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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鱷魚手記》絕對是震撼人心的名篇佳作!

作者:由 每日好書精選 發表于 繪畫日期:2023-01-16

浴室內壁畫怎麼取出來

精品!《鱷魚手記》絕對是震撼人心的名篇佳作!

第一章 第一手記

1

公元一九九一年七月二十日從教務處註冊組的視窗領到大學畢業證書,證書太大,用兩手抓著,走在校園裡掉了兩次,一次落在路旁的泥濘,用衣服擦乾淨,另一次被風吹走,我在後面不好意思地追逐,它的四個角都折到。心裡忍住不能偷笑。

“你過來時能不能順便帶一些玩具過來?”鱷魚說。

“好啊,我帶來我親手縫製的內衣好了。”太宰治說。

“我送給你全世界最華麗的畫框,可以嗎?”三島由紀夫說。

“我把我早稻田的畢業證書影印一百份貼在你的廁所。”村上春樹說。

就從這裡開始。奏樂宣稱的是兩次失敗的記錄。不管不管……

把門窗都鎖緊,電話拿開,坐下來。這就是寫作。寫累了,抽兩根菸,進浴室洗冷水澡,颱風天風狂雨驟,脫掉上半身的衣服,發現沒香皂,趕緊再穿好衣服,到房裡拿一塊“快樂”香皂,回去繼續洗。這是寫“暢銷”作品。

邊聽深夜一點的電臺,邊抹著香皂,一聲轟響,電廠爆炸,周圍靜寂漆黑,全面停電,沒有其他人在,我光著身子出浴室找蠟燭,唯一的打火機臨時缺油,將三個小圓柱連身的燭臺拿進廚房,中間踢倒電風扇,用瓦斯爐點火,結果銅的燭臺燒熔而蠟燭還沒點燃。無計可施,開啟門走到陽臺上乘涼,希望也能看到光著身子走出陽臺的其他人類。這是寫“嚴肅”作品。

如果既不暢銷又不嚴肅,那就只好聳動了。一字五角錢。

這是關於畢業證書和寫作。

2

從前,我相信每個男人一生中在深處都會有一個關於女人的“原型”,他最愛的就是那個像他“原型”的女人。雖然我是個女人,但是我深處的“原型”也是關於女人。一個“原型”的女人,如高峰冰寒地凍瀕死之際升起最美的幻覺般,潛進我的現實又逸出。我相信這就是人生絕美的“原型”,如此相信四年。花去全部對生命最勇敢也最誠實的大學時代,只相信這件事。

如今,不再相信,這件事只變成一幅街頭畫家的即興之作,掛在我牆上的小壁畫。當我輕飄飄地開始不——再——相——信,我就開始慢慢遺忘,以低廉的價錢變賣滿屋珍貴的收藏。也恍然明白,可以把它記下了,記憶之壺馬上就要空,恐怕睡個覺起來,連變賣的價目單都會不知塞到哪兒。

像雙面膠,背面黏上的是“不信”,同時正面隨著黏來“殘忍的斧頭”。有一天,我如同首次寫成自己的名字一樣,認識了“殘忍”:殘忍其實是像仁慈一樣,真實地存在這個世界上,惡也和善具有同等的地位,殘忍和惡只是自然,它們對這個世界掌握一半的有用和有力。所以關於命運的殘忍,我只要更殘忍,就會如庖丁解牛。

揮動殘忍的斧頭——對生命殘忍、對自己殘忍、對別人殘忍。這是符合動物本能、倫理學、美學、形而上學,四位一體的支點。二十二歲逗點。

3

水伶。溫州街。法式麵包店門口的白長椅。74路公交車。

坐在公交車的尾端,隔著走道,我和水伶分坐兩邊各缺外側的位置。十二月的寒氣霧溼車內緊閉的窗牆,臺北傍晚早已被漆黑吞食的六點,車緩速在和平東路上移行,盆地形的城裡上緣,天邊交界的底層,熨著纖維狀的橙紅,環成光耀的色層,被神異性的自然視景所震撼的幸福,流離在窗間,流向車後車流裡。

疲憊沉默的人,站滿走道,茫然木立的,低頭癱靠座位旁的,隔著乘客間外套的隙縫,我小心地穿望她,以壓平激動不帶特殊情感的表情。

“你有沒有看到窗外?”我修飾我的聲音問她。

“嗯。”微弱如羽絮的回聲。

一切如抽空聲音後,輕輕流蕩的畫面,我和水伶坐在雙人座的密閉車內,車外輝煌的街景、夜晚扭動的人影,華麗而靜抑地流過我們兩旁的窗玻璃。我們滿足,相視微笑,底下盲動著生之黑色脈礦,苦澀不知。

