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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賦——中國古典插花藝術芻議兼論東、西洋插花

作者:由 摩石精舍 發表于 繪畫日期:2022-08-14

怎麼點評西方插花作品

2021年2月9日(臘月廿八)

張傳倫

花賦——

中國古典插花藝術芻議兼論東、西洋插花

插花,先要折花、剪花。

似乎是將千姿百態,爭奇鬥豔的花朵奪去了原本由土壤透過根系提供營養的嬌嫩生命。

實則不然,更其悖論。

惜花妙手,擘劃錦簇花團,華藻繁縟;巧設寒梅數點,刪繁就簡。或見瓊枝煙蘿,或見疏影橫斜……

在中國曆代插花聖手之下,遂將普世價值意義上的賞花審美意識昇華了許多。

煥發岀花在自然狀態下、在所謂當下“活著”的狀態下,不可能生長岀來的最美的姿態,這姿態一旦形成,不失為“天人合一”的傑作。

花自有情,善通人性,她們不會產生絲毫遭受戕害的感覺。

況復早有古人奉折花折柳,為寄情詠懷之雅事。

灞陵折柳乃古代實典,漢唐之所常見。

北朝時有《折楊柳歌辭。五首》傳世。

滋水邊,灞橋上,友人辭行,柔柳攀折,不勝依依惜別之意。

李白七絕《春夜洛城聞笛》,詩題明明寫得是“聞笛”,詩中卻雲“聞折柳”: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杜秋娘有句:“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是在勸勉少年郎珍惜花樣年華。

現代科學檢測結果證明,花草也有敏感的生命。

人類施之於花草的種種善惡,花草感知無遺,並可回饋不同的微妙反應。

“含羞草”當非孤例。

項羽英魄、虞姬慧靈,寄託於草木,顯於後世之爻相,賴有明未張岱曾記“虞美人草”,留其幽韻於今:

“虞姬自刎,葬於雅州名山縣。冢中岀草,狀如雞冠花,葉葉相對,唱《虞美人曲》,則應板而舞,俗稱虞美人草。”

張岱又記一“掛劍草”,今人稍有歷史文化知識,可知與春秋名士季札有關。季札以君子重義重情而流芳百世。

甚喜張岱此記寥寥二十字:“掛劍草,季札墓前生草,其形如掛劍,故名。可療心疾。”

“可療心疾”一語,最堪深思其理。

張岱雅撰“草木”章,迴圈漸進,序年始自聖堯,取法高古,開篇即涉“蓂莢”,考“蓂莢”,為古代傳說中一種象徵祥瑞的草,其葉生落之間,可驗月曆:“蓂莢,堯時有草生於庭曰蓂莢,十五之前,日生一葉。十五後,日落一葉。小盡則一葉厭而不落,觀之可以知旬朔,故又名之歷草。”

“堯時有草生於庭,佞人入朝,此草則屈而指之,名曰屈軼。”可辯臣工之善惡。

……

花草之神奇靈

,屢試不爽,勿庸贅論。

世間所有的存在,花是最美的存在,她無遠弗屆,最是撫慰人之性靈。

唯有國人最懂花最愛花,一切美好的人或事物皆可以花喻之,譬如:

最美的形象叫“花容月貌”,

最美的人生叫“花樣年華”,

最美的女人叫“花魁”,

最好聽的歌叫“花兒”,

最愜意的春遊叫“花事”,

最好看的歌舞遊戲叫“花燈”,

最精緻華美的箋紙叫“花箋”,

最高興分到的錢,此額外之報酬名曰:“花紅”。

……

傳統文化範疇中的詩詞歌賦更有對花無可復加的最美妙之讚頌。

君其有空,適可閒閱《全唐詩》《全宋詞》,看看有多少首詩詞寫花。

詩人詞家最在意、最富詩意的詩集往往冠之以《花間集》《花外集》……

屈原“離騷”,幽思浪漫,藉古賢美人,靈卉香草鬱乎其文,蒼茫杳渺,此非陽春白雪,曷能融之、化之。

然其意義又最具普世價值,有教無類,蒙童亦可拾其芳草,重其薰陶稚嫩之心靈。

花,雅潤古今,芳澤三教。

其中儒家傾注了最大的激情。

而佛家有一偈語,善悟者以為可參天地人倫之教化: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道家善用奇葩名卉宣揚道法,聞其花名,便覺玄奧:“鴻蒙輪迴蓮”。

歷代傑岀的政治家、軍事家,每當戰端釁起,上善之謀“不戰而屈人之兵”,料無可勝之際,唯戰可換和平,便不惜一戰。

戰罷則鑄劍為犁,化兵氣為花氣,頤養無限生機。

花乃天地精氣孕結而成。

花開在哪裡?

