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文學

精讀紅樓|第十一回:“柿油黨”瑞大爺的病根兒

作者:由 澎湃新聞客戶端 發表于 文學日期:2023-02-02

慶壽辰寧府排家宴是為誰慶壽

原創 蘭藉文化 紅樓夢研究

鳳凰此文,俏皮中兼帶悲憫,狠辣處又見溫暖。以人貫文,間雜諷喻,小處見大,舉重若輕。真是好文字。

精讀紅樓|第十一回:“柿油黨”瑞大爺的病根兒

作者

鳳凰

每每聽人說,《紅樓夢》是高雅之人的讀物,要有點兒慧根才讀得下去,我就心裡涼了一截。我讀紅樓,是十幾歲時的事,或許算是情竇初開吧,還記得是夏天假期,讀到黛玉小姐淚盡而逝,那一腔哀怨幽憤,難受到睡不穩,吃不下,也跟著“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起來,而且不知覺間,在書頁的留白處,多次寫下了鄰居哥哥的名字。直到又一次抱著書在那兒發昏時,我發小走過來,突然看到她哥哥的名字,奇怪地質問:咦,你把我哥的名字寫這兒幹嘛!

一語警醒夢中人,是啊,我把人家哥的名字寫那兒幹嘛!我也問了自己一次,才發現自己心目中,已經把他從“小哥哥”悄悄過度到“二哥哥”了。再不懸崖勒馬,我發小絕對會拿“愛哥哥”調侃我。

鑑於那是她親哥,她一切的挪揄和妒忌,說不得我都得受著,而我會讓這種情況發生嗎?絕對不可,他只是個初中生,我也只是個小初中生,被譏諷“愛哥哥”只能是豈有此理,無稽之談。

這麼一想,我立馬把書合上,站起來,理直氣壯地對發小說:我就是喜歡寫這個字,你敢說就你哥用這個名字嗎?說完我就轉身走了。

《紅樓夢》真真的是需要一點閒情逸致的人才玩的書。玩書?對,別的書是讀,紅樓夢你就得玩,就跟玩鳥,玩山水,玩玉石那種玩法,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反正是一入紅樓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只讀不玩,像我年少時,一讀就把自己讀到死翹翹。若不是自己犯蠢,在書上寫人家哥的名字被抓現,一錘子敲醒,也許就從此沉淪了呢,就沒有現在這個活得開闊灑脫的陽光歐巴桑了呢。唉,想起來,不能不感謝當年我發小那個虎視眈眈的眼神。

沒偷竊成功,是件好事,哪怕只是心理上偷竊。看來我對《紅樓夢》的牴觸,是從那時候埋下的根子,由來已久。所以,《紅樓夢》我是不玩的,玩紅樓的人,大抵是閒情逸致族。

誰來跟我說紅樓是小眾,需要為其畢生呵護研修,我是不同意的。我年少時米飯都難得吃一口,窮鄉僻壤的,談得上一個高雅?可我得承認,我喜歡過《紅樓夢》,我還真沒覺得它小眾。只要不把別的事當事,就只把它放生活中心,誰都可以玩。有錢人玩各種版本,各種珍藏,沒錢玩網路,偶爾噴一噴也可過把癮。

可是,現在吃喝不愁了,也並非蠢胎一個,我卻發現自己沒有了讀紅樓的慧根,嗚呼!

精讀紅樓|第十一回:“柿油黨”瑞大爺的病根兒

這不,好好一個《紅樓夢》,別人讀“起嫌棄頑童鬧學堂”,感覺這章很詭異,跟整書不協調,我卻最喜歡讀這章,每次都讀得樂不可支,簡直跟讀武俠一樣,賈菌是我發現的超低齡俠客。別人讀“見熙鳳賈瑞起淫心”,看到的是賈瑞的痴情,看到的是熙鳳的狠毒,看到的是富貴人家備極精細的客情往來,我看到的是瑞大爺這個無所事事的“柿油黨”的無聊搞笑。他這麼搞笑,我卻又笑不起來,真真氣人!

