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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不是做還是不做,而是做了不如不做——我讀豐子愷

作者:由 欸乃一聲夢始醒 發表于 文學日期:2023-02-02

別善惡怎麼讀

問題不是做還是不做,而是做了不如不做——我讀豐子愷

豐子愷故居

莎士比亞名句《哈姆雷特》中那句“to be or not to be”可謂經典,翻譯過來大致就是“ 做還是不做 ”,更廣為人知的是“生存還是毀滅”這個翻譯。其還是按照莎翁的原意,大概還是翻譯為“幹還是不幹”或者“實行還是不實行”比較好,就是說哈姆雷特那時正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殺掉叔父為父親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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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者自歌——豐子愷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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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哈姆雷特來說,“To be or not to be(做還是不做)”這個問題一直在困擾著他。大概莎士比亞也不知道如何解決這個難題,乾脆讓哈姆雷特和其對手都一死了之——而且都是在不情願的狀態下走向死亡的。如果硬要尋找原因,就是所謂的宿命罷。正如朱光潛先生在其《悲劇心理學》中所說的那樣:就莎士比亞而言,他好像並不自命為判別善惡的法官,所以他的大部分作品的結局,都是走向死亡的進軍。所謂的善者和惡者都在舞臺上屍體橫陳,讓觀眾在愕然之餘,除了將怨恨撒在命運女神身上,再也找不到怪罪的一方了。

其實我們日常生活中雖然很少會有這樣面臨極端選擇的場合,但確實有很多做還是不做的選擇:這件事如果做,可能成功也可能失敗,這是第一點。其次,做了怎樣,不做又怎樣,或者做了還不如不做時,又該怎麼辦?類似的兩難選擇,其實很多,這大概就是人生吧——我們總是在解決一個選擇後,還沒有來得及後悔,又要面臨一個新的選擇。悲哀啊!

感到無奈的是,每一次選擇,我們都是在被動地選擇一個對手,無論這對手是人還是事。即便是遊覽風景名勝,看似瀟灑快活,其實也是要選擇去還是不去以及如何去、去哪裡之類的煩惱。

記得從前讀武俠小說,其結局往往是一干武林高手處心積慮地以各種方式比武打擂,以一決高低,往往打到最後只剩一人,所謂的絕世高手就此產生。然而這武林第一人此時卻往往並不高興,而常是產生一種失掉對手的悲哀。更有甚者則由此看破人生而自廢武功以至遁入空門,使讀者不由得產生“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之感慨。看來,不是所有的勝利都會令人興高采烈,也有很多是令人沮喪乃至心灰意冷的,此即所謂“勝利的悲哀”之所以能夠引起無數文人墨客吟詠不止的原因罷。

著名散文大家豐子愷先生深得佛家真味,故能從孩童那其實還有些稚嫩的想法中生髮出“實行的悲哀”來,實在是對世俗人生之多艱的絕妙概括,也是對“勝利的悲哀”的進一步拓展。顯而易見,這“實行的悲哀”和那“勝利的悲哀”相比,是有很多不同之處的。首先,這實行了的卻不一定是勝利的,換句話說,即便實行、即便奮鬥過,也可能等不來成功和勝利,也就沒有機會品嚐那勝利的悲哀,更無從感受那短暫的勝利喜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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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那勝利者之所以悲哀,大都是因為沒有了對手,沒有了目標,已經是“一覽眾山小”,由此生髮出一種空虛破滅之感而已。而“實行的悲哀”則是:沒有實行之前,信心滿滿,對未來充滿憧憬;一旦實行,願望得以滿足,動力或者新鮮感就消失了。而再去尋找新的欲實行之目的,則又很不容易。於是也自然產生悲哀,這一回卻不是短暫快樂之後的悲哀,而是對自己之實行究竟有無意義之躊躇或悵惘的悲哀了。要我說來,其實這悲哀更加普遍、也更加深刻和更加令人迷茫呢!

