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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夜活2——窗 外 的 雪

作者:由 都市山人55555 發表于 成語日期:2022-10-13

蹉跎歲月的作者是誰

往事夜活2——窗 外 的 雪

窗外又下起了雪,這好像是今年第二次下雪了,紛紛飄落的雪,像一道白色的簾子,如同夢幻一般,時間彷彿靜止了。

在很久以前,我剛記事,上海也下起了雪,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見到雪。

父親帶著哥哥從外地路過上海,轉道去北方的姑姑家,我第一次見到父親和哥哥,如同第一次見到雪。

我也吵著去北方,父親答應了。但第二天醒來,已經不見了他倆的人影。外婆說,你太小,北方冷,還下著大雪。外婆怕北方太冷,將我的新棉襖給哥哥穿走了。那是給我買的過年新衣服,雙排扣的,藍卡其布小棉襖。

我不喜歡下雪。

那年,仍是我與外公、外婆一起過的年,冷冷清清的,還異常的寒冷,骨頭都發痛的冷。

那窗戶外,飄落的雪片,和如今並無二樣。

外公的腿不好,怕管不住我,跑到外面有危險,乾脆將我關在屋裡。那窗戶正對著馬路,看窗外人來人往,也就成了我童年的樂趣。

那扇漏風的窗戶,還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那時的我,喜次趴在那兒,呆呆看著窗外,瞧著來來往往的人和車,這就是我兒時眼中的世界。

外公無法工作,就靠外婆一人的工資,生活得異常艱難。外公為貼補家用,在弄堂口擺了個小人書攤,將連環畫用長長的繩子連著,一放學,小朋友像小鳥兒一般圍了過來,花上一分錢看一本連環畫,常常為了省錢,二三個小朋友圍著看一本。這時候,是弄堂口最熱鬧的時候。我透過窗戶,看著小朋友,聽著他們嘰嘰喳喳地說話。

那時,家裡的連環畫特別多,兒時的我,非常著迷那些畫兒,各種人物、戰馬、兵器,常常可以看半天。

突然有一天,外公慌慌張張將全部連環畫,放入一個大缸中,再倒上水。幾天後,將泡爛成漿的連環畫,趁著夜色,倒入了垃圾箱。

那麼多令我著迷的連環畫沒有了,外公說,那是“毒草”。

有一天,窗外紅黃綠各色的小紙片,像彩色的雪,紛紛從天上落下,外公告訴我,那是傳單,“文化大革命”來了。

那一場彩色的雪,改變了許多人、許多事,多年後想起來,還恍如隔世。

弄堂口的街面上有二家人,各有歲數相當的男孩,阿C和小癩痢。據說,阿C的父親是留洋歸國的工程師,回國後開了一家修車廠,胖胖的,架著金絲眼鏡,見人笑咪咪的,人挺客氣,有時還哼幾句京劇。小癩痢的父親,早先是流浪的孤兒,是阿C父親收留他,在阿C父親的修車廠裡做工。

解放後,廠子公私合營了,開始阿C的父親還有一些股份,後來就只是廠裡的工程師了。小癩痢家還有哥哥姐姐,一家子日子過得緊巴巴的。阿C父親常常差阿C或阿C的妹妹,去送一些包子給小癩痢吃。

有一次小癩痢吃了包子,不斷地放屁拉稀,阿C和妹妹躲在家裡樂。阿C的父親得知後一查,是阿C頑皮,往包子裡放了巴豆(一種瀉藥)。他父親狠狠地揍了阿C一頓,還去小癩痢家賠禮道歉。

自從下了彩色的雪以後,好些大人小孩都像打了雞血,興奮起來了,但有些人好像愁容滿面。一天晚上,阿C的母親慌慌張張地端著煤油爐子,到小癩痢家,沉甸甸的爐子往地上一放,對著小癩痢的媽說了一句,這爐子借你用一段時間,就往家裡趕。