說起武俠,我就想起我還真把紅樓套在金庸的作品裡旋過。第二個被我旋進去的就是這位瑞大爺。瑞大爺其實不是誰大爺,他只有二十郎當歲,他只是佔了老人家的位置。他是賈府私塾老先生賈代儒的孫子。他第一次正式出場,就是在“鬧學堂”那一章。

賈代儒昏聵老乏,時不時就讓賈瑞替他管學。所以,這個賈瑞雖然沒有師資證書,卻憑藉裙帶關係成為私校的教務主任。連鳳姐都稱他一聲“瑞大爺”,我也恭恭敬敬管他一聲瑞大爺吧。

賈府私塾,那是完全的自由開放,實現了美國人今天才享受到的個性大解放,主要體現在實現了性解放,再具體點,就是性解禁。

不能不說,學好難,難於上青天,學壞易,易過折枝斷。賈府的私塾,權貴跋扈,色肉橫飛,品行無方。你道這些糜爛營生,怎麼會在課堂大行其道?因為我們有無愧中國文學史上一流的“柿油黨”代表瑞大爺治校。

我不說自由黨,因為新中國成立之前,真不曾誕生真正意義上的自由黨派,偶爾出來白相的,就是這種畫虎不成反類犬的,只好照貓畫虎,取其酷斃了的音意,給他在文學史上,尋一個正常的名號。

當然,誰要說當今人們思想解放,真正的自由黨終於誕生,這個我不爭。反正賈瑞治下的私校,打架鬥毆,爭風吃醋,不學無術,金錢交易,男男授受,想幹嘛幹嘛,除了思想沒得到自由,其它都自由了,“柿油”遍地。

瑞大爺在鬧學堂這事上,是吃了虧的。吃一塹長一智,瑞大爺不檢討自己左性放縱,治學無方,卻發現他吃虧吃在根子不硬。而轉來轉去,賈府最威風八面的,竟是鳳姐。

吃了苦頭可以去找鳳姐撐腰,有鳳姐撐腰的人,可以膽氣沖天地給別人苦頭吃。不用費力掂量,賈府巴結鳳姐的大部隊裡,怎麼能少了平時好吃懶做,專門靠鑽營門路討生活的賈瑞呢?

一個美麗威嚴的貴婦人,一個掌管著大家族錢箱子的女管家,對賈瑞這樣的人來說,太有威懾力,也太充滿誘惑了。

但賈瑞跟一般人不同,一般人只是巴結,討點好處,賈瑞心裡卻升騰起了另一種新鮮的意志,他起了佔有的慾望。

寧府排家宴,本來是為賈敬,賈敬卻未曾出場。鳳姐過寧府來,說是為慶壽,實際卻是探望秦可卿。對榮寧兩府來說,這家宴都不輕鬆。兩個管家媳婦訴了許多衷腸,鳳姐這才依依不捨別了病中的可卿,趕去赴宴。沿路上是“黃花滿地,白柳橫坡”,有橋有水,美不勝收,更加遠遠傳來笙簧之音,絲絲入耳,好一個曲徑通幽的去處。

精讀紅樓|第十一回:“柿油黨”瑞大爺的病根兒

瑞大爺就是在這個絕妙的時刻“猛然”出現的。

鳳姐兒正自看園中景緻,一步步行來讚賞,猛然從假山石後走過一個人來,向前對鳳姐兒說道:“請嫂子安。”

這跟現下網路到處可以看到的不良之徒一個德性,是個人給他嚇破膽,連從小假充男兒教養的熙鳳,都嚇得倒退一步,心頭哆嗦。瑞大爺居然這麼開始了“追求”,不知道下了多少覬覦的功夫,終於給他等到了這個機緣。

