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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 | 溫亞軍:誰能讓牡丹開成玫瑰(三)

作者:由 澎湃新聞客戶端 發表于 文學日期:2022-05-05

掀門簾子是什麼意思

群山 | 溫亞軍:誰能讓牡丹開成玫瑰(三)

溫亞軍,1967年10月出生於陝西省岐山縣, 1984年底入伍至今,現供職於北京某部隊出版社。著有長篇小說《西風烈》《她們》等七部,小說集《硬雪》《馱水的日子》等二十餘部;曾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獎,首屆柳青文學獎;以及《小說選刊》《中國作家》《上海文學》等刊物獎。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日、俄、法等文。

小紅的那句話讓我父親很長時間都無法從落寞的情緒中走出來,他都判斷不出自己的行為到底是對還是錯了。最終,小紅還是回河南上蔡的那個小村莊了,至於有沒有和她那個男人領結婚證,父親不再打聽了。二伯一家從此以後對父親也明顯冷淡起來,我曾經想,如果不是奶奶還活著,父親可能都不願再回西街了吧。

父親傷心到這種地步,母親倒突然同情起父親來。這本來就是個叫母親又愛又恨的男人啊。父親似乎很享受母親對他的憐愛,也許一個總是替別人擋風遮雨的人,也渴望有一片自己的溫暖之地吧。但這樣的溫暖父親享受得並不多,因為西街,就算父親不想再走近它,卻總有西街的人,要來侵擾他。而父親,總是不知道如何拒絕。這或許就是父親和母親之間無法調和的矛盾根源,他們在一起,就像水和油,分明是融合在一起,卻又總是水是水,油是油。

第一次感覺父親有點可憐,是去年。那時剛進入冬季,是個暖冬,天一點都不冷,街邊的槐樹葉子還綠得發亮,花圃裡,仍有遲開的花,如中年婦人,撐起幾點燦爛,幾星豔媚。若遇哪天沒有一點寒風,那滿地的陽光,懶懶的,軟軟的,似有了春天的感覺,與往常的冬天簡直大相徑庭。

有個週末的晚上,一個叫臘香的西街女人突然找到我家,說是有急事找我父親,她從早上下火車就開始打聽、尋找,整整一天,才找到我們家。那天,父親單位有應酬,剛好不在家,我從學校回家度週末,正與母親看電視。一聽臘香滿口西街味道的話,還有臉蛋上的兩坨紅,母親心裡就不舒服,她的表情很冷淡。待問明是臘香,母親的態度突然間升溫,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她把臘香讓進屋,還親手倒了一杯水,說是給臘香做點什麼吃的。

母親的態度使臘香很恐慌,手裡的杯子差點掉到地上,她攔住母親說她不餓,待一會兒就得走。看她一臉的焦慮,肯定是急事兒,母親給父親打通手機,叫臘香給他說。臘香接過話筒,剛叫聲“哥”,就泣不成聲。父親問不出所以然,只好推掉應酬,匆匆趕回家,才弄明白臘香的兒子被查出是白血病,來北京找他聯絡醫院治病的。為了省錢,臘香陪兒子坐硬座來的北京,一大早下車後,把兒子安頓在西客站候車室等著,她自己來尋我家。

又是個來看病的,我們家快成西街人的候診室了。母親最反感來看病的西街人了,我家又不是醫院。我偷偷看了一眼母親,她肯定心裡很不高興,態度迅速降溫了,眼睛盯著電視,一直保持著端直的坐姿,好像坐在別人家裡,姿勢一鬆懈,便會讓人瞧不端正似的。

父親也迅速看了母親一眼,那眼神躲躲閃閃,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他還討好地對母親和我笑了一下,說了句,看這事關係到孩子的將來……我去找人試試,好嗎?母親沒說什麼,抓起遙控器迅速換了個臺。我也沒說話。我一直覺得父親不會在乎我的態度,我是個女孩,這注定我跟西街的距離是遙遠的。可是,那天父親在母親那裡討不到態度,像是在等待我的回答,他用期待的眼神望著我。

我沒在意,眼睛無意間從電視螢幕移開,看到父親的目光。我一愣,不知為何,心裡竟然泛起一絲暖意。我問父親,你是在問我嗎?