那晚,紅衛兵抄了阿C的家。

第二天早上,窗外的人多了起來,阿C爸爸站在長板凳上,圓圓的腦袋上,戴著報紙糊的細長高帽子,胸前還掛了一塊牌子,圍著的人,興奮地揮著手臂,高聲喊著我聽不懂的口號。

後來,熱鬧的日子好像平靜下來了。沒有連環畫的日子,呆呆地看著窗外的時間更多了。

阿C爸爸每天來打掃弄堂,大人管這叫“監督勞動”,我總是靜靜地看著他,他也發現了窗後探著小腦袋的我。有時,他會拿著掃帚做幾個京劇動作,眯起眼,配著豐富的表情,逗得我咯咯直笑。

街面上幾個頑皮小孩,常常藏起他的掃帚,我朝他努努嘴,指出藏的地方。有一次,趁弄堂裡沒人,他給我唱了幾句京劇“打虎上山”,我覺得比收音機裡唱的都好聽。

再後來,不見了胖胖的阿C爸爸,聽大人說,他到外地農場勞動改造去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弄堂裡的哥哥姐姐,也被敲鑼打鼓地送到外地,上山下鄉去了,阿C去了西雙版納,小癩痢去了北大荒。

馬路上人少了許多,弄堂裡死一般的寂靜。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一段時間,我也到外地父母那兒上小學去了,等我再回到上海,已經是文革結束後的幾年了,我忙著高考,好多事都是聽說的了。

阿C爸爸已經平反回到了上海,據說他還做了總工程師。胖胖的身子,臉上閃著光,精神頭不錯,見人仍笑眯眯的,看不出被勞改過。他一定也不記得那個趴在窗戶上,被他逗得咯咯直笑的小屁孩了。那時候,一個歸國的總工程師,在一個拼命複習準備高考的學生眼中,形象是如此偉岸,崇拜的心情,你絕對想象不到。

阿C也從外地返回了上海,因為沒有讀過什麼書,只能照顧他在復旦大學食堂做廚師。

阿C媽媽從小癩痢家去要回了煤油爐,放在底層煤油槽中的二十幾塊金條,卻不見了,阿C媽媽為此大病一場。有時想想也挺怪,十年動亂中吃了那麼苦都挺過來了,一切都變得好起來了,反而一病不起了。阿C媽媽走時最後一句話是“傷心啊”。

那年又下雪了,潔白的雪,卻遮不住骯髒的路。

阿C在做廚師之餘,讀了復旦的夜大,繼而又考上覆旦研究生,畢業後留校做了老師。

小癩痢巴拉巴拉東渡去了日本,回來後開了一家大飯店,脖子上掛著小指粗的項鍊,誇張得讓人疑心它的來路。

小癩痢的父親在文革中造反得勢,做過市政府某辦主任,也著實風光過一陣。文革結束,被教育一段時間後,又回到原廠做工人,後面也過了一段平平靜靜的日子。但壽數不長,早早地歸西了,彌留之際,阿C爸爸去看了他,他嘴唇翕動著,一句話還沒說,眼淚己滾落下來。這一對本來情如父子的好鄰居,就此別過。

二十年後,老房子動遷了,老鄰居從各處匯聚過來,又碰見了阿C,他已退休,他父親仍健在,只是記不得過去的往事了。小癩痢沒見到,聽幾位八卦的鄰居說,他吸毒,敗了家,離了婚,最後失蹤了。

望著即將拆除的老宅,透過熟悉又陌生的窗戶,我彷彿又見到了雪,銀裝素裹,如夢如幻。但雪存在的時間,是如此的短暫,當它融化的時候,又是如此汙泥濁水,醜陋不堪,讓人不忍直面。

雪後的空氣確實不錯,冷冷的,但卻如此沁人心脾,我狠狠地猛吸了幾口,彷彿感覺到了春天的味道。

附言:回望的歷史,終歸己然逝去。但不幸的是,隔一段時間,總要上演相似的一幕。歷史由人性在不同歷史時期、不同環境中寫就,因人性未變,歷史就會重演。就像雪,無論喜歡不喜歡,總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