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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美河北·風物|同道師友之間

作者:由 燕趙都市報 發表于 詩詞日期:2022-03-31

感念同懷子什麼意思

情義無價。“中山人”劉禹錫是彪炳史冊的文學家和思想家,亦是一位有情有義重情重義的河北鄉賢。此取其關乎情義二三事,記之。

大美河北·風物|同道師友之間

廣東國恩寺內劉禹錫和柳宗元撰寫的大鑒禪師碑

1

七年等來的回信

永貞元年,公元805年,34歲的劉禹錫被貶朗州司馬,從此開始長達十年流放生涯。

開始有些不適應。是的,措足危地,由不適應到坦然接受,總要有個過程。

他給時居要津的李吉甫寫信,獻詩,他希望有人主持公道,為自己說句話。他向另一位朝廷重臣武元衡訴說“高堂有親,九年居蠻貊之地”,他還給故人李絳寫過信,“嗟哉小生,有足悲者,內無手足之助,外乏強近之親”,“以不駐之光陰,抱無涯之憂悔”,他說得夠可憐兮兮,亦夠坦誠。

最長的一封求援信,劉禹錫寫給了著名詩人杜牧的祖父杜佑。杜老爺子位高德高,因編撰《通典》享譽學林,亦是夢得的老領導。那是元和元年,公元806年,夢得剛到朗州的時候。

大美河北·風物|同道師友之間

劉禹錫畫像

那時,長三歲的韓愈在江陵任法曹參軍,人微言輕,知他處境,無力相助,便給他提了個醒:杜佑老爺子在朝廷權重望重,“遇子也厚,非獨餘知之,天下之人皆知之”。是啊,劉夢得是什麼樣的人,走過了怎樣的路,做了哪些事,杜老爺子明鏡兒似的。“若可訴而不言,則陷於畏。可言而不辯,則鄰於怨。畏與怨,君子之所不處”,退之一席話,夢得“感從中來,始赧然以愧,又缺然以慄,終悄然以悲”。聽人勸,吃飽飯,他沒有猶豫,提筆一氣呵成,寫了《上杜司徒書》,傾吐衷腸:小人受性顓蒙,涉道未至,末學見淺,少年氣粗……

在這封長信中,劉禹錫有辯誣和自省:大凡恆人之所以靈於庶類,以其能群以勝物也。烈士之所以異於恆人,以其伏節以死誼也。然則交相喪者世與道,難合併者機與時。是以有死誼之心,而卒不獲其所者,世人悲之。獲其所矣,而一旦如不得終焉者,君子悲之。世人之悲,悲其不遇,無成而虧,故其感也近。君子之悲,悲其不幸,既得而喪,故其感也深……亦有款款回顧,現實的告白與懇求:今武陵距京師,贏二千者無幾。小人祖先壤樹在京索間,瘠田可耕,陋室未毀。濡露增感,臨風永懷……小生仕逢聖日,豈曰不辰?知有相君,豈曰不遇?而乘運鍾否,俾躬罹災,同生無手足之助,終歲有病貧之厄。孰不求達,而獨招嫌?孰不求安,而獨乘坎?賦命如此,雖悔可追。湘沅之濱,寒暑一候。陽雁才到,華言罕聞。猿哀鳥思,啁啾異響。暮夜之後,並來愁腸。懷鄉倦越吟之苦,舉目多似人之喜。俯視遺體,仰安高堂。悲愁惴慄,常集方寸。盡意之具,固不在言。身遠與寡,舍茲何託?是以因言以見意,恃舊以求哀。敢希末光,下燭幽蟄。孤志多感,重恩難忘。顧瞻門館,慚戀交會。伏紙流涕,不知所云。

劉禹錫盼望杜佑施以援手。他等待著杜佑的回信。

這一等就是七年。七年間,“失意多病,衰不待年,心如寒灰,頭有白髮”。七年後,杜佑有了回信。

杜佑這封回信,似只有安慰鼓勵,沒有承諾,無法改變現實。“忽疑此身猶在門下。收紙長思,欣然感生。尋省遭罹萬重不幸,方寸之地自不能言,求人見諒豈復容易?”