父親勉強笑了一下,說,是啊,你都上大學了。

那你趕緊去吧,阿姨都等急了。

父親如釋重負般說了聲“謝謝”,領著那個女人急匆匆地走了。就是父親的眼神和勉強的笑,我第一次看到了他的可悲,還有可憐。

那天晚上父親沒有回來,半夜時分卻打個電話,說他帶著臘香母子倆正在協和醫院門診部,等著第二天凌晨排隊掛專家的號呢。母親對著電話“唔”了一聲,沉默了一下,才又說了一句,看附近有飯店沒有,買點吃的東西吧,一晚上,挺煎熬人的。

父親沒想到母親說出這樣的話來,似乎被感動了,半天,才回了兩個字:謝謝!

協和醫院的專家號不好掛,父親說有好多號販子霸佔著,還沒等他們排到跟前,早沒專家號了。後來臘香的兒子是怎麼住上的院,住在哪家醫院,父親沒說。過了幾天,才又聽說,臘香的兒子很快經過專家確診,就是白血病,並且專家們制定出了治療方案。可是,治療費高得嚇人,況且,能不能治好,還是個未知數。

臘香摟著兒子哭得死去活來,要帶兒子回去,既然前面已無路可走,她也就不走了,她要帶兒子回去好好陪著他。父親經不住這樣的事,陪著流了一通淚,勸臘香還是留在北京治療,孩子還小,有一線希望就不能放棄。臘香哪裡是不願給兒子治病,實在是治療的費用對她是天文數字。父親說他可以聯絡一些媒體,向社會求助,期望得到好心人的幫助。

父親說到做到,把臘香的兒子安置在醫院後,他四處奔走,到處託人,託來託去,還算有效,很快有一傢俬營公司願意資助五萬元的治療費用。再加上各大報刊媒體登出臘香的求救信後,社會各階層陸續捐助了三四萬塊錢,這樣,治療的費用就籌到了一少半。

我家的錢都掌握在母親手裡,父親是沒有支配權的,父親也不願與母親費這個口舌,他費盡周折,透過戰友的關係,在老家給臘香辦了十萬元的貸款。終於趕在過年前,給臘香的兒子做了配型手術,移植了骨髓。至於,病人能否完全恢復,就看他的造化了。為節省住院費用,春節前臘香帶著兒子回去了。

臘香離開前,母親塞給我兩千塊錢,讓我拿給臘香,說是給孩子買些營養品。

送走臘香,父親彷彿虛脫一般,奔波了兩個多月,總算可以喘口氣了。臘香母子在北京的這幾個月裡,母親沒向父親詢問臘香兒子的任何情況,也沒冷嘲熱諷,她表現得很平靜。我覺得奇怪,這不像母親的做派,她對西街人的厭煩必定會讓父親受到責難。春節時,有天趁父親不在,我問到這個問題。母親嘆口氣,才說出臘香與父親的關係原來非同一般,他們以前有過婚約的。那是父親當兵之前的事了,西北農村孩子在十幾歲就定下親,父親也不例外,透過媒人與臘香定下婚約。後來,父親在部隊提了幹,身份不同了,就想與臘香解除婚約。剛好爺爺也有這個意思,好不容易齊家走出一個有大出息的兒子,不能跟西街其他人一樣也找個農村媳婦。為了維護父親的名譽,由爺爺出面給臘香家提出來,同時,為了給臘香一個說法,將她再許配給齊家老四。就是說,臘香將來還是齊家的媳婦,只是從哥換成了弟。表面上看,變化不是太大,不管老幾,總歸是齊家的兒子。

可是,臘香是個剛烈女子,她與齊家老三定的親,要退婚就退,乾淨利索,絕不再配與老四,她又不是牲口棚裡的牲口,拉出去跟哪頭牲畜都可以配對。任誰勸都不行。臘香的這番說辭,羞得齊家人啞口無言,本來就理虧在先,這下更理虧了。

其實,最內疚的還是我父親,他覺得這輩子最對不住的,就是臘香了。所以,臘香為兒子的病,能抹下面子上門求他,父親全力以赴,母親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反倒認為這是人之常情。她沒責怪父親。臘香是無辜的。

人嘛,誰沒個錯呢!誰不想找個機會彌補呢!