性觀念紊亂的瑞大爺,對簪纓之族的貴夫人毫無應有的禮儀。一頭搶出來,沒上沒下展開勾搭。那一付搔首弄姿,眼餳骨軟的醜態,直接寫進吉尼斯世界紀錄。

曾經有一位可愛美眉,以“因愛成痴”來描述瑞大爺對鳳姐的行為。當然,這位美眉是否隨著閱歷的增長,改變了這個觀點,我不得而知,不過不影響我再排揎瑞大爺一次。瑞大爺也許“痴”,可這個觀點的關鍵不在“痴”,而在“愛”。瑞大爺對鳳姐有愛的戲碼嗎?我竭盡心力,想給他找尋一些“愛”的柔曼絲,不曾得,只看到他欲的橫流。

阿Q對吳媽說:我和你睏覺。阿Q沒有煽情,因為阿Q不會,他也沒覺悟到跟吳媽有煽情的必要。他跟小尼姑也不煽情,直接就擰一把:“和尚摸得,我摸不得?”直露地表達對女性的貪婪和渴慕。一個“人”,包涵的內容很多,“性”當然是“女人”這個整體概念的一部分。但阿Q只要“睡覺”和“摸”的部分。

賈瑞比阿Q略通文墨,他是被私塾老先生死按著,背聖賢書長大的,面對著一個可以一巴掌拍死他的貴婦人,畢竟不能沒有一點鋪墊,不能跟下里巴人阿Q似的毫無教養,所以賈瑞假惺惺說了幾句體己話。只是這些體己話不倫不類,不是表達愛慕,而是直接發出“上”的訊號。

精讀紅樓|第十一回:“柿油黨”瑞大爺的病根兒

人類情感戲裡,變態男女很多。遊坦之愛阿紫,阿紫之愛喬峰,他們的愛都變態。但遊坦之為阿紫自毀雙目,阿紫為喬峰躍下懸崖,都是拿生命向所愛的人或付出,或施行保護。

愛裡最起碼有給予,其他的比如像承諾,像體貼,情調,顧憐,設身處地,甚至赴湯蹈火,等等。遊坦之,阿紫,他們都奇葩到樣樣出色。這種種與“愛”有牽扯的情感表達,偏偏賈瑞一樣都沒有。賈瑞要給鳳姐的,就是他的荷爾蒙產物。

所以我認為要說“鬧學堂”詭異,還詭異不過這個章節。賈瑞對鳳姐發生慾望,其實很好理解,因為她是美麗有趣的女人。不好理解的是,為什麼他瞄上的偏偏是胭脂虎鳳姐。每思及此,我都感到不可思議。

兩人地位身份之懸殊,放在任何人眼裡,都會生出不自量力的氣餒。然而,賈瑞就像一隻飛蛾,一頭撲進了那團強大耀目的火光裡。

曹老爺子想要賈瑞死得難看,特想用一下他的“寶鏡”警誡世人,這個創作的曲衷我理解。可賈瑞跟任何人不得手,都可以看“風月寶鑑“看死啊,為什麼非拉上貴婦人鳳姐?

從人物創作的角度來看,拉鳳姐,自然要給鳳姐背上狠辣之名。鳳姐畢竟是《紅樓夢》分量最重的人物之一,是一條主線的帶領。可是鳳姐作惡累累,任何一件拉出來都比這件狠毒,還真不需要再添一個人肉炸彈。鳳姐整死人不少,但賈瑞真不是死在鳳姐手裡,他是作死的。賈瑞本身就是個病人,鳳姐的捉弄,只是讓他的病發作了出來。

我不想透過鳳姐分析曹公心意,我很想透過曹公筆下的賈瑞,分析賈瑞的心意。為什麼他瞄準了鳳姐?

