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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溪邊,在樓上——寫給柳宗元

作者:由 輔仁翰林 發表于 文學日期:2022-08-07

寢臥怎麼讀

在溪邊,在樓上

——寫給柳宗元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東(今山西永濟縣)人。貞元九(793年)進士。授校書郎,後調任藍田尉,升任監察御史裡行。唐順宗繼位(805),柳宗元參加以王叔文為首的革新集團,失敗後被貶為永洲司馬。十年後改任刺史。死於柳洲。柳宗元和韓愈同是唐代古文運動的倡導者,他的散文創作,有卓越的成就。他又是一位優秀的詩人。他的詩有的反映人民的疾苦,有的抒寫他被貶後的悲憤憂傷。風格清峻簡潔,在平淡的語言中愈含深遠的情思。有《柳河東集》。

溪是永州的那條愚溪,樓是那座高遠而荒陌的柳州城樓。

這兩個地方,都與你有著莫大的關聯,它們形象地表述著你的性格和你與命運的疏離。

有一段時間,我非常喜歡你的一詩一文:《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刺史》和《答韋中立論師道書》。前者慷慨悲健,大氣中有著幽怨與纏綿,後者厚重卓然,於典雅中深藏著迷惘與失落。

在溪邊,在樓上——寫給柳宗元

也許這是我的淺陋,你的名文名詩,又何止這兩篇。即便小詩《江雪》,便足可千古風流。遑論還有筆鋒犀利、論證精確的《天說》、《封建論》、《斷刑論》,嬉笑怒罵、因物肖形的《三戒》(《臨江之麋》、《黔之驢》、《永某氏之鼠》),至於典範之作為永州八記,峭拔峻潔,清邃奇麗,使山水而具人性,你因此而贏得“遊記之祖”之稱,古今以來,又幾人能及?……

你與王維、孟浩然、韋應物並稱王孟韋柳,是你們幾個人使山水富有禪意,讓田園具有精氣;你與韓愈同列,於浩浩古風中將古文的意味延續了千年……

然而,讓我感慨不已的是,你的心中有一種難解的政治情結,你已在文學上實現了自己的價值,可我不知道,你為何一定要為那可恨的政治情結迷惘而無法堅定。你難道不知道,正是這一情結,絛蟲一般讓你難捨,也讓你難受?最後,也是為此在47歲便結束了你的生命。

你為什麼要對靈魂之外的政治還有著迷戀,那個平庸皇帝的腳底真那麼令你欣然神往。你可是有你的永州與柳州,你有你的紙上王國與筆底乾坤啊!

為了政治,你甚至不敢將你的學術人格樹立起來,譬如,在那篇《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中,我看到你在一個從京師來到蠻夷間計程車子韋中立面前,竟然謙恭有加,小心翼翼地詮釋著你所理解的《詩》、《書》、《禮》、《春秋》、《易》,甚至還向他說起你對《莊子》、《老子》、《離騷》、《史記》的心得。你瞧,你的理解比起博學鴻詞科的那些腐儒不知道高明瞭多少,簡直是稀世之音千古絕唱。這明明是在以師之尊傳授學問之道,以山高水長而弘先生之風,可是,你竟然畏懼不已,告訴韋中立“為眾人師且不敢,況敢為吾子師乎”!你其實焉能不知,文章之道固然不可廢弛,先生之道又豈能一日廢止?既然你明知韓愈老先生“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後學,作《師說》”,“抗顏而為人師”,“居長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東”,企圖弘揚早已經丟失的師道,你為何卻不敢作為他的同志,併力與這個可詛咒的世界相抗?

你寧可在內心演繹一場浩大的搏鬥與抗爭,也不願以外在的形式與這個世界碰撞。

在溪邊,在樓上——寫給柳宗元

我是在閱讀你的《江雪》時感受到你強烈的孤獨情緒的:我看到你身穿蓑笠在嚴寒刺骨、大雪紛飛、空無一人的江邊垂釣,你似乎感覺不到天氣的寒冷,也不在乎能否釣到魚,更不介意人們會怎樣看待你,你全神貫注地沉醉在自己的世界裡,默默地垂釣,默默地與大雪對語,與寒江對語,與冰層下面水中的魚兒對語。你手握魚竿,在掌握處體會著自己的體溫,體會著釣竿傳達給你的來自魚來自水來自四周空曠的孤寂,雕像一般,屹立在大唐開元盛世之後的歷史深谷裡,蹲踞在誕生過大詩人李白和杜甫的唐詩意象裡。

