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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明勇對話韓浩月:故鄉是一個人退無可退的收留地

作者:由 政邦智庫 發表于 繪畫日期:2023-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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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邦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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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寫作上,韓浩月是個勵志的“勞模”,筆耕不輟,時有佳作問世,著作連連,漸入創作黃金期。評論電影,入木三分;評論社會,獨具匠心;評論故鄉,充盈溫情,他每年還以“考生”的名義參與一些媒體策劃的高考作文同題創作。

在新作《文章之韻》中,他展示了自己關於寫作另一面,以及寫作背後的“秘訣”。他認為“雜文式評論”已經接近於消失,“時評體評論”逐漸淪為老生常談,唯有散文元素的注入,可以注入一些鮮活的生機,評論這棵大樹應該有另外一種生長方式。

“寫作者不是作為工具人存在的,每一次掙扎著躍出有形或無形的枷鎖,都是誕生作品的機會。”

本期政邦茶座邀請韓浩月,一起為“寫作”把脈。

高明勇對話韓浩月:故鄉是一個人退無可退的收留地

高明勇:最近拜讀你的《文章之韻》,我在想我們認識之初,除了朋友,我們還是什麼關係?結果想到的第一點,還是編輯與作者的關係。這麼多年,不管在報紙還是網站,向你約過不少稿。給我印象比較深的,是這幾年,你著作不斷,甚至一年出版幾本的節奏。正常的作品結集之外,有自己的寫作規劃嗎?還是順其自然?

韓浩月:

感謝明勇兄的閱讀。想起你在鳳凰評論時,給你寫過不少稿件,有些篇章至今還有印象。編輯與作者憑藉一些看不見的氣場連結,編輯的選題與作者的撰寫,在這兩個層面合拍起來,文章的好看機率會高起來。

我之前出版的圖書,多半為作品結集。在紙媒發表的評論或者散文隨筆多了,總是能找到一個主題,把相關的文章收集進去。但後來逐漸意識到,文章合集會存在一些問題,比如受制於時效性,主題不夠凝練,閱讀感不夠連貫等。

後來有意識地強化書的選題特徵,“故鄉三部曲”強化選題意識的產物,但自己覺得,仍有一些缺憾。最近兩三年,開始有了更為強烈的念頭,要改變寫作思路與方向,讓以後出版的書,能往心目中嚮往的好書模樣再近一步。

在長達一二十年的時間裡,我的寫作處在被推動的被動位置上,主要時間用在完成評論約稿方面,剩下的時間,寫一些散文隨筆。但下一步要改變這種順其自然的狀況,干預自己的寫作狀態,要主動寫得長一些、慢一些、辛苦一些。

高明勇:職業規劃原因,我做了很長時間的評論編輯,時間長了,手邊有一些倚馬可待的“救急型作者”,簡言之,就是既能寫得廣,什麼都能寫;又能寫得快,關鍵時候能頂得上,填補版面“空白”;還能在快速成稿的情況下可圈可點——至少在我這裡,你就屬於這種型別作者,都是“執行力”很強的。這種寫作素養如何形成的,你對寫作有過刻意訓練嗎?

韓浩月:

在談寫作素養之前,我覺得有很重要的一點要提及,就是寫作熱情。

如果不熱愛寫作,不能夠投入足夠高的關注度,沒法用燃燒式的方法去表達,是沒法堅持長期且快速的輸出的。

在此基礎上,寫作肯定要經歷艱苦卓絕的訓練,才華型的寫作,會把一個人的寫作生命變得很短。

我做過報紙副刊編輯、新聞版編輯(主筆)、網站編輯、文摘雜誌編輯、型別刊物主編,以此同時給大量的報刊撰稿……幾乎完整經歷了紙媒的黃金時代,也是初代網際網路的參與者與受益者。較為複雜的職業經歷對個人的從業資格不斷提出挑戰,反饋到寫作方面就成了一種強化訓練。

紙媒經驗與網路生存的融通,讓我大受裨益。經過高強度的文字工作磨練後,多數寫作工作便成了一種本能反應,優點是寫出來的文章質量比較靠譜,缺點是較難實現非常靠譜這個高標準。

高明勇:作為一個成熟的寫作者,有沒有自己一套成熟的寫作認識論和方法論?

韓浩月:我所理解的寫作,是以“經歷與情感”為底色,以“角度加認知”為切入點,以“邏輯性和價值判斷”為準繩,以“通俗易懂的文學語言”為工具……上述幾方面互相融合,依據不同體裁與題材各有倚重,找準表達核心和敘述節奏後,一蹴而就。

我所使用的方法,是在正式動筆前,有一個凝神思考的過程:在焦慮的包圍圈下,創造一個寧靜的、不受干擾的空間,把自己置身於這個空間裡,五官全開地感受空間氛圍,這個時候,你的生活和閱讀積累,與題目相關的素材便會紛至沓來,剩下的就是精準的描述與刻畫,文章完成後冷卻一段時間,再用理性去調整並規範。

高明勇:關於寫作,我發現有一個現象,不一定主流,但比較獨特,就是一些沒有受過系統教育的寫作者,反而文筆更“洗練”,文風更“瓷實”,你應該也可以屬於這類寫作者。也說明一下,也可能是我認識的這類作者比較多,畢竟還有一個機率問題。你有什麼看法?

