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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柑曲 | 周華誠

作者:由 文匯網 發表于 文學日期:2023-01-28

無風獨搖草是什麼動物

一條河,有時並不容易分辨流水的方向——這是不是一條河呢,其實我也不太確定。

在浙東南的溫瑞平原,最重要的水道,就是這條溫瑞塘河,也是我們即將進入的河。這條河的水是沉緩的,也是凝滯的,站在岸邊,你幾乎看不出它的流動。尤其是在這樣的深秋時節,塘河的水已凝成墨綠色的油畫。

採柑曲 | 周華誠

船隻在塘河上往來。塘河是甌海的母親河。

我們在岸邊登船。船是水泥船,樸實而敦厚,是那種運送莊稼與糧食的船。沒有船艙,也沒有座椅,人走上去,就悠悠晃晃地立於船的平臺上。

槳櫓搖動,船兒推開了岸。

離開岸邊一百米。

這塘河上船隻往來,船上裝滿成筐的金黃果實。這是甌柑。此時正是甌柑成熟的時節。作為柑橘龐大品種家族的一員,甌柑在甌海的這片土地上,是具有標識性的存在。

採柑曲 | 周華誠

塘河是甌柑的生長地,深秋時節,一筐筐的果實從小島上運出。

塘河湯湯,島嶼眾多。或者說,這片叫做三垟溼地的區域,一百多個島嶼和一百多條河道,共同織成了一張水網。如果可以像一隻鳥兒那樣從天空往下俯瞰,這片塘河中的一個個小島,一個個“水墩墩”,就好似這張水網上的繩結。

繩結之上,甌柑林遍佈。

採柑曲 | 周華誠

甌柑成熟了

此時此刻,甌柑正在勢不可擋地成熟,柑橘的芬芳氣息在空氣中飄散。最先聞到甌柑的芳香的是鯽魚。塘河的鯽魚,嗅覺靈敏,它們在春天聞到柑橘之花的馥郁。在秋天,則聞到柑橘之果的迷醉。鯽魚潛入水中,穿過菱角藤蔓,又在深秋浮出水面,用小小的漣漪提示甌柑成熟的資訊。

甌柑、菱角、鯽魚,塘河裡的三寶,它們之間具有某種奇妙的聯絡:它們幾乎是與三垟溼地聯為一體的,但又各自呈現出陸生植物、水生植物、水生動物的不同形態。

離開岸邊兩百米。

我們也想跟這溼地的農人一樣,去採摘島上的果實。運輸甌柑的小船來回穿梭。遠處的小島水邊,有人正挑著一擔甌柑卸落船上。其身影靈動,在船與陸地之間騰挪,居然如履平地。密林中間,又有聊天的聲音傳出,被風遠遠地遞到河面上。

林中不見人,但聞人語響。這是勞作的歡樂聲音。

採柑曲 | 周華誠

採柑曲 | 周華誠

果農在採摘甌柑。

清代的《永嘉聞見錄》上說,“永嘉土產果品惟柑為最,以底平而圓者為上。歲例進貢,以備正月十五日傳柑之用。九十月之間摘送縣中,裝桶封送至省,以為貢品。”永嘉是溫州的舊稱,“甌”,就是溫州的地域形狀。甌柑在以前是貢品,說明有機會吃到這種水果的人極少,同時,這種水果的口味也極美妙。梁章鉅《浪跡續談》記載:“永嘉之柑,俗謂之甌柑,其販至京師者,則謂之春橘,自唐宋即著名。”這一枚甌柑,歷史如此悠久,以至於在塘河之上,不禁要遙想,數百年前的人是否也如今日這般,搖櫓上島去採摘?

從塘河上的“水墩墩”,到遙遠的京師,一枚甌柑的長途旅行即將啟程。

離開岸邊三百米。

船行水面,悠悠盪盪。給我們搖櫓的男人,姓徐,我們叫他徐哥。他的家就在塘河岸上。小時候,他搖著小船往來水上,幫家裡幹活。水墩墩上長著莊稼、玉米、蔬菜和甌柑,塘河人的日常生活,鬱鬱蔥蔥。

這些年離家遠了,徐哥在外地經營無紡布生意,一年忙到頭,也無暇回家陪伴父母。只有在甌柑成熟時候,推掉手頭雜事趕回來。家裡缺人手,他要幫年邁的父母乾點農活。搖櫓船吱吱呀呀地響。採柑採柑,柑亦芳兮。曰歸曰歸,心亦躍兮。