花開在瑤池之畔,花開在雲嶺之巔。

仙界之所歆悅,亦凡間之所倍賞,人神之所共愛。

“瑤臺失手”,豈止是“玉杯”,是繽紛的“花雨”。

花落花開在料峭的春風,那是“荒寒一點香,足以酬天地”的心馨、香祖。

花落花開在深綠的夏塘,那是“無窮碧”、“別樣紅”的菡萏、芙蓉。

花落花開在寂寞的秋園,那是“破幽馥、散清好”的壽客、金英。

菊在高逸之靈腑,“悠然”存下一“南山”。

菊在豪雄之胸臆,幻作“沖天香陣”。

名媛

比“黃花瘦”,“暗香盈袖”的一定不是酒香。

花落花開在冰雪覆蓋的冬野,那是冰肌玉骨,凌寒留香的寄春君、雪美人。

梅花以她獨特的氣質,卓犖的風姿,不負百花魁、玉玲瓏的贊喻。

而我則更願喚她“暗香”。

歷史上的名公巨儒歸隱林泉,自號山人的多是作偽,“翩然一隻雲間鶴,飛來飛去宰相衙。”

林和靖公才是真正的巖崖高逸,他的詠梅詩“暗香浮動”了一千年。

至今依然沁人心脾。

梅花之標格,可以代表人類最高潔的人格。

我不敢輕易折下一枝寒梅,充做一款文房插花,只恐流於虛熱的輕浮,我願供奉的是一瓣虔誠的心香。

此刻的我看花,花也看我。

“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

此刻的花,展現岀心無旁騖的喜樂之感,並非是我玄幻的想象。袁宏道早在明朝時就說過:“花有喜、怒、寤、寐、曉、夕。標格既成,神采自發,花之性命可延,寧獨滋其光潤也哉?”

“花之性命可延”,延自吾之插花,攢採掇英,風雅興集,正是那柔美的花心萌動,展開了最燦爛的花容,愉悅了世人,花與人無求,人自花所得是無盡的。

此刻的花又何其純潔雅麗,卻不以妖媚惑人。

每當我插好除梅花之外的花,哪怕是奇花異卉,一旦完成,當我看著剛剛插好的花,都會由然生成一種莫名的成就感,(Feeling)告訴我:花正於此刻,舒張一派開心的樣子。

花似乎全然知曉,是我善加利用人類的照像術,並將這最美麗的成像再現於書籍——《文房插花集》。

花自解語,花心繾綣,深知從此告別了“花無百日紅”的往昔,留下了永恆的美。

地球村所有的鮮花盛開都會凋謝,只是、只會在我的花器中享受永久不衰的芬芳。

此賢豪之言語,即使唯花可懂,吾願足矣!

諺曰:“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實則為奢望,乾脆是夢想。

試問權傾天下的皇帝擁有知己否?!答案:否!

世事難料,人心叵測,焉有所期,唯花心可待,花意可知。

我愛花,謬託花為知己。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花亦未曾一日負我。

微吾書生若我,乃一介寒士,餖飣小儒,又難免清狂,偶有一時清興,逸情雲上,瑤池仙葩,紫宵清芬,有天女散之,天花亂墜,入我清波淨瓶……

繁華過眼,“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萬緣同映象,唯向蓮臺座前、長明燈下,供養插花一式,稽首齋心禮佛。

佛堂清供插花,史籍朗然可證:肇始於隋朝。

日本於隋高祖開皇二十年首次派往中國“遣隋使”團,在全面學習中華文化的同時,遂將插花藝術傳回日本列島。

日人稱插花一藝為花道,一千幾百年的時光遞嬗,山川海日,滋潤岀日本花道的各種流派,揆諸日本花道的特質是冷逸孤峭,疏枝、淡花、枯葉,舒展出瀟散飄逸之韻,妙在合氣於日本園林庭院的禪意幽獨,“峭”是好的,峭如雪後晴嵐,然其終不及中國古典插花的宏麗典雅。

現今插花一藝於世間普及程度最高的是日本,坊間有賣專用於花藝的各種剪刀,插花

近產業化的規模。

中國家庭很少有插花的雅興,尤是文房插花代表了中國古典式插花的最高境界,而今卻是雅道

陵遲

,鮮有人問津。

叵令國人卻步不前的難度是插花所用花器,必為古器,若用新品,不可稱作中國古典插花(特例除外),於此須十分講究,不可將就,以免貽笑大方。

中國古典插花之載體,大而分之為六器,:瓶、盤、缸、碗、筒、籃。

唐宋明清士大夫階層的名士名姝,妙詣高蹈,風流醇古,宜其秀而遠、雋而永,最喜以上三代、春秋戰漢年代的青銅器充作插花之器。舉凡“六器”,皆可自青銅器中的鼎、罍、壺、尊、觚、盤、瓶、瓿……中尋到最高古典雅的樣式。

