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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高處的瓦

作者:由 每日甘肅 發表于 繪畫日期:2022-06-11

也許來來回回都幾個圓圈

高處的瓦

呂敏訥

我們的目光像被擠壓很久的彈簧,從內部釋放出大量積蓄起來的動能,開始無限延展,向遙遠的天邊飛馳過去。所謂天邊,就是遠處山把雲擋住的地方。山能把雲擋住,也把人的目光擋住。

而在幾分鐘前,我們還貓著腰,比賽似的,手腳並用,抓著坡上的茅草往上爬。此刻,眼前頓時開闊起來,山下的一切變小了,視線範圍內所有的雲和樹,所有的莊稼苗都成了受我們檢閱的兵。不過,在那個叫做天邊的地方,我們的目光被山擋住了,到達不了更遠的遠方,沉默數秒之後,大家開始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那座與雲連線著的山的背後,也許就是大城市,那裡有高大的樓房,有汽車……

我們的目光被天邊擋回來了之後,便重新回到腳下的村莊。我們俯視,一個龐然大物、一個寸草不生的圓滾滾的土建築蹲臥在視線裡。村頭這座最宏偉的建築,我們叫它瓦窯。平常,只有瓦場裡停止做工一片冷清的時候,我們才能像螞蟻一樣在靠近瓦窯的細砂土裡,仰面朝天地想象瓦窯的身高和它大肚子的容量,猜不透大肚子能裝多少瓦,還有瓦窯頂上的大洞,得用多少土才能封住口,一旦瓦場正常做工,開窯裝窯封窯的時候,一律不準閒雜人等靠近,我們也被大人驅逐得老遠而不能近身。為了觀察那個神秘的大爐子,爬上山頂,是我們最後的萬般無奈之舉。

現在,瓦窯在我們的鳥瞰之下,像一個巨型的蒸籠,圓形的籠蓋上不斷地冒出白氣,蒸籠裡滿滿裝著的,不是用來填飽肚子的饅頭包子,而是用來給頭頂遮風擋雨的瓦片。負責把裝進肚腹裡的泥瓦坯子燒硬,而不蒸軟,是這巨型蒸籠的獨特功用。瓦窯裡的瓦片也與每家每戶每一個人的生活息息相關。瓦,在村莊的上空,手挽手,肩並肩,兢兢業業,恪守終生的誓言。瓦遮蓋著村莊的生老病死,也隱藏著村莊的喜怒哀愁。上有片瓦,家就有了一些可能。

裝窯,用泥瓦坯子把窯裝滿。瓦窯像一隻體型龐大腰腹滾圓的巨獸,它頭頂長著一張圓形大嘴,用來呼吸,腹部還有一個拱門式的大嘴把一摞摞土黃色的泥瓦坯子吃進去。人群如螻蟻,男男女女來來回回排著長隊,在拱形的大嘴裡出出進進,木架子貼在背上,順著脊背摞起兩行泥瓦坯子,泥瓦坯在曬場裡曬乾了,光滑堅硬,沉甸甸,壓在人們的脊樑上。瓦坯被送進這隻巨獸的肚腹,它敞開嘴巴大吃三天,泥瓦坯排起了隊,以螺旋上升的姿勢整齊碼放。窯裝滿了,用土封住窯頂,夯實,窯頂雖然封住了,但是窯還能呼吸,它的氣從沙土縫裡鑽出來,因為猛火燒灼,從窯頂大口撥出粗壯的白氣,漫過樹梢,漫過田野和莊稼,最後消失在蒼穹中。窯身下面,一人高的窯灶裡,燒窯的師傅要讓火連續燒三天三夜,三天三夜不能閤眼,不能離開窯一步。燒窯師傅的眼睛和窯灶裡的火光一樣血紅血紅,它掌握著瓦窯的生命,要燒熟,還要掌握瓦的成色。夾生的窯,就是作孽,夾生窯的瓦,紅不紅青不青,不堅固不結實,連墊地基都不合格,全部變成廢料,瓦場裡幾十人幾十天的勞動就白費了。蓋新房子的人,等著新燒出的瓦,蓋在泥土的屋頂上。屋頂撒上瓦,像給房子穿了一件古樸的新衣。

燒窯三天,瓦窯成了一個熟透了的洋芋。瓦窯周身的熱量從土質的軀體上散發出來。渾濁的河水沿著窯頂邊沿灌進厚土層,冰涼的水一經觸到土,便煮起氣泡,水溫急劇上升,窯頂又成了一口沸騰的鍋,水沿著鍋邊均勻滲透到瓦窯裡的每一片瓦上,注入瓦的體內,經過烈火煅燒之後,每一片熱血沸騰的瓦,再一次經歷水的洗禮,讓水與火的性格住進同一塊瓦片,在水與火相遇的瞬間,被火煅燒成紅褐色的瓦,又變成了青藍之軀,外貌青藍色的瓦,質地更加堅硬,顏色更加古樸美觀。民間的燒窯師以自己獨特的經驗給瓦獨特的顏色。在許多寺廟遺址的屋頂上,數百年前的青瓦依然沒有朽爛,還能承載風雨。它們歷經自然界的種種災難和磨礪,依然以瓦的姿態站立。

瓦窯能讓世界上最柔弱的泥土變成堅硬之軀。

瓦窯頂被揭開之後,人們小心翼翼,神色虔誠地刨開覆蓋在瓦上面的虛土,直到那些瓦的骨架漸漸露出土層,青藍色的瓦帶著溫熱的土腥味撲過來,讓嗓子眼蒙上一層灰塵,閉住了人的呼吸。此時,當那些粗壯的手指骨節觸碰瓦,黑色的汗珠順著褐色的臉淌下來,人們大聲咳嗽並大聲歡呼起來:開——窯——

窯門口,灼熱的氣流從裡面不斷噴出來,攜帶著灰塵,鋪在人臉上。人群揹著背架,排成長長的隊伍,在鋪滿細密綿沙土的瓦場裡來回奔走。把瓦窯裡的青瓦轉運到瓦場上,瓦片在地上一圈一圈排列起來,平整的場地上,青瓦排著隊,劃出一圈螺旋上升的軌跡,瓦片像蝸牛殼一樣向上攀爬,每一層都站在前一層的肩上,每高出一層,圓圈的直徑逐漸變小,直到那蝸牛攀爬成一個尖頂。所有的瓦片都站在瓦片的肩部,這是壘砌出來的最美幾何圖形。瓦片等待,下一次,它們還會以另一種幾何圖形排列到新蓋的屋頂上,它們在以泥為背景,一片瓦站在另一片瓦的肩上,手拉手肩並肩,素面朝天,迎接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