他有一身力氣。密林中,說不定,還能碰上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幾年未見的鄰居和玩伴,小時候一起唸書、捉弄,一起跳進河中,游泳、捉魚;或許又有些陌生吧,各自是不是都有些變化?鄉人們帶回的友人,也會來幫忙採柑。一年一年的深秋,亦都是如此。

離開岸邊四百米。

徐哥搖櫓四望,幾乎都快忘了自家的柑林是哪一片。水墩墩接近河邊的部分,土地溼滑,野草叢生。往哪裡靠岸方便行走呢?似乎野草已將舊路遮蔽。

這一條走過無數遍的小路,什麼時候變得有些陌生了?河水能改變很多東西,小島的形狀,樹林的樣子,飛鳥的群體,河水的顏色。塘河水帶來四季的訊息。河水是一條運送生命的通道,像時間在其中流過。徐哥從這條河出去,又從這條河回來,河跟他一樣變老了。

溫瑞塘河,這條河道曾流經許多的村莊、碼頭、小鎮,也流經很多的城市,鹿城、甌海、龍灣、瑞安。這條河全長33。85公里,流域面積740平方公里,涵蓋整個的溫瑞平原。梧田、南白象、茶塘、河口塘,一個個地名,都沿著塘河生長出來。埠頭、祠堂、廟宇、橋樑,諸多建築也在水邊生長出來。詩歌、民謠、傳說、故事,諸多的氣息,更是像霧氣一樣,在水面上生長出來。

他從河上出門,又從河上歸來。河面沒有留下他的足跡。魚在水中來去,河水也沒有留下魚遊走的路線。鷺鳥從河面上飛過,河面上也沒有留下鷺鳥的影像。

船在河面行過,水面重新歸攏,一切歸於寂然。但是,每一個生命的激情與力量,都早已溶入水中,河水將之一一銘記。

離開岸邊五百米。

島上的泥濘將皮鞋包裹,雙腳變得沉重。一腳一滑,滿擔的甌柑已沉沉地壓在肩上。這些多的果實將被收儲。這是一個豐收的年景,果農的日子已變得更加歡樂。運送甌柑的船兒又搖過了你家門口。

採柑曲 | 周華誠

甌柑成熟,採摘後從小島挑到水泥船上,再從船上運出。

採柑採柑,這是一次艱難的抵達——先是要藉助船隻跨越水面,然後上岸,藉助剪刀、木梯、籮筐、扁擔,將甌柑從枝頭搬運到船上(有許多細節必須講究:要把果實的枝柄剪得短短的,貼在臉上也感受不到毛刺,果子與果子相互碰撞時才不會擦破彼此果皮上的油胞。只有這樣,一枚果實才能很好地儲存)。

運氣好的話,在深秋採摘的甌柑,將可以存放到次年的端午,甚至更長的時間。溫州人說,“端午甌柑勝羚羊”。放到了端午的甌柑,比羊肉還好吃。這是穿越時間的抵達。採柑者把甌柑搬上船,又從船上搬到屋子裡。那是專門存放果實的房間,溫暖,芬芳。

採柑曲 | 周華誠

果農把甌柑從船上抬到岸上。

採柑的人也想要重新回到三十年前。那時你穿著花布衣裳,正坐在果房門口的地上,埋頭幫母親整理滿地的甌柑。偶然間一抬頭,你看見他站在船頭,身形俊秀如水邊的烏桕樹,你一下臉就紅了。此時,他剛好看見你緋紅的臉龐。你飛快地低頭。再抬眼望時,船兒已劃過門前。船兒劃過的水線,靜靜地,重新歸攏起來。

要怎麼樣才能抵達那樣的時光呢?

離開岸邊六百米。

許多人都說,“一部溫州史,半部在塘河”。其實,對於許多溫州人來說,一部人生史,也半部在塘河。一船一船的甌柑,運到城中的街市去賣,沒有賣完的時候,就歇在河上過夜。彷彿轉眼之間,一座座水邊的集鎮熱鬧起來了,一座座水邊的高樓矗立起來了。船上的日與夜,悠悠盪盪地蒼老了。

離開岸邊七百米。

一群採柑的人與一群寫詩的人,在船上,與甌柑碰面了。剛採摘的甌柑尚有微微的苦味,苦盡而回甘,舌尖似有詩意淡淡。南宋淳熙五年,在溫州任知州的韓彥直也是在這樣的船上,與甌柑相會。他編撰了一冊柑橘專著《橘錄》,開篇便說,“橘出溫郡最多種”。

離開岸邊八百米。

一船甌柑,一船平淡之喜。

塘河之上風平浪靜。船兒靠岸,甌柑下船嘍。

2022年12月16日

本文配圖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周華誠

編輯:錢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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