豐子愷先生借孩童的感觸之言,其實是在提示我們這些俗人,現實生活中或多或少,每時每刻都有著這樣的悲哀,只是我們太愚笨不能體味而已。我們過於庸俗,也過於計較塵世的一切,所以對於那些眼見的功利急於實行和得到。但令人悲哀的卻是,一旦得到就不再珍惜,此其一也;實行之後自以為得到了,卻發現大失所望:得到的並非自己原先所設想的那樣美好甚至還不如不得到好些,此其二也。讀過豐子愷此文的讀者當會發現,該文更多的是對後者的感嘆和議論,然而前者也有很多發人深省之處的,感興趣的讀者不妨自己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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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愷 : 此生已近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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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生活中,也許很多人都有體會的,就是那人生最美好之時,往往是在獲得成功或幸福之前的一刻。譬如當浪跡天涯多年的遊子開始踏上歸家之途時,其最幸福和快樂的時候,其實不是推開家門和親人相擁之時,而是來到自家門前,伸出手來敲門的那一刻!我曾多次對學生說過,要他們回家時不要急於敲門進去,而是站在自家門前細心體會那幸福的感受:親人就在那扇門的後面,而我隨時可以敲開和親人團聚——難道這不是人生最快樂和幸福的時刻?因為此時之所以為最快樂幸福,關鍵就在於“隨時”二字!要知道只有在“這個”時候,你才有“隨時”的權利和可能呢!

可惜,很多同學告訴我說,他們都太性急,等不及品味這種快樂和幸福就急忙敲門了。於是,接下來的場景可想而知,在最初的和家人團聚的興奮過後,你會發現一切幾乎都恢復原樣:家裡的佈置還是那樣,家人也還是沒有多少變化,父母還是那樣嘮叨,弟妹也還是那樣令你心煩。更要命的是,很快家人就不把你當作歸來的遊子而開始讓你做家務,甚至催促你趕快回到學習或工作崗位去——所有歸家的快樂就此消逝。

自然,既然是回家,則門總是要敲的,不過我說的只是推遲一點點,用豐子愷先生的話就是“實行”得慢一點。不過說歸說,做起來很難,這已經說過。何況在實際生活中,這達到設定目標之前的時刻,又往往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所謂“行百里者半九十”是也,無論體力還是腦力都已經是筋疲力盡之時,痛苦還來不及,又怎能再拖延一下體會什麼“成功到來之前”的快樂呢?

看來,說幸福和歡樂往往就寓於痛苦和悲傷之中、實行的快樂不在得到而在實行之中是不錯的。一個人最痛苦的時候,其實是有幸福和歡樂在其中的,反之亦然。英國大詩人洛慈說過,就在我們歡笑的時候,某種煩惱的種子已經撒在世事變遷的廣闊耕地上——就在我們歡笑的時候,它在發芽、生長,忽然之間就會結出我們不得不採摘的有毒的苦果。可惜,很多人不能體會。不過,只要說那已經耳聾的貝多芬從指揮他那偉大的《第九交響樂》中能夠感受到無比的幸福和歡樂,就可以說明一切了。作為音樂家而不能聽到音樂,這是最大的不幸;但他還能創作出這樣的傑作,誰又能說他不是一個幸福的人呢?

遺憾自然還是有的,如果——我這裡說的僅僅是假設:如果貝多芬不是音樂家或者沒有耳聾,那該多好!換成豐子愷此文的語言就是,如果實行之後只有快樂和幸福而沒有失望和悲哀,求一個兩全的結局,那該是人生最美好的境界吧。可惜,上帝從來就是公平的,他在左手給你一些的時候,也就同時用右手從你這裡拿走一些,按照世俗的說法就叫做凡事總要付出代價!

有沒有更好的解脫或兩全之道呢?豐子愷先生沒有說,大概他也以為沒有什麼法子可想,或者以為這些在他看來屬於不必說也不可說之列吧。因此他在結尾用遠觀風景如畫,走進風景後則大失所望的例子來暗示我們,最好的選擇恐怕僅僅是,對於自己心嚮往之的事物,還是保持一點距離為好,可望不可即才是最佳境界,“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是也。但因為我們都是俗人,免不了有世俗的想法,所以往往還是不顧一切地硬要走進那畫中去,則必然落得一個自討沒趣的結局。

