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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彭雅青:去瀟湘源

作者:由 紅網 發表于 文學日期:2022-12-10

瀟湘指的是什麼

散文丨彭雅青:去瀟湘源

散文丨彭雅青:去瀟湘源

永州市文聯供圖

去瀟湘源

文/彭雅青

去瀟湘源,最好劃一葉小船。

槳櫓聲碎了腳下的瀟水河,也碎了兩岸綠色的樹影,碎了天上那朵朵棉花糖一樣的白雲。一塊綠晃晃的綢緞向兩邊徐徐剪開,我正以最親密的方式,貼著水的肌膚。

我從永州零陵區的霞客渡出發,向著蘋島的方向,緩緩地,靠近。

瀟水始於藍山野狗嶺南麓。它一路逶迤而來,不捨晝夜。它奔騰了數百公里,經歷了九曲十八彎,只為與從廣西而來的湘江在零陵城北蘋島處匯合,完成一場史詩級的戀情,孕育一個共同的孩子——瀟湘。

然而,當日思夜想的湘江終於近了,瀟水卻又羞澀起來。它在靠近零陵城區後,漸漸放慢了腳步,掉頭繞城迂迴了一個很大的圈,再緩緩向北。西面而來湘江似乎更加羞澀,就在距離瀟水只有幾百米時,突然轉了個九十度的彎,然後再掉頭回來,與瀟水抱在一起。

這種迂迴,這種羞澀,這種抑制著心跳的平靜,構成了這座千年古城與生俱來的經絡和氣質。也許只有親自把雙槳深入水的內心,才能真切感受到那份謙謙君子的如玉溫潤,才能觸控到那久違的三個字——時光慢。

風,軟軟的,輕輕的,彷彿呢喃細語,斜斜地黏在耳鬢。岸邊的石階上,有洗洗刷刷的姑娘,在水中甩開一圈圈漣漪,彷彿在擦拭著古城的年輪。

去瀟湘源,我一度懷疑時光倒流。我彷彿忘記了自己滿身的塵俗和匆匆的腳步,像一個嬰兒,盪漾在母親的搖籃裡。

在這種盪漾中,船不知不覺過了廻龍古塔,一抹綠色隱隱浮現在了前方的水中央。那綠,便是蘋島了。蘋島的腳下,便是瀟湘二水的合流處,古稱,瀟湘關、瀟湘口、湘口。因二水合流形成了瀟湘,人們亦稱這裡為瀟湘源。

永州、零陵,自古一地二名。具體的瀟湘,是永州、零陵的雅稱;廣義的瀟湘,亦泛指整個湖南或湘江流域。而源,便在眼前了。

但真正靠近時,我亦遲疑起來。我把船停下來,遠遠地打量著那一抹綠,享受著那份遠觀的靜美。直到一種潮水般的情緒漫過頭頂,我才猛力驅動雙槳,飛快地向前劃去。

——瀟湘源,我來了。

去瀟湘源,最好持一支竹笛。

船近蘋島,整個江面旋即開闊起來。山若眉峰聚,水似眼波橫,一幅典型的江南水鄉畫徐徐展開。在瀟湘二水懷抱裡瀠洄的蘋島,像水墨氤氳中的瑤臺,等待著我們與它一起,尋回畫境中的佳人。

水浸潤著蘋島,也流淌著故事。

一個叫虞舜的男人奏著《南風歌》而來,他過蘋島,上九疑,降惡龍,最終“崩於蒼梧之野,葬於江南九疑”,永遠長眠在了瀟湘大地。

兩個忠貞的女子——娥皇、女英則灑著淚水而來。她們登蘋島,望九疑,淚水打溼了蘋島的斑竹;她們溯瀟水,赴九疑,淚水染盡了九疑山的斑竹。她們最終殉情瀟湘,化為了瀟湘女神。

這是中國最早的愛情絕唱,也是零陵這一名稱的由來。兩條河的愛情與兩個古典女子的愛情在這裡奇蹟般地交匯融合,繪就了瀟湘文化的第一道底紋。

瀟湘源,首先是愛情之源;蘋島,首先是愛情之島。

上得島來,只見古木蒼蒼,蕉葉亭亭,竹林掩映。這裡依舊保持著原始次森林風貌,你隨便在哪處坐下,都能感受到它的幽靜與古意,清涼與高遠。那細膩光滑的石子路,彷彿一頁頁古籍的標點,引我們去閱讀這方水土的前世與今生;那滿目蒼翠的斑竹,淚痕中寫著相思,清瘦中揚著堅強,孤傲中藏著溫柔,像極了這方水土的愛情磁場。

如果說麗江的愛情是浪漫的,成都的愛情是市井的,如果說秦淮河的愛情充滿了脂粉味,蘇杭的愛情飽含著書生氣,這裡的愛情,屬於古典和詩意。它是屈子的“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它是曹植的“朝遊江北岸,夕宿瀟湘沚”,它是劉禹錫的“瀟湘深夜月明時”……它,屬於湘妃式的九死而無悔,屬於尾生式的一諾而終生。

據說,蘋島因古時盛產白蘋而名。而我想,斑竹才是蘋島的徽章,才是瀟湘源的代言。永州、零陵又稱竹城,也許只有這裡的斑竹,才能透露出瀟湘的真正氣象;也許只有這裡的竹笛,才能奏出古典愛情的高古、唯美與衷腸。

這樣想著,一陣笛聲不覺傳來。一長髮女子正持一支竹笛,獨坐在蘋島的綠水之岸。悠揚的笛聲,仿若漫天的鮮花,落滿了整個水面,也落滿了我的心間。

去瀟湘源,最好戴一隻斗笠。

站在蘋島的水岸,再放眼瀟湘二水,正是柳宗元所詠的恢宏意象:“會合屬空曠,泓澄停風雷。”遠方,舟影點點,碧水含煙,湘江像一條玉帶消失在茫茫曠野。偌大的蘋島,也似乎濃縮成了玉帶上的一個小小紐扣。