4

一九八七年我擺脫令人詛咒的聯考制度,進入大學。在這個城市,人們活著只為了被製成考試和賺錢的罐頭,但十八歲的我,在高階罐頭工廠考試類的生產線上,也已經被加工了三年,雖然裡面全是腐肉。

秋天十月起住進溫州街,一家統一超商隔壁的公寓二樓。二房東是一對大學畢業幾年的年輕夫妻,他們把四個房間之中,一個臨巷有大窗的房間分給我,我對門的另一間租給一對姊妹。年輕夫妻經常在我到客廳看電視時,彼此輕摟著坐靠在咖啡色沙發上,“我們可是大四就結婚的哦。”他們微笑著對我說,但平日兩人卻絕少說一句話。姊妹整晚都在房間裡看另一臺電視,經過她們門外傳來的是熱絡的交談,但對於屋裡的其他居民,除非必要,絕不會多看一眼,自在地進出,我們彷彿不存在。所以,五個居民,住在四房一廳的一大層屋裡,卻安靜得像“啞巴公寓”。

我獨居。晝伏夜出。深夜十二點起床,騎赭紅色捷安特腳踏車到附近夜市裡買些乾麵、肉羹或者春捲之類,回到住處邊吃邊看書,洗澡洗衣服,屋內不再有人聲和燈光。寫一整夜日記或閱讀,著迷於齊克果和叔本華,貪看呻吟靈魂的各類書,也蒐集各色“黨外”週刊,研究離靈魂最遠的政治鬧劇的遊戲邏輯,它產生的疏離效果,稍稍能緩和高速旋入精神的力量。清晨六七點天亮,像見不得光亮的夜鼠,把發燙的腦袋藏到棉被裡。

狀況佳是如此。但大部分時候,都是整晚沒吃任何一頓,沒洗澡,起不了床,連寫日記與自己說話、翻幾頁書獲得一點人的聲音,都做不到,終日裡在棉被裡流淌藍色和紅色的眼淚,睡眠也奢侈。

不要任何人。沒有用。沒必要。會傷害自己和犯罪。

家是那張藍皮的金融卡,沒必要回家。大學暫時提供我某種職業,免於被社會和生活責任的框架壓垮,只要當成簡陋的舞臺,上緊發條隨著大眾敲敲打打,做不賣力會受懲的假面演出,它是製造垃圾的空蕩蕩建築物,奇怪的建築,強迫我的身體走進去卻拒絕我的靈魂,並且人們不知道或不願承認,更可怕。兩個“構造物”,每天如此具體地在那兒,主要構成我地供人辨識,也不斷地蠕動著向我索求,但其實抽象名詞比不上隔壁的統一超商更構成我。

不看報。不看電視。除必點名的體育課外不上課。不與過往結識的人類做任何聯絡。不與共同居住的人類說話。唯一說話的時刻是:每天傍晚或中午到辯論社,去做孔雀梳刷羽毛的交際練習功課。

太早就知道自己是隻天生麗質的孔雀,難自棄,再如何懶惰都要常常梳刷羽毛。因為擁有絢麗的羽毛,經常忍不住要去照眾人這面鏡子,難以自拔沉迷於孔雀的交際舞,就是這麼回事,這是基本壞癖之一。

但,卻是個沒有活生生眾人的世界。咱們說,要訓練自己建造出自給自足的封閉系統,要習慣“所謂的世界就是個人”這麼樣奇怪知覺的我,要在別人所謂的世介面前做淋漓盡致的演出。

因為時間在,要用無聊跑過去。英文說runthrough,更貼切。

5

所以她對我犯罪,用從前的話說是“該被我處死”,用後來的話就是逼我發生“結構性的革命”。水伶。我犧牲了僅剩存活的可能性,之後之外的,就是不堪的更不堪的更不堪的……被除數愈除愈小,但永遠除不盡,除式已然成立。

當一九八七年十月的某天,我騎捷安特在椰林大道上掠過一個身影,同時記起當天是那個身影的生日時,全部的悲哀和恐懼就都匯進我的存款簿了。我隱約知道,存款簿的數字跳號了,強力拒絕,只能如此,以為可以把存款簿送回。