春節過完後不久,奶奶上廁所時摔了一跤,雖說沒啥大礙,但上了年紀的老人不經摔,父親怕出意外,接到電話後心急火燎,要即刻動身回老家。因為是奶奶摔傷,母親想一起去看望,她的想法還沒表達清楚,就被父親巧妙地婉拒了。什麼姥姥開春後要過七十歲生日了,得提前準備;姥爺七十三歲,是個坎,眼下身體狀況又不太好,跟前不能離人。說白了,父親是不想和母親一起回老家。這些年來,父親幾乎不帶母親一起回老家,他是不願夾在母親與家人之間,兩頭受氣。

可是,父親想叫我跟他一起去看奶奶,因為我還有半月時間才開學,父親試探性地問我有沒有空跟他一起回趟老家。我說過,我對西街是有距離的,那種距離不僅僅源自母親對我平時的教誨,主要還是我對西街沒有一點感情,似乎沒有什麼關係。所以,父親問過我後,我習慣性地猶豫了一下,父親沒有強求,知趣地走了。望著父親急匆匆去買火車票的背影,我心裡抽動了一下。父親是想我和他一起去的,那樣,對奶奶是個安慰。我和西街的距離,其實並不包括奶奶,奶奶在我心中,在母親的敘述裡,一直是個春暖花開的季節。可是,父親不直截了當要求我去見奶奶,他對女兒也是一副徵求意見的方式,顯得孤立無援,叫我心裡很難受。於是,我內心裡很矛盾,最後,還是堅定地給父親打通手機,叫他給我也買上票,我同他一起去看望奶奶。

已過了立春,黃土高坡的春色不是太明顯。由於嚴重缺水,這個冬天幾乎沒下雨雪,一眼望去,原上原下全是赤裸裸乾裂的黃土,除過頭頂的藍天,很難看到另外一種顏色。峁墚上不太高大的白楊樹、槐樹,還有椿樹,枝條像老人的手,青筋亂暴。如果仔細尋找,土塄邊的枯草中,野草還是冒出了一些黃嫩的芽尖。偶爾,在一些向陽的溝壑邊,一簇簇正在泛綠的迎春花枝條上,也會看到悄然開放的金黃色迎春花。就是說,春天已經離得不遠了。

我對父親老家的景象沒有一點好奇心,小的時候父親帶我回來過幾次,早見識過黃土原。後來隨著我上學的層次不斷遞增,母親限制我外出,一門心思學習,有好多年沒跟父親回過西街了。慢慢地,我在心裡也忽略了父親的出生地。這次與父親一起來,面對苦焦焦的黃土原,我心裡還是有一些觸動的。但我沒發任何感慨,只是在心裡默默地理解了父親為什麼每次冒著與母親翻臉的危險,想方設法幫老家的人了。

奶奶的腿摔腫了,但沒傷到筋骨,並無大礙。我們到家時,正是午後時光,初春的陽光暖融融的。奶奶穿著厚棉襖坐在院子曬太陽。陽光溫和地照在奶奶家的院子裡,也照在奶奶瘦小的身上。奶奶在陽光裡似乎睡著了,對我們的出現無動於衷。