看著時,獨釣寒江的柳宗元彷彿在水中閃現。他溯湘江,過蘋島,入瀟水,來到了零陵城。在這裡,他貶謫十年,一度落至命運最黑暗的深淵。

然而,他又是幸運的。這裡的奇山秀水、淳樸民風不但開放式地接納了他,也成了他“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的最好道場。他用詩意的才華系統地發掘了這裡的山水之美,完成了自我人格和精神的淨化與重塑。

貶吧,我幸有山水知音;謫吧,我自有孤舟蓑笠。

柳宗元的轉身,恰在他放下官帽而戴上斗笠的那一刻。他以身入局,以心對話,由此洞開了中國山水遊記的開山之門,併為這方水土注入了全新的文化內涵和讓世界矚目的璀璨光芒。

在柳之前,瀟湘一詞早在《山海經》裡就曾出現,並在屈原、曹植、李杜等的詩詞裡被反覆詠歎,但主要限於一種地理概念和由湘妃引發的美好愛情意象。

在柳之後,瀟湘一詞進一步演變為一種山水美學,一種文化現象,一種心靈浴場,一種“詩與遠方”的美好家園。“君向瀟湘我向秦”“北通巫峽,南極瀟湘”“欲買愚溪三畝地,手拈茅棟竟移居”“揮毫當得江山助,不到瀟湘豈有詩”……相對於北方皇權的威嚴和冷酷,瀟湘似一位隱於南方煙雨中的絕色美人,成為無數文人墨客瘋狂追逐的“心頭好”。

這其中,走來一位叫宋迪的北宋畫家。

宋迪不僅曾親臨零陵,在蘋島、澹巖的山水間沉迷,並以一組《瀟湘八景圖》驚豔於世。以蘋島為原型的《瀟湘夜雨》,被他列為開篇第一景,被後人視為整個東亞審美的源頭。

我來的時候,風和日麗,草色青青,瀟湘夜雨的迷濛、悽麗和純美自然是難以直接觸摸了。但我買了只斗笠,把船開到水中央。戴上斗笠,風雨也好、陽光也罷,均統統被拋在了腦後。我彷彿一位古老的漁翁,瞬間擁有了整個瀟湘。

我沒帶釣竿,便雙手入水,一遍又一遍地淘洗著自己的倒影,淘洗著自己沾滿灰塵的靈魂。我彷彿看到自己,也像宋迪在作畫,像柳宗元在垂釣……

去瀟湘源,最好攜一個背壺。

我在瀟湘源的清清綠水中,灌了滿滿的一壺。把壺捧在手中,仿若朝聖者捧著恆河,我便捧著整個瀟湘了。我知道,再往上是瀟水,再往下是湘江水,只有這裡的水,才是最純正的瀟湘水。

我彷彿看到一個叫懷素的永州人,也背一個壺,從這裡奔赴大唐的長安。他把“狂草”之劍,牢牢地立在了中國書法史的巔峰。

我彷彿看到一個叫周敦頤的永州人,也背一個壺,從這裡奔赴大宋的京城。“吾道南來,原系濂溪一脈;大江東去,無非湘水餘波。”濂溪,是他的故鄉河,也是瀟水的支流。

我彷彿看到一個叫李達的永州人,也背一個壺,從這裡奔赴風雨如磐的中國,並在南湖的紅船上,點燃了鐮刀和斧頭的火種……

在許多人眼裡,瀟湘源往往以出世的高潔讓人魂牽夢繞、心心向往。其實,瀟湘源更是故園情結、家國責任和道德思想的精神源泉,奔湧著強勁的濟世情懷。進,可以湘江北去,入洞庭,下長江,奔大海;退,可以細水清流,歸愚溪,歸濂溪,歸九疑。

中國的江南水鄉,綠水縈繞的島嶼比比皆是,但大都被打造成遊玩勝地。古代的永州是一個例外,他們把最美的瀟湘源風景,留給的是廣大莘莘學子——在蘋島建有聞名遐邇的蘋洲書院。書院始於乾隆四年,至今已近三百年,曾與嶽麓書院、城南書院、石鼓書院並立為湖南四大書院之一。歷史上永州的狀元、進士數量,也一度在湖南遙遙領先。

如今重修而成的蘋洲書院,已不復當年的教育功能,但瀟湘文化的精氣神依舊觸手可及。這裡的長廊、門樓、甬道、對聯,無不古風蔚然;參天的丹桂、古樟、斑竹,無不訴說著悠遠的歷史。徜徉其間,既可以觸控到那份世外桃源的淡泊和寧靜,亦可以聽聞到那份經世致用的堅守和脈動,還可以感受到今日永州的踔厲和篤行。

蘋島又稱浮洲,它有一個奇觀:再大的洪水時,它幾乎從未被淹沒過。相傳,是娥皇、女英在這裡拋下羅巾,龍神放出三隻金鴨,將島始終高高地拱起。

當然,真實的原因是,瀟、湘二水在這裡的迂迴曲折,為江水倒灌提供了極大的容量和空間,從而讓瀟湘源的水,進退自如,從容淡定;從而讓水中的蘋島,傲然浮立,風雨不改。

我想,我要把這壺瀟湘源的水帶回去,掛在我的書案,我便把書院、把蘋島、把整個瀟湘,“浮”在了我的書房,“浮”在了我的窗前,“浮”在了我在都市的燈火闌珊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