韓浩月:

這其實是個傳統,中國近現代文學有大成就者,太多未受過系統教育的寫作者了,民國時期的魯迅、陳寅恪、劉半農、梁漱溟、錢穆、沈從文、巴金,當代作家中流砥柱陳忠實、莫言、王蒙、殘雪、馮驥才、史鐵生、王朔……70後的這一代,出作家,也是評論員群體的主要構成,當中也不乏未受過系統教育的人,他們多出身於鄉野,但繼承了前輩作家從鄉土出發的文化精神,對立言立論有著某種執念,同時對透過寫作改變命運也有百折不撓的勁頭。

他們文筆“洗練”、文風“瓷實”的風格,是可以上溯尋找到文學源頭的。另外,他們的內在還儲存有諸多樸素的理念,仍然心懷敬畏,體現到文字表達方面,即對傳統與經典有尊重、有繼承,不吝於呈現真實人格,具有一定的反思能力……

高明勇:透過這種對比,你認為對教育體系內的寫作教學,有哪些啟發?

韓浩月:

過去一直有人講,“大學中文系培養不出作家”,這是一種現實,但不應成為必然。寫作畢竟是一項創意工作,能有好的讀書壞境與交流氛圍,可以對寫作起到很大的幫助作用,尤其是在良師有針對性的技巧培訓下,可以讓一名作家的養成少走不少彎路。

現在教育體系內寫作教學的問題,一方面來自教育理念的束縛,如何釋放學生的自由寫作欲求,引導他們獨立表達,成為對教育體制與學校教學的一種壓力;

另一方面來自學生本身,缺乏豐富的生活體驗與社會實踐,會使得寫作失去足夠的素材支撐。

多創造機會去接觸人間煙火,讓自己變得敏感、再敏感一些,對過於平順的生活進行人為干預,不斷開闊自己的視野與胸懷,發現當下世界無所不在的衝突,並仔細地去打量並思考它、轉化它……

寫作教學不是為了熄滅慾望而存在的,而是為了燃起慾望;寫作者(學生)不是作為工具人存在的,每一次掙扎著躍出有形或無形的枷鎖,都是誕生作品的機會。

高明勇:我看你總結的“高考作文十講”,倒是有點驚喜,你還提到在中學時期,建議養成多讀評論、多練習寫評論的習慣。關於高考作文,我之前寫過一篇論文《評論史上的高考作文》,裡面談到:在高考的特定場景,當題目確定、篇幅確定的情況下,“表達思維”尤為重要。這一點,與評論寫作也大致相當。對於評論員來說,新聞議題確定,篇幅(不管是報刊,還是網路評論,都有大致的字數限定)也確定的情況下,謀篇佈局也好,遣詞造句也好,起承轉合也好,都要有“有效思維”,即如何快速有效地透過文章把最想表達的意圖傳遞/傳播到受眾。你在參加媒體舉辦的高考同題作文活動中屢獲高分,是否與這種“表達思維”或“評論思維”有關?你如何理解“評論思維”?

韓浩月:

我以媒體評論員身份寫高考作文時,無論遇到什麼題目,都會把它落實到“寫自己”這個出發點上來。我不忌諱以第一人稱的方式,借作文題目敘說自己的生活、幸福或煩惱、希望與失望。我永遠在嘗試用感性的方法,來稀釋高考作文評論體“高大上”的命題濃度,我認為個人世界裡發生的那些“地震”,是對這個世界的真實反饋。當宏大的外界與細小的個體碰撞時,這是一次相互且平等的投射。高考作文如果把握到上述幾點,可以做到寫得好看的同時又不跑題——沒有閱卷老師會拒絕有血有肉的文章,很多時候,“有血有肉”就是最鮮明的觀點和立場。

最近幾年,我一直堅持多用散文的手法寫評論。雜文式評論已經接近於消失,時評體的評論逐漸淪為老生常談。唯有散文元素的注入,會給日漸逼仄的評論空間,注入一些鮮活的生機,這不是一種妥協,自然更不是投機,而是到了一個階段時,評論這棵大樹應該有另外一種生長方式。

高明勇:在寫作者中,你的“故鄉”情結算是比較鮮明的。你如何看待“故鄉”在你創作譜系中的定位?素材?養分?還是一種內心激情的儲存地?