我用手勢制止住正要喊叫的父親,想給奶奶一個驚喜,我輕輕走上前,突然抱住奶奶,大叫了一聲“奶奶”。奶奶耳背,沒被我嚇著,而是緩緩地睜開眼,她滿面皺紋,眼窩深陷,眼仁昏黃,端詳了許久,一時竟認不出我來。父親走過來,叫了聲“娘”,才使奶奶反應過來,她高興得腿似乎都不痛了,要站起來給我拿東拿西。我將奶奶按住。奶奶枯瘦的手緊緊地抓著我,過了會兒,她生怕握壞我的手,便鬆開一些,卻又不捨,只輕輕地捏著。我能感覺到她的手在微微發抖。我沒像以前那樣抽回手,任奶奶輕輕地握著。

奶奶笑眯眯地望著我,問過我姥爺姥姥的身體狀況後,問我母親還好吧。我迅速看了父親一眼,對奶奶說,媽媽挺好的,她一直唸叨您呢,本來她也要來看望您,只是我姥爺的身體不大好,她和舅舅得輪流守著他。

父親對我投來讚許的目光。我很少見到父親這樣的目光,還有他的微笑了,我總是看到父親在西街人的事上,努力在母親跟前保持的沉默。可能是平時我與母親走得近,太忽略父親了,只知道他給予你愛,從沒站在他的立場上,替他考慮和感受過,更沒想過他的心靈也是需要關注的。於是,我暗下決心,今後一定要對父親用心點。

奶奶笑得露出了沒有幾顆牙的牙床,衝我高興地說,你媽是個好女子,出身在京城大戶人家,沒一點架子,嫁給我家老三委屈她啦,是你爸爸有福啊!

父親看著別處,對奶奶說,娘,外面起風了,我抱你進屋吧。

奶奶推開父親的手,說道,再坐會兒吧,風有啥怕的。她指著前面靠牆根的一片菜地又說,老三,我不能動了,就在這兒看著,你幫我把園子裡的雜物清理一下,眼看都二月二龍抬頭了,那幾株花草都發芽了吧。

我一聽來勁兒了,把奶奶的手交給父親,說聲我來吧,搶先跑過去撿園子裡的枯枝敗葉。

奶奶在後面說道,真是個好女子,跟你媽一樣。孩子,讓你爸爸幹吧,你的手嫩,別傷著了。

父親過來叫我到奶奶那兒去,他一個人來幹。我沒有走開,依然彎腰撿拾枯葉。果然叫奶奶說中了,我的手給刺傷了。聽到我的尖叫聲,奶奶喊我過去。我確實被刺疼了,丟下枯葉回到奶奶身邊。奶奶把我的手舉到眼前瞅了又瞅,心疼地吹著氣說,哎喲我的乖乖受了疼痛啦,真是日怪了,我就沒種帶刺的花麼,只種著幾株牡丹,是啥東西刺到我的乖孫女啦?

父親直起腰說,園子邊上有幾株帶刺的哩,像是玫瑰啥的?

奶奶瞪著眼瞅著園子那邊,過了一會兒,才說,怪不得呢,去年我瞅著有幾株牡丹花開得小哩,原來是刺玫花作的怪。可我沒種過刺玫呀——是不是老四家的悄悄種上的?哼,也不告我一聲,還以為牡丹開成了啥……刺玫呢。

本來,我對大伯的看法受母親的影響,由來已久,不願去見他。可是,父親要去見大伯時,我卻主動要求一起去,這使父親非常高興,他連走路的步子都變得輕快了許多。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被我忽略的父親,他的內心是多麼寂寞,多麼需要人撫慰啊!

父親帶著我去了大伯家。剛過完年不久,沒啥事,地氣沒升起來,地裡的活還不能幹,外出打工的年輕人早都離家走了。大伯的幾個兒子外出打工,留下一幫還沒開學的小孩,他們閒得無聊,圍在大伯家炕上打撲克牌。大伯沒有參與,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悶頭抽菸。我以為大伯會耍些派頭,表現出一點神氣,一點長輩的傲慢。可他沒有,他看起來有點孤獨,甚至有點病態,像剛剛從一場大病中恢復過來,見我們來了,他只掃了一眼,淡淡地說了聲,來啦,坐吧。便不再吱聲。大伯沒有了過去印象中的威嚴,他已是個十足的老頭,頭髮灰白摻半,兩眼混濁,看人時已不那麼咄咄逼人了。當年的那個大伯已叫歲月侵蝕得只剩下一副老皮囊,他再也沒有以前的自以為是了。