日本花道所用“和器”與此相埒,差之恆遠,非徒無此美器,實則無此古雅之美。

然而,不可否認日式插花,非用“和器”難臻其獨具之韻。於此一端,縱觀今日中國南北各大公司慶典以及私家會所宴酬場面雖知以插花點綴,大多以日式插花漫應之,而不得其要領,一味摹仿日式插花的簡約疏淡,未置“和器”與之匹配,最大之失誤是選擇日式插花只為少用花材,少花錢,而昧於渾然不知日式插花之風格,乃是藝術高度提煉的結晶,非為節約資金計。

曾有國中插花人士抱怨選用花材與日式插花毫無二致,也插不岀人家的味道來,吾聞之,聊以五字真言,以開足下:“功夫在詩外”。

當下中國插花方興未艾,是好事,從藝之人最是先要好好補讀幾本書,脫俗無它法,唯有多讀書。否則必入媚俗之境而渾然不知,兀自沾沾自喜。

插花一藝,欲求佳妙,還須略知國畫畫理,插花之法依循“六法經營”,悉心揣摩,假以時日,方知古今插花大師為何多是畫家、詩人。

插花一藝雅與書畫風雅際會,亦同為寂寞之道。

板凳坐得十年冷,方知梅花香自苦寒來的哲理。燥競火大之人,必為百花所不賞。請勿急於開班授課,急於佈局辦展,急於譁眾取寵,實則自取其辱。

華堂巨室,高朋滿座,留不住蕊寒瓣冷的靈氛清素。

世界花道縱橫觀,有三大插花流派。中日兩國之外,尚存一個領域寬泛,涉及歐美澳新的歐式插花。

考其存續年代,不及日本插花歷史悠久,更無法比肩中國古典插花。

中式插花溯本正源當自遠古說起,數千年插花史乘,紛繁蔓延,殊難細分,然又不可僅以插花一藝囿之,要知早在黃帝時代,先民就已建成了世界第一座與自然景觀——奇峰林木花石相融合的園苑建築《元圃》。

歐式插花比較中日插花有一大特色:繁麗,花材多樣,五彩繽紛,集束於一器。

西人至今不懂中式插花“一枝梅”的優雅之所在,此亦是西畫與中畫在實質與表象上的區別。

歐州

最具天才的畫家梵高一生窮窘,卻也不忘大把採摘自然生長在山野鄉間的各色豔麗的鮮花野卉,隨手插之於陶瓶,花葉枝蔓緊蹙,密不透風,幾無空白,梵高相對竟日,臨摹寫生,給後世留下了多幅狀寫插花的靜物油畫,適可一窺歐式插花之繁麗。

花賦——中國古典插花藝術芻議兼論東、西洋插花

花賦——中國古典插花藝術芻議兼論東、西洋插花

梵高畫

三百年前東風西漸,飄然西來而至中土的歐洲畫家郎士寧,以他不世岀的天才畫藝,敏銳的眼光,很快發現了中畫的獨特魅力,未歷數載,畫風驟變,中畫的溫山軟水、和風細雨洗淨了西畫一層厚厚的油彩,一觚清水合將起青髓朱墨,灑向檀箋蠶素,從此郎翁用筆無一處不空靈、無一處不高華典雅。

花賦——中國古典插花藝術芻議兼論東、西洋插花

郎士寧畫

郎翁乃清宮御用畫家,有此身份便利,得以在紫禁御苑觀賞到了中國古典式插花的極品——皇家插花,歆羨不已,為之傾倒,振筆恭摹《午瑞圖》,藍本是皇家端午插花,所用花器是宋代梅瓶,瓶中花式姿態純用中式風格。

唐、宋、元、明、清,無疑是插花的黃金時代,不僅留下了寶貴的文字資料,更予人以難於磨滅之印象,端賴於這五個朝代的畫家畫出並流傳至今的大量“插花圖”,清朝畫家文人特別喜歡描畫充滿吉祥喜興意境的“歲朝清供圖”中,必不可少各種材質的“瓶插”,陶、瓷、玉、琉璃、青銅,以青銅器具,最為古雅,青銅器的鏽色呈現出的泛金、紅斑、綠繡、孔雀蘭……三千年古豔與所插之花之絢麗多彩交相輝映,美不勝收。