韓浩月:故鄉是一個人退無可退的收留地。

我接受所有有關故鄉的評述,無論是好是壞,我認為那些評述都是客觀的,成立的。

對故鄉的認知,在當下,成了一個非常個人化、隱秘的選擇與判斷。

我是用“故鄉情結”這一簡單的刃,破了長時間對故鄉心亂如麻的困境。很多時候,

是遊子內心的複雜,導致了與故鄉關係的錯位,迴歸赤子身份,更容易處理與故鄉的關係。

我寫故鄉,一方面因為找到了素材,另一方面是找到了我自己,後者更重要。寫故鄉時,內心是平靜的,當然,這種平靜也可以被視為是激情的另外一種面貌。

高明勇:我前段時間寫了篇文章《尋找與故鄉的“連線點”》,裡面寫道,春讀“鄉史”,宜讀“學者之文”,如熊培雲《一個村莊裡的中國》,研究中國,從“打撈鄉村”開始;夏讀“鄉戀”,宜讀“評論家之文”,如伍裡川《河流與柴火》,柴火堆積成垛,鄉愁逆流成河;秋讀“鄉親”,宜讀“作家之文”,如韓浩月《世間的陀螺》,為故鄉的親人立傳;冬讀“鄉思”,宜讀“思想家之文”,如陳平原《故鄉潮州》,在洋鐵嶺下,風景的再現。儘管你也經常寫評論,我理解你在寫故鄉的時候,更多是“作家”的角色,但如果你以“評論家”的角色寫作故鄉,可能是另一種情形。不知你有沒思考過身份角色與寫作的關係?

韓浩月:

我以“作家”身份寫故鄉,是2019年

《世間的陀螺》

出版前後才開始的,迄今不過四年。在此之前長達十餘年的時間,是以“評論家”的身份寫故鄉,自然言辭之間不乏批判——或者說是表達一份美好願望,傳遞一份真誠建議。後來我意識到,以批判的口吻評價故鄉,具有不公平的成分——以一線城市的標準,來期望縣城或鄉村達到某一文明程度,這是不現實的。同時還有一點,“評論家”寫故鄉的聲音,大體仍然是城市居住者的議題,沒法到達故鄉的層面,對於推動故鄉產生變化,起不到多大作用——

故鄉是一個龐大的存在,離開的人只是故鄉的一個遠去的“黑點”,能改變故鄉的,只能依賴時代潮流推動。

毫無疑問,

我認為所有對故鄉持批判態度的寫作者,是深愛那個地方的——痛與恨其實是愛的另外一種表達,比起虛偽的、甜膩的歌頌,我更欣賞直言不諱的提醒。

但我覺得,到現在這個階段,批判“故鄉”的意義已經不大了,有關故鄉的議題,也幾乎被討論殆盡了,除了會在社交媒體上帶來一些話題,在區域性製造一些言語衝突外,

故鄉議題因為缺乏深度與建設性,而讓更多參與的人感到身心俱疲。

但文學上的故鄉是永恆的,作家筆下的故鄉是多元的,讓故鄉回到文學層面後,固然會過濾掉一些矛盾與衝突,但也會擁有一些理解與通透。文學用比較柔軟的方法,在遊子與故鄉之間重新建立關聯,這種關聯是永遠闡述不盡的。

高明勇:你和綠茶的“村郊通訊”,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很期待,差不多每期都看,有一些讀里爾克《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的感覺,親密而溫暖。當時為什麼會有這個“創意”?你們還都採用手寫體,同樣是寫作,電腦敲字,和手工書寫,你認為區別大嗎?你是先手寫,再輸入電腦,還是先敲下來,再手寫?

韓浩月:

2021年末,我邀請綠茶兄作為嘉賓,出席百花文藝出版社在天津主辦的《我要從所有天空奪回你》讀者見面會,我們一起開車去天津的路上,談到了通訊這一交流方式,覺得這會補充其他文體寫作所沒法涉及的細節,於是約定,從天津回來後,開始我們的通訊。迄今為止“村郊通訊”已經一年整了,往返共有60封信,在尤其艱難的2022年,寫這些信,抒發了一些個人情緒,帶來了不小的安慰。也很開心有一些朋友在讀這些信,我想,信中傳達的友情的溫暖,也會讓人在閱讀中能有片刻的對現實困境的逃離。

開始的時候,我們都是手寫,沒有打字版,後來應網友的要求,把手寫版用電腦敲出來,現在形成了打字版在前、書寫版在後的固定格式。綠茶兄是先手寫,後打字,我則相反,是先電腦寫出來,後抄寫。還有一個不同是,綠茶兄信末的日期,用的是農曆,我的則是用新曆。

高明勇:“六根”的幾個寫作者,正好都是我的朋友。同樣都是寫作,你們有同氣相求的地方,也有較大的差異,作為公號的主理者,你怎麼看你們之間的寫作異同,或者相互鼓勵,相互啟發,相互刺激?

韓浩月:“

六根

公號早期只推送李輝、葉匡政、綠茶、潘採夫、武雲溥和我六個人的文章,從週一到週六,輪流推送,週日推送一篇大家的薦書合集。從八年前到現在,我一直擔任的是催稿者的角色,不停地催促輪值作者交稿,這過程中,製造了不少段子,無形中,也讓大家多了些寫作的動力。

我們六個人在寫作上各有側重,李輝寫傳記文學,葉匡政寫文化評論與詩,綠茶寫文化人物與書評,潘採夫寫隨筆與球評,武雲溥寫非虛構,我寫評論與散文,在寫作領域有重疊的地方,也有小小的區別,重要地是,大家有共同語言與審美,彼此認同。六根的存在,對我的寫作幫助很大。

高明勇對話韓浩月:故鄉是一個人退無可退的收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