這是一幅怎樣的圖景:悽清、酸楚、空曠、高遠,山山是雪,路路皆白。飛鳥絕跡,人蹤湮沒。遐景蒼茫,邇水孤冷。意境幽僻,情調悽寂。而你玩弄的是入聲韻,韻促味永,剛勁有力。如裂帛一般,代表著中唐詩歌的絕響。

想起你的另一首山水小詩《漁翁》,釣翁之外,又有漁翁,看來先生真的是知魚之樂。然而,我仍然可以透視你於宦途坎坷中的孤寂心境。你詩歌中這個在山青水綠之處自遣自歌,獨往獨來的“漁翁”,其實仍然是你,你一不小心,便將失意孤憤潑灑在唐詩中,使得南方的山水全都染上了感傷!你用障眼法,怎麼說呢?可以說你是用得過於老練,也可以說你用得過於老套,誰又不能覷見你那顆寂寞之心呢?不過,你這一來,柳詩便一下子冠絕千古,而你龐大的失意也如空谷之音,弄得曠世皆聞。怪不得寫《詩人玉屑》的魏慶之說:“人生作詩不必多,只要遠傳。如柳子厚,能幾首詩?萬世不能磨滅。”萬世不能磨滅。這個定論下得大了。先生也該知足了。

你一生好佛,曾說:“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積三十年。”那個蘇軾,他也好佛,可謂你的隔世知音。他說起過你:“子厚南遷,始究佛法。作曹溪南嶽諸碑,絕妙古今”。南遷,應該是你參與王叔文集團改革失敗後被貶永州的時候,“既委廢於世,恆得與是山水為伍”,這句話暴露了你的行藏。“謫棄殊隱淪,登陟非遠郊。所懷緩伊鬱,詎欲肩夷巢?”這幾句詩又暴露了你的心跡。你帶著這樣的創痛,“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在浪跡山水、悠遊山林的過程中,你把一個文人的牢騷與落寞,在南方的山水間塗抹得到處都是,無意間,你創造了你在南方的輝煌,一下子擁有了你的南方。

但你終究不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啊!你徘徊於儒與佛、入世與出世、廟堂之思與山水情懷之間,莫衷一是,舉棋不定。

你未抵於對佛的信仰,那麼,政治是不是你的終極信仰與終極皈依?其實,與佛相比,政治是無法純粹的啊!

你讓我們看到,要做到淡泊寧靜,又是何其艱難。

這樣,我們就看到你的冉溪與你的城上高樓了,你曾言“少時陳力希公侯,許國不復為身謀”(《冉溪》),你讓一條後來易名為愚溪的河流,汩汩流出你的許國無門的絕望。

終於,我翻開了你的《愚溪詩序》。你用平實的語調為我們敘述了一條溪水的過去,它風景絕佳,冉氏嘗居,它水流清澈,曾可浣紗。無數的歲月流逝了,它在寂寞裡迎來了一位更其落寞、孤寂的詩人:你說你以愚觸罪,謫瀟水上。於是,你來了,一個人,緩緩而行!這使我想到當年的行吟澤畔的憂鬱的屈原,屈原賦懷沙而自沉,而你則帶著那場維持了146天便歸於夭折的政治革新帶來的不幸命運和創傷,滿腔憂憤,無處可解,於是來到這裡。可在這裡,你坐擁山水,卻無心觀賞。

你哪裡想到這一坐就是十年呢?

你似乎一直在等一條屬於你的河流,在等這條冉溪也就是愚溪。來了,緩緩地流過來了,流到了你的筆端。這時你才猛然省悟:抬頭,你看到的是永州的山脈與天空,低頭,觸控的是永州的丘壑與溪泉。你終於失去了你想要的空間——那聰明人聚集的朝野,對於如今坐在愚溪之上的你來說,長安是忘記不得也歸去不得的遠方了。你像一枚棋子,被憲宗輕輕一移,就到了荒無人煙的永州。

在溪邊,在樓上——寫給柳宗元

你在愚溪之上對溪水進行哲學研究,不可灌溉,不可入大舟,不能興風雨,總而言之,無以利世,如莊子偃臥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的大樹。這是你愛的溪流,你卻發現了它的可愚之處,你也在這可愚的溪流之中發現了自己的可愚——向著遙遠的長安觀望,卻不知那裡已是永遠的遠方了。

你的永州歲月,憤激處作曠達,曠達處卻見憤激。八年之後你又被一紙詔書移到了離長安更遠的柳州,於是有一天,你登上柳州城樓,吟哦道: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迴腸。共來百粵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那時節,你想過在愚溪的情景嗎?你在那條風景尤絕的溪邊,是不是還寄意於“上善若水”的古語,希望居住在長安城裡的憲宗若水之就下而下顧於你呢?

你原來始終未能放下心中的長安之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