她剛好滿二十歲,我過十八歲五個月。她和幾個她的高中同學走過,只瞥到側影,但關於她的沉睡意義,瞬時全醒活過來,我甚至能在車遺落她們很遠後,還彷彿看得到她的雀躍表情,以及如針般地感受到她勢必會惹人寵愛呵護而流出孩子般無瑕滿足的心情。

即使至今,我仍然要因她這種天生勢必會惹人寵愛呵護的美質,而勢必要旁觀寂寞。她總是來不及接觸較多一點的人,因為她原本週圍的人已用手臂和眼睛緊裹住她,使她無須更多也不用選擇,已經喘不過氣來被釘在那裡了。所以當我在她周圍時,我勢必會拼命裹緊她;不在周圍時,也就怎麼都擠不到她身邊,扳不開別人,她更是沒辦法自動擠出來。這是基本定理。她天賦如此。

隔了整年高三沒看過她,小心閃躲,絕不能主動打招呼,又渴望在人群裡被她認出。高一屆的高中學姊,危險黑桃級的人物,洗過一次牌又抽中,更危險。

6

到中文系旁聽“文學概論”的課,大教室擠滿人,我遲到,搬一張椅子,高舉過講臺,如綿羊般坐在講臺邊緣第一排。女教授暫停講課,讓路給我,其他綿羊們也仰頭觀賞我的特技。

接近下課,後面遞來一張紙條:“下課後我可以跟你說話嗎?水伶。”是她選中我的。我常這麼想。即使換了不同的時空,她還會選中我。她瑟縮在人群間,饑荒的貧瘦使她怕被任何人發現,躲在羞怯畏生的眼珠後面沉睡,我一出現,她就走出來了,堅定地用手指一指:“我要這個”,露出小孩貪心的不好意思微笑。我被帶走,無可拒絕地,像一盆被顧客買走的向日葵。

已是個韻味成熟的美麗女人了呵,爐火純青。她站定在我面前,拂動額前的波浪長髮,我心中霎時像被刺上她新韻味的刺青,一片炙燒的辣痛。她女性美的魅力無限膨脹,擊出重拳將我擊到擂臺下。從此不再平等,我在擂臺下,眼看著另一個她眼裡的我在擂臺上被她加冕。怎麼也爬不上去。

“怎麼會在這裡?”她完全不講話,沒半點尷尬,我只好因緊張先開口。

“轉系過來補修的課嗎?”她不敢抬頭看我,腳底磨著走廊地板,不說話,彷彿講話的責任與她無關。

“你怎麼知道我轉系的呢?!”她突然失去沉默的控制叫了出來,眼裡閃著驚異的神光,明顯出色的大眼,圓睜著注視我,我終得以看進她眼裡。

“自然就會知道啊!”我不願告訴她對她訊息的注意。“你可終於說話了。”我鬆了口氣說。她帶點靦腆開心地笑,我也哈哈大笑。能逗她笑使我安慰,她如銀質般的笑容,像夕陽輕灑的黃金海岸。

她說我一走進教室,她就開始坐立難安,想和我說話,說什麼她也不知道。我指指她鞋帶,她彎蹲,小心地綁鞋帶。可是見到我,又什麼都說不出來,就不想說什麼了,只是站在那裡。她把紫色布揹包甩向背後,蹲在地上反而開始說。突然想去撫摸她背上的長髮,很柔順。你當然什麼都不知道,我一切都瞭解,心裡在告訴她。代替伸手摘過來她的揹包,隱約幸福接近的重量感,希望她一直蹲著綁鞋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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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六點,校園已黑影幢幢,夜風颼颼,各牽著腳踏車並走,寬闊乾淨的大道上,和緩具節奏的一對腳步聲,流利地踅過。不知是我跟著她走,還是她跟著我走。相隔一年,兩人都懷著既親切又陌生的曖昧氣氛,節制地在沉默裡對峙著。

“怎麼會跑來跟我說話的?”我藏起心裡的知道太多,做按部就班的詢問。

“為什麼不跟你說話?”她輕微負氣地反問我。夜色一掩上臉,我不用看她的臉,聽到她的第一句話,就知道這大學的一年,她受苦了,回答裡我聽出她獨特的憂鬱聲質。我總是知道她太多。