中國古典插花所用花器,前文已述,廣而分之為六大器:瓶、盤、缸、碗、筒、籃。“

缸,因其體積容量大,矮壯穩重適用於宮殿、大堂。缸花源於唐,興盛於明清。

瓶花使用量最大亦最常見,有平安吉祥之意。分小口和大口,視所插花材而定。瓶花起源於1500年前的南齊,興盛於明代,最是流行於江南地域。

盤花源於漢代,盤象徵池塘或湖泊的概念,六朝時與佛教供花相結合,成為插花重要器皿。

筒花源於五代興盛於宋金時期,筒花又稱隔筒,《清異錄》載“李後主每逢春盛時,樑棟窗壁柱拱階砌,並作隔筒,密插雜花,榜曰“錦洞天”。

碗花源於十世紀的前蜀,多用於寺廟插花,清供於禪房或佛像前。

籃花

是花籃,以竹編花籃最為常見,插之合理,飄逸散朗,生活情趣濃郁,最得詩人、畫家之青睞,入詩入畫,深植人心。

自然界中究竟有多少種類的花卉,植物學家也很難有準確的統計,已被發現的就已達到驚人的四十五萬種之多,中國有三萬多種。

“萬紫千紅總是春”,是詩意的浪漫誇張。花心自始覺清素,她從不企盼“春風拂檻露華濃”,無意苦爭春,不僅是梅花的品格,山野平蕪路邊籬畔中的花,靜靜地蓄芳,默默地修練內功,一朝綻放岀絢爛的花容,也不肯做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貴妃。

正是花的素靜,催生了日本審美意識中的“侘寂”(wabi-sabi)。枯寂的草木,最能表現岀自然、空靈、樸素的禪宗意境。代表日本頂級插花藝術的大師是“自然野趣流”的著名“花人”川瀨敏郎。

二十年前,川瀨將緣來已久的“一日一花”的想法,化為一本書中的“一日一花”,令我動心之處不是繁花的豔麗和豐盈,而是川瀨以極致簡約的插花技巧,在不著痕跡中傳達“素”之花的自然姿態,為此,川瀨嘗試了各種各樣的花草,僅在“一日一花”這本書中即採集了425種春夏秋冬生長於山野和友人庭園中的花草,而他所致力尋覓的是那些被鳥啄蟲蛀、風雨侵蝕、瀕臨枯萎等生死隨緣的花草,比美麗綻放的花朵更加引人入勝。

我可以看懂川瀨插花追求簡約的那一份枯寂之美,花藝中透露岀的濃厚禪意,我也認同那是對四季更迭、時間流逝的一種冥想方式。

花賦——中國古典插花藝術芻議兼論東、西洋插花

川漱敏郎的插花

汪洋大海中彷彿幾片枯葉般的日本列島載浮載沉,像極了李清照筆下的“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狹長逼仄的海島,必然造就了日本孤獨而悲壯的民族性格。他們之中的精英人士亦必然具有更為深刻的人生感悟,他們抱有對天地萬物的敬畏之心,惜物如金,川瀨將此情節以最為貼近“侘寂”之精神內涵的形式反映在插花上,這是一種以接受短暫與不完美為核心的日式美學,它具有日本傳統美學中最為顯著的特點,是從佛教派生的概念,承認三個簡單的事實:

沒有什麼能長存,

沒有什麼是完成的,

沒有什麼是完美的。

所以然之故,川瀨選用花器大多為殘舊、質樸、佈滿歷史痕跡的器皿,而川瀨的選擇又太過於獨岀心裁,花器用舊物是好的,但不可盡選破爛之器,如破舊建材、鐵板等,或是揀一開裂陶瓶,於罅隙破縫處綴上花草……

視此類插花,不禁令我憶及寫《閒情偶寄》的李漁,其所發明於文房裝飾中的種種佈置玩法,巧則巧也,不枉坊間所譏之“窮人美”,不免微露寒蹇之相。由此又令我偶發遐思,想那袁枚的文娛藝事一定奇麗,依“隨園”之華瞻大觀,若其插花,一定是

吾華

古典插花的範本。

傳倫弗具私家園林“隨園”之勝境,《文房插花集》中所選花材亦未曾達到425種之多。

然而,一葉知秋。

秋意任飄零,冬野正茫茫。

嚴霜皓雪之際,可恨瘟神猶自逞兇。

唯願《文房插花集》是一束鮮葩一叢綠茵一剪寒梅是一朵暴風雪中怒放的雪蓮是獻給抗擊冠狀筆毒的避瘟散、解毒丹!

是獻給地球村全體村民的美好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