父親與大伯說些不鹹不淡的話,大伯一直不怎麼認真看我一眼。我注意到,他的眼神竟然有點躲閃,是不是為他以前的做法自疚呢?我這樣想著,站在一邊任那幫打牌的小孩偷偷地打量。父親可能覺得無趣,怕冷落了我,也可能是當著我的面有些尷尬,便起身告辭了。

在二伯家就更簡單了,二伯二嬸對我們父女,幾乎像見到陌生的路人,連個招呼都懶得打,父親說了幾句客套話,拉上我趕緊走了。

回來後,父親陪在奶奶跟前說話,奶奶除了說有關我的話題,幾乎不說別的,我像是一束忽然閃進的陽光,一下子照亮了奶奶的內心,她顯得異常興奮,這使父親在大伯二伯那裡受到的壓抑心理,慢慢地明朗了起來。

如今,奶奶跟四叔一家過日子。四叔的二小子當年沒過繼給我家,他們恨過我父親,尤其是我母親,聽母親曾說過,那些年,四叔四嬸根本不理我父親,每次父親回老家,他們連話都說不上一句。父親一直想著彌補一下,把四叔心裡的這個結解開,他做夢都想幫四叔的二小子一把。這個兒子沒過繼成,今後總得想法幫他一把啊。可是四叔的二小子學習成績不太好,高考的分數出來,只能上個大專,還是自費的。這下父親傻眼了,如果幫他上大專,學費從哪兒來?況且畢業了到哪兒去找工作?本科研究生都找不到工作,一個大專生連門都沒有。父親很為難,便給四叔做工作,讓二小子別上大專,年底去當兵算了,看能不能碰碰運氣。當時四叔四嬸都不同意,現在去當兵,考不上軍校根本就沒出路,以二小子的學習成績,顯然不是這根蔥。四叔認為父親是在應付二小子,還是叫二小子自己選擇吧。沒想到,二小子願意去當兵,不願上大專。於是,父親四處找關係,年底把二小子辦到了部隊。二小子平時寡言少語,卻是個能幹且有主見的,在部隊工作得有聲有色,兩年兵當夠沒有復員回家,他透過自己的努力轉成了士官,如今每月拿兩千多塊錢工資,生活有了保障,聽說他最近連物件都找好了,還是個城裡姑娘呢。我見過二小子寄給父親的照片,他臉蛋上的兩坨紅還沒褪盡,眼神卻不再怯懦了,明顯有了自信和堅定的成分,一身軍裝更加使他成熟、神氣。

就憑這,四叔四嬸才開始理會我父親,父親也放心把奶奶交給四叔四嬸照顧。

在奶奶家的那幾天,父親顯得無所事事,卻又心思很重,一會兒出去站在院子裡望著那片園子發呆,一會兒又進屋坐到炕邊上發愣。

見父親坐立不安,回老家的第三天傍晚,我把他拉到外間屋子,悄聲對他說,您就去看一下臘香阿姨吧,他兒子不知怎麼樣了呢。

父親的臉騰地紅了,躲開我的目光說道,不去了吧,不去了吧,年前才見過的。

我說,看您,都到家門口了,也不去看一眼,怎麼說得過去?她兒子還在病中呢,您不去看看,不好吧!

那……就去看看。父親迅速看了我一眼,說,你能陪我一起去嗎?