“我只是一個你見過三次面的學妹啊!”我幾乎驚呼。

“才不是。”她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說,像對自己說。

“不怕我忘記你了,懶得跟你說話?”我看著她隨風輕飄的長裙。

“我知道你不會。”還是那麼肯定,彷彿所有關於我的理解都如鐵石。

走到校門口,不約而同地停下步。她略微請求地問我,可否去看看我的住處,語態裡是自然流露對親人的關心,如柔韌的布,裡面的軟度使我心痛,如果水要流向我,我拿什麼阻截?她天生就會對我如此,根本無須情節。我帶她走向新生南路,回溫州街。

“這一年過得好不好?”我試著開啟她憂鬱的封緘。

“不想說。”她緊緊閉上眼,難以察覺地無聲輕嘆,抬頭看茫然。

“是不想對我說嗎?”我把她推到馬路外邊,交換位置,擔心她被車撞。

“不想對任何人說。”她搖頭。

“怎麼會變成這樣?”我心底不忍聽到這類與她完全不搭稱的話。

“對。我變了。”她轉而睜亮眼,驕傲而含凶氣地說,更像宣告。

“那變成怎麼樣呢?”覺得她的話孩子氣,好笑著想逗她。

“就是變了。跟高中的我不同。”凶氣更重,話裡是在對自己狠心。

聽著她斬釘截鐵地敲著“變了”兩個字,著實悲涼。新生南路上慷慨的路燈,鋪張黃金的輝煌。沿著校區外的紅磚道慢走,扶著長排鐵欄杆的校牆,左手邊是高闊的耀亮的街道,右手邊是無際漆黑森森的校區,華麗的蒼寂感,油然淋漓。沒什麼是不會“變了”的,你瞭解嗎?心裡說。

“你算算看那棟大樓有幾家的燈亮了。”我指著交叉口上一棟新大廈。

“嗯,五個窗戶亮著,才搬進五家欸。”她高興地說。

“以後看看變成幾家。會永遠記得幾家嗎?”我自己問,自己點頭。

7

第一個學期,她是我唯一對外呼吸的管道。我擁有一種犯罪的秘密約會,約會的物件並不知是在約會。我對自己否認,否認她在我生活裡的事實,甚至否認那條虛線,把我們倆拉上犯罪關係的虛線,它早已被我特殊的眼睛看出。這隻特殊的眼睛在我青春期的某一刻張開後,我的頭髮快速萎白,眼前的人生偷換成一張悲慘的地獄圖。所以當我還沒成年時,我就決定要無——限——溫——柔,成為這一個人。把自己和這隻眼睛關進去暗室。

每個星期天夜晚,我都被迫想起她,像討厭的作業:必須下決心不再去上“文學概論”。每個星期一昏睡整天,到了接近三點,卻會自然醒來,騎著捷安特趕到教室。每個星期一的傍晚下課,水伶都會自然地跟我回溫州街,宛如她回家的必經之途,然後我陪她等74路公交車,在法式麵包店的長椅上,等待。秘密約會的形式,簡單而式樣整齊,清淡是高階犯罪的手法,一邊賄賂巡防的警署,一邊又任犯罪意欲在蜜糖培養皿中貪婪滋長。

其他時間,沒有任何關聯,我也不想到她。她是星期一的幽靈。星期一,我亡靈的祭典,她帶著玫瑰來祭我。披一身白紗,裸足飄來,舞著原始愛慾的舞蹈,閉眼,醉心迷狂,玫瑰灑滿曠野。她在祭我,她並不知。每週一束玫瑰,在玫瑰身上,我彷彿看到自己還活著,鮮活可以輕躍去取走玫瑰的,但總有玻璃擋在前面,伸手是反射的映像。星期一結束,玻璃的映像是更厚的玻璃。

溫州街的小房間。棗紅色雅緻的桌布和黃色的窗簾。到底和她在那裡說了些什麼?木床放置在地板,她坐在床尾,與衣櫥緊夾的縫隙間,背對著我,極少說話。我說很多,大部分的時間都說話,什麼都說,說過去慘不忍睹的遭遇,說我記憶中糾纏不放的人物,說自己複雜、古怪。她玩弄手中的任何東西,不以為然地抬頭,問我怎麼複雜、怎麼古怪。她接受我,等於否定我否定的我,純真如明鏡的眼神傷害我,但她接受我。我自暴自棄說你不懂,每隔三句話說一次,逃避她的接受。她眼裡泛著更深更透亮的光,像海洋,勇敢地注視我,安靜彷彿沒必要說一句話。不會了解的。她相信她懂。無論如何,她接受我——多年後,知道這是重點。

