,憋了一肚子的話嘩啦嘩啦往外淌。她打工的兒子學會剃頭了,剃得很好了。她懇求母親,保佑多病的父親多活幾年,保佑她的兒子說上一門好親事。說著說著,她又哭了,她的哭相很難看。墳添土,是給亡人修葺住宅,一年一次,到末了,挖一塊圓錐狀帶草皮的土塊作為新的墳頭,好比樓房封頂,尤為重要。因為在縣城上班的緣故吧,這些年,我添土上墳都安排在清明的上午。我給母親上墳,也給住在這個墳院的外公外婆叔叔嬸嬸燒紙,給每一個墳頭用磚塊壓好一張墳頭紙,任憑淚水被墳頭的火焰燒得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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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墳添土。”這是諺語,是民俗。還有這麼一條諺語:“一百五,穗離土。”儘管一時看不見,但是,麥子就像受孕的女人那樣暗暗孕育它的穗穗。清明時節有很多新生的徵象。泡桐開出了碩大的白花,像墳頭被細雨漂白的紙,又像天空中游動的白雲。美麗的彩虹開始出現在雨後清明的天空,與大地上的綠葉紅花深情對視。這些嶄新的物象引導我們從緬懷先人的憂傷中抬起頭來,朝前走,看麥穗青青柳色青青。在先人的墳前那麼小死一會,人的生命中鮮活旺盛敏銳蓬勃熱烈的那一部分,會被茂盛的植物以及其它自然的偉力所啟用。

西方人一般每個星期日做一次彌撒,中國的清明一年只有一次。清明回故鄉祭祖,在異鄉的十字路口焚燒紙錢,郊外踏青將目光像風箏一樣高高地放飛,都能讓我們的心得到安頓,像羈鳥找到走失的童年的樹林。清明就是這樣的一個時刻,一個叫人參悟生死的時刻,與生活的種種不快和解的時刻,與楊柳依依草色青青共享生命愉悅的時刻。

清明的郊遊即為生命的旅行,看山清水秀,賞天朗氣清,總是要回返的,“生”的歸途是“死”。出遊無限美。歸程呢?“綠蔭不減來時路,添得黃鸝四五聲。”歸途綠蔭不減,而且內容更為豐富,黃鸝的鳴叫尤叫人內心坦然愉悅。清明是我們的內心與生活世界重合的時刻,也是生命重新出發的地方。我們從淚水漣漣中啟程,從柳色青青中啟程,從鳥鳴啾啾中啟程,往前走,生命是一次美麗的旅行,歸途“添得黃鸝四五聲”。

本文組稿編輯:徐芳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欄目主編:伍斌

本文作者:劉學剛

文字編輯:伍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