我說,你要覺得合適,我陪您去好啦。

父親連連說道,合適,合適,我們父女倆一起去,顯得重視些。

吃過晚飯,父親給奶奶說了一聲,他顯然早有準備,拿了一些禮品,又從包裡取出一盒增加免疫力的藥物,與我一起來到西街北頭的臘香家。

臘香孃家在東溝,當年不願嫁給西街的齊家老四,後來還是嫁到了西街的陳家。因為欠著十萬元的貸款,她丈夫陳西民剛過完大年初三就又出去打工了,留下她陪著兒子在家養病。對我們的到來,臘香顯然很吃驚,她看看我父親,又看看身後的我,手足無措,不知說什麼好。

父親把帶來的藥遞給臘香,說,這是目前最好的增強免疫力的藥了,我從網上查過,又諮詢了有關專家,對孩子的病情有很大幫助。

這……這……臘香說不出話來,眼淚湧出了眼眶。

父親扭過頭,悄悄抹了一下眼窩說,去看看孩子吧。

我們一起去另一間屋,看到臘香的兒子擁坐在被子裡,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地在看電視。對我們的到來,他顯得有點不知所措,微張著嘴,一副要招呼又不知該怎麼招呼的表情。臘香過去掀開被子,要兒子下地給我父親磕頭,被父親攔住了。

父親一直抓著臘香的胳膊沒放。臘香說,孩子手術後恢復得還可以,比以前強多了,以前只知道犯困,渾身沒勁,電視都不愛看,現在不看到半夜都不睡覺。

這就好,一切都會好的。父親說。

臘香的淚水又湧了出來,她哽咽道,這都是你幫的忙,不然……

看你說的啥話,我對你……做這不算啥麼。

臘香前後左右看了看,說,叫我咋謝你哩?我啥都沒有麼……

電視上正在放美國影星金凱瑞的《變相怪傑》精彩片斷,這是我最喜歡的演員之一,立即被吸引住了,與臘香的兒子看得哈哈大笑起來,根本沒注意父親與臘香說些什麼。

後來,臘香拉著父親去了另一間屋子。

《變相怪傑》的片斷播完後,我才發現父親與臘香不見了,便出來尋找。剛來到外間屋子,另一間屋子裡傳來臘香的哭泣聲,還有父親的安慰聲。我走過去,正要掀門簾,卻從門簾的邊沿空隙處看到,父親把臘香緊緊抱在懷裡,兩人都是滿臉的淚水。

這時,臘香哭著小聲說道,三哥,你別笑話我啊,除過身子,我再沒別的報答你了,你要不嫌,就拿去吧,啊……

父親抽泣道,臘香……別啊……臘香!

我輕輕地往後倒退,不想看到這一幕,沒料想,我不小心撞倒了掃帚,只是輕微的一聲響,裡屋立馬靜了下來。過了幾秒鐘,先是父親出來,眼睛紅紅的。緊跟著臘香走出來,她的眼圈也是紅紅的。

父親避開我的目光,說了聲,天晚了,我們該回去啦。

臘香扯住我的袖子,語無倫次地說道,看我,都糊塗了,給你們連杯水都沒倒呢。你們父女倆別走,我煮碗荷包蛋,女子是第一次上門,說啥也得吃一口熱的。

我與父親堅持不吃,硬扳開臘香的手,走了。

黑乎乎的夜色裡,臘香把我們送到大門外,送過一段光禿禿的田地,又送到村街口,才被父親勸住不送了。

走出好遠,我回頭還看到一個黑乎乎的影子,站在村街口,一動不動。

寒冷的空氣又幹又脆,彷彿能捏碎似的。父親乾咳了兩聲,在寒氣逼人的春夜裡異常響亮。父親試圖用乾咳來掩飾自己,但太刻意,顯得很不自然。

果然,快到奶奶家門口時,父親突然站住,拉住我小聲說道,女兒,有些話想給你說一下,回北京後——你就不要給你媽說——今晚的事了。

我打了個哈欠,拍著嘴巴說,今晚的事?爸,今晚有什麼事啊?

父親在我的臉上摸了一把,說聲走吧,時間久了,奶奶肯定等心急啦。

父親多少年沒摸我的臉了。我覺著他摸過的地方熱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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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核丨呂翼

特邀編輯丨朱鏞

原標題:《群山 | 溫亞軍:誰能讓牡丹開成玫瑰(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