眼睛,也是支點,把我整具骷髏骨架撐起來,渴望睡進去她海洋般的眼。這個象徵此後分分秒秒燒烤著我。眼睛支撐起我與世界之間的橋。紅字般的罪孽與摒棄的印記,海洋的渴望。

8

我是一個會愛女人的女人。眼淚汩汩泉源,像蛋蜜塗滿臉。

時間浸在眼淚裡。全世界都愛我,沒有用,自己恨自己。人類把刺刀插進嬰兒的胸脯,父親生下女兒又把她拖進廁所強暴,沒有雙腳的侏儒趴在天橋上供人照相然後活下去,精神病院裡天生沒辦法控制意識的人受著幻覺、自殺慾望的折磨。世界怎麼能這麼殘忍,一個人還那麼小,卻必須體會到莫名其妙的感覺:“你早已被世界拋棄”,強迫把“你活著就是罪惡”的判刑塞給他。然後世界以原來的面目運轉宛如沒任何事發生,規定他以幸福人的微笑出現:免除被刺刀插進胸脯、被強暴,也不用趴在天橋上和關在精神病院,沒有任何人知道你的災難,世界早已狡猾地逃脫掉它肇禍的責任。只有你自己知道你被某種東西釘死,你將永遠活在某種感覺裡,任何人任何辦法都沒有用,在那裡面只有你自己,那種東西把你和其他人類都隔開,無期的監禁。並且,人類說我是最幸福的,我脖子上掛滿最高階的幸福名牌,如果我不對著鏡頭做滿足式的表情,他們會傷心。

水伶不要再敲我的門了。你不知我的內心有多黑暗。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是誰,隱約有個模糊的我像浮水印在前面等我,可是我不要向前走,我不要成為我自己。我知道謎底,可是我不要看到它被揭開。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明白我會愛你,像狂獸像烈焰的愛,但不準,這事不能發生,會山崩地裂,我會血肉模糊。你將成為開啟我成為我自己的鑰匙,那個開啟的點,恐懼將滂沱滾打在我身上,我所自恨的我也將除去我,這個肉身裡的我。

她不明白。不明白她會愛上我,或她正在愛著我。不明白我溫馴羊毛後面是隻飢餓的狂獸,抑制將她撕碎的衝動。不明白一切的一切都是愛的交易。不明白她使我受苦。不明白有愛這種東西。

她送給我一盒拼圖。耐心地一塊一塊把我拼出來。

9

“下個禮拜我不去上‘文概’了,下下禮拜再去上。”我說。

晚上七點我和水伶同搭74路公交車,她回家我到長春路家教。我們並坐在雙人座,她靠窗,我在外。她圍白色圍巾,窗戶推開一半,頭倚靠窗上,抖縮著身體,眼睛注視窗外黑茫茫中的定點,無限寂寞,相隔遙遠。

“好啊。”她以意興闌珊的失望聲音回答我。我想逃走,她知道。

“你不問我為什麼?”我內疚。不要她寂寞。

“好。為什麼?”她轉過頭,掩飾受傷的自尊,高傲地問。

“不想跟任何人有固定的關聯。習慣每個禮拜都會看到你,怕被這個習慣綁住,要打破壞習慣。”我心虛地說。

“好啊。隨便你。”她又轉頭回去。

“在生我的氣?”心疼她。

“對。你自私。”她揹著我。窗玻璃映出她黯然的落寞表情。

“怎麼自私?”我企圖讓她說出委屈。逼她說話很困難。

“你不要這個……壞習慣,那我的習慣怎麼辦?”她想很久,才生氣地說。她從沉默裡出來,隨便說點什麼話,經常對我都是恩寵。

“你有什麼習慣?”故意調皮假裝不知道。

“你自己知道。”她嬌弱的聲音一生氣,格外惹人憐愛。

“我不知道啊。”她在吐露某些對我超載的情感,我享受得心酸。

“騙人。跟你一樣啊……我也習慣每個禮拜都會看到你了呀。”她怯懦地說出。但不是因為她不該有這類感覺,而是說給我聽,有女性天生要阻擋表現感情的良心。

“那更不好,不能習慣,等‘文概’結束,我們就不會再見面了。”

“為什麼不再見面?”她眨眼問,像解不開一題代數。

鱷魚手記

邱妙津

文學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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