再回到豐子愷此文,令我愕然的還有一點,就是文中那些天真爛漫的孩童,小小年紀便已體會到這“實行的悲哀”,過早地感受到人生諸多週而復始的滄桑:盼望、得到、失望、再盼望、再得到、更大的失望……。這已經不是“少年不知愁滋味”,而是社會給予他們的早熟的悲哀,自然也與他們對人生之悲涼有著特殊的敏感有關。可是,我們的孩童本不該如此的,他們本該有著無比幸福和無憂無慮之生活的,是誰和怎樣使得他們過早地感受到這人生的無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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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從文中尋找答案,似乎是我們的教育制度有了問題,把寓教於樂的教育變成了強迫性的應試教育,古今中外,似乎概莫能外,無論表面上散發著怎樣的開放和改革的榮光。因為問題非常簡單,如果想要在這個社會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不經受教育過程是不可能的——無論那過程是在學校還是其他。換句話說就是,凡事終須付出代價,除非這些孩童一開始壓根就沒有想在世俗社會中生活!但有幾個家長能夠如此看得開呢,即便是開明如豐子愷者,不是也要送子女接受傳統形式的教育麼。

於是,這“實行的悲哀”說到後來就變成了“選擇的悲哀”了:面對無奈和幾乎沒有意義的人生,當我們必須做出一個選擇的時候,該如何做出抉擇,還是乾脆讓上帝替我們擲骰子?其實我們的古人非常聰明,把後者往往命名為“聽天由命”或者說得更好聽一些就是“順其自然”。還有更積極一些的,就再前進一步,發明出所謂的“人算不如天算”和“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來替自己可能有的失望和悲哀辯護,或者說尋找一個獲得慰藉的理由。即便是再有懊悔,也總算是可以減輕許多——一個非常阿Q 的出路。誰說我們的古人不懂得尋找解脫之道呢?

不過,說來說去,面對無奈的人生,既然我們還要生活下去,則總是要時時面對這“實行的悲哀”的,至於那“勝利的悲哀”常常屬於奢侈的層次,有時想要體會還不能夠。豐子愷先生此文沒有給出他的對於出路的設計,筆者自然也不會想出什麼好的出路——因為說到底出路本來就沒有。魯迅先生說走得多的也就有了路,卻沒有說一旦走錯怎麼辦或者雖然是正確的路,後來卻發現即便走到終點也不過如此以後又該怎麼辦的問題。也許在他那個時代,最重要的還是先走起來再說,也就是先吶喊出來是最重要的。那麼在今天,很多人對於人生都已經有了自己的體會和感觸之時,又該如何抉擇或者在抉擇之後如何儘量避免那“實行的悲哀”呢?

我想來想去,恐怕只有一點可以試試,那就是把我們的人生給“藝術化”,也就是用“藝術”的眼光來看世俗生活,來體驗人生中的種種酸甜苦辣。因為是把生活給“藝術化”了,所以就不再計較具體的得失,什麼功名利祿自然也就看得很輕——得之坦然、失之泰然。既然有些事情必然要“實行”,也就自然地去做,去盡力完成。獲得成功之後,也就不妨好好體會那成功的快樂,卻不會得意忘形,更不會像某些人那樣——在自以為成功的同時,將失意者狠狠地踢上一腳。

至於那“實行的悲哀”,既然必然會有,那也就從欣賞藝術的角度好好地體會一番,只是體會之後,不是產生更多的無奈,而是把這悲哀轉化為對人生的更深刻的認識和體驗,轉化為感謝造物主給予自己的豐厚賞賜,並由此對那些沒有獲得成功的人們產生最深刻的柔情——關愛他們的一切,用自己的一切回報他們,並在這種回報之中獲得幸福和快樂。由此,則那種“實行的悲哀”即便不能消失,也會獲得減輕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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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愷兒童文學全集·童故事集(全2冊)漫畫插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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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上面說的一切,以豐子愷先生這樣冰雪聰明之人,自然早就洞曉,只是他不肯說破而已,卻留給我來饒舌——給我一個班門弄斧的機會,其實可笑之至呢。那我也要有些自知之明,趕快打住為妙。不過,最後還是要對此文的語言之美說上幾句,特別是結尾部分對西湖之美麗風景的描述,簡直就是一幅絕妙的山水畫圖,令人讀來如痴如醉。也使得吾等居住杭州多年者大為慚愧:這西湖本來常去的,卻不能發見西湖之最美麗之處,更沒有豐先生那樣的語言功力進行描述,豈不愧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