精讀紅樓|第十一回:“柿油黨”瑞大爺的病根兒

我們首次領教瑞大爺的“柿油”精神,是從“鬧學堂”那章開始的。賈代儒督孫甚是嚴格,按說賈瑞品行該有些端方,但他偏偏是個最沒行止的人。沒行止,也沒骨氣,怕事服軟,這些都顯示他缺乏一個正常成年男人擁有的內在氣質。這可以歸因於嬰幼兒甚至少年時期,父愛缺席。而過度迷戀於強勢女人,喜歡在她面前表現,從而獲得關注來看,這是母愛缺席的表現。

在賈府,鳳姐舉止高大上,個性成熟,機心大,八面玲瓏,手段強硬。然而外表美麗,言語體貼,風趣幽默,這一切恰恰是賈瑞生活中完全缺乏的,又是他成長過程中,內心慢慢集聚起來的一種特別的飢渴,這是他心中一個黑洞。

“鬧學堂”中,賈蓉賈薔縱著茗煙大鬧一出,金榮賈瑞敗了下風。賈蓉之流抱鳳姐大腿抱得很緊,每每獲益,這更加激發了賈瑞心中已有的嫉妒和渴盼,讓賈瑞更加想巴結鳳姐。

不僅巴結,若能成為鳳姐的愛寵,攻佔她,那將是他人生最大的福分最大的炫耀。鳳姐最符合賈瑞心中對女性的期盼,只是他的期盼是病態的,瘋狂的。賈瑞沿著這種病態慾望的軌道,在自己心中的黑洞極速沉落。

我們留意到,賈瑞對鳳姐產生的慾望超乎本能,超乎一切自控能力之上。他完全無法透過自律來剋制自己的慾念,哪怕被鳳姐捉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依舊不能喚醒他意識領域自律的需求。

賈瑞心頭是一團甜膩漆黑,鳳姐那頭是一片耀目光亮。只是這團光,是可以瞬間燒到他灰飛煙滅的火光。

性慾望屬於一個人的意識本能。但人的意識本能,受制於意識狀態之上的“人格”制約。“要鳳姐”是賈瑞的性意識,屬於意識本能,是“人格”中“本我”的強烈訴求。但賈瑞人格中的“超我”完全熄燈,他的靈魂處在完全的矇昧狀態,以致赤裸裸的性本能沒有得到絲毫的約束。最後我們能看到的,就是性慾被折辱後,羞恥感和恐懼感畢露,這是人格中“自我”的呈現。賈瑞實屬嚴重心理障礙患者,有精神病變的前兆。

不是所有缺少父愛母愛的人,都會從性壓抑到性變態。曹公這種超乎常規的寫法,讓我吃驚,雖然縱觀整部紅樓,各種離奇的死亡,非止賈瑞一人,但賈瑞死得實在是太佛洛依德化了。

黛玉死得很科幻,可卿死得很聊齋,秦鍾死得很古典,馮淵死得很二,金釧死得很有後續,司棋死得很雷聲大雨點小,晴雯、尤二姐、尤三姐、鮑二媳婦、迎春,他們死得很常規,唯獨賈瑞死得很俄狄浦斯糾結。

曹公幾乎忘了,我也幾乎忘了,其實第十一回是給賈敬做壽的。但沒人看見賈敬出來吃壽麵。給賈敬過生日,備極細寫的,是他的孫媳婦秦可卿命赴黃泉前的病情。

我對曹公的曲筆已經習以為常了。值得一提的是,鳳姐探過可卿幾次後,回榮府對賈母稟告可卿病情後,兩人一段對話可算神來之筆。

賈母道:“你看她是怎麼樣?”鳳姐兒說:“暫且無妨,精神還好呢。”賈母聽了,沉吟了半日,因向鳳姐兒說:“你換換衣服歇歇去吧。”

之前我們知道了,鳳姐兒已經跟尤氏說該辦理後事了。這會兒反說她精神還好,自然是不要賈母憂心。不要賈母驚心,卻並不隱瞞事實,因為她說的只是“暫且無妨”。

這話在別人那裡,或許就混過去了,但賈母心下已經瞭然。鳳姐的伶俐機變,和老祖宗的聰明沉穩,可說是相得益彰。

精讀紅樓|第十一回:“柿油黨”瑞大爺的病根兒

原標題:《精讀紅樓|第十一回:“柿油黨”瑞大爺的病根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