他理解。一封回信,七年等待,足夠他感念。

大美河北·風物|同道師友之間

黃庭堅草書劉禹錫詩句

2

衡陽往事

元和六年,公元811年,好友呂溫走了。

呂溫字和叔,別字化光。朋友們對他更親近的稱呼是呂八。撒手人寰,化光正值不惑之年啊。由道州轉衡州任刺史,亦僅僅一年啊。

朗州司馬劉禹錫和永州司馬柳宗元得到這個噩耗,悲不自勝。“和叔年少遇君而卒以謫似賈生,能明王道似荀卿”,“言可信而時異,道甚長而命窄”,他們曾是王叔文集團核心成員,亦是最好的朋友和志同道合的兄弟。他們以心交,以學術交,以文字交,相互碰撞,切磋,互為師,互為靈感。

夢得著《辯易九六論》,子厚作《與劉禹錫論周易九六書》。子厚作《天說》,夢得著《天論》應和,子厚又作《答劉禹錫天論書》。子厚的傳世之作,有《非國語》,又有《與呂溫論非國語書》……

他們的思想與智慧,在平等的高度。政見或不同,對一事一人的看法或異,對一書一文的見解或有別,這並不妨礙他們彼此欣賞。

可是——

一夜風霜凋玉芝,蒼生望絕士林悲。空懷濟世安人略,不見男婚女嫁時。遺草一函歸太史,旅墳三尺近要離。朔方徙歲行將滿,欲為君刊第二碑。

呂溫死後,“道州衡州人民哭者逾月,其哀聲交於北南,舟船之下上必呱呱然”。劉禹錫以這首七律表達心中哀痛。柳宗元亦以一首七律相應:衡嶽新摧天柱峰,士林憔悴泣相逢。只令文字傳青簡,不使功名上景鍾。三畝空留懸磬室,九原猶寄若堂封。遙想荊州人物論,幾回中夜惜元龍。此外子厚又作呂君誄與祭呂衡州溫文,“海內甚廣,知音幾人”,為呂八兄之死而傷懷:吾道息矣。雖其存者,志亦死矣。臨江大哭,萬事已矣……幽明茫然,一慟腸絕。

呂溫離世帶給劉禹錫和柳宗元的哀傷是深遠的,來自靈魂深處的。數年後,呂溫的弟弟呂敬叔死,子厚寫祭文,由弟弟又想起了哥哥;見到呂八的書跡,他又傷心起來:交侶平生意最親,衡陽往事似分身。袖中忽見三行字,拭淚相看是故人。

十年後,夢得作《唐故衡州刺史呂君集紀》,憶往事,仍感嘆“貞元中,天子之文章煥乎垂光,慶霄在上,萬物五色。天下文人,為氣所召,其生乃蕃”,煌煌翹翹,出乎其類,終為偉人者幾希。呂溫生是時絕人遠甚,“始以文學震三川”,名聲西馳,長安中諸生鹹避其鋒。兩科連中,芒刃愈出。

夢得忘不了,曾拜在陸質和梁肅門下的呂溫勇於藝能,“年益壯,志益大。遂撥去文學,與俊賢交,重氣概,核名實,歆然以致君及物為大欲。每與其徒講疑考要,王霸富強之術,臣子忠孝之道,出入上下百千年間,詆訶角逐,疊發連注。得一善,輒盱衡擊節,揚袂頓足,信容得色,舞於眉端”。

3

死交

大美河北·風物|同道師友之間

柳宗元畫像

劉禹錫與柳宗元是“死交”。他們的交情始於貞元九年,公元793年。那年他們一同考中進士。

那是一個群星璀璨的時代,夢得眼中,“天下文士爭執所長,與時而奮,粲焉如繁星麗天,而芒寒色正,人望而敬者,五行而已。河東柳子厚,斯人望而敬者歟”。

隨後二十餘年,他們同進退,風雨與共,惺惺相惜。一同流放出京,一同自貶謫地受詔回京,無論官場如何波譎雲詭,他們始終都保持了一種高貴情誼。

兩人間最為人所稱道的一件事被韓愈記錄下來。此事發生在元和十年,公元815年。

那年兩人同時被朝廷再次外放。劉禹錫起初被安置在播州,柳宗元聽說後,向朝廷哭訴:夢得有老母,播州非人所居,萬不可讓母子去那樣一個地方。他請求跟夢得換一換,自己願意去播州,讓夢得去條件較好的柳州。最後雖未如子厚所願,夢得改遷連州,他仍去了柳州。因此事,韓退之留下一段警鐘似的議論,令後世回味:士窮乃見節義。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酒食遊戲相徵逐,詡詡強笑語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揹負,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髮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愧矣。

第二次攜手上路。行至衡陽,不得不分手。夢得向連州,子厚往柳州。

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伏波故道風煙在,翁仲遺墟草樹平。直以慵疏招物議,休將文字佔時名。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子厚以詩相贈。去國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歧。重臨事異黃丞相,三黜名慚柳士師。歸目並隨回雁盡,愁腸正遇斷猿時。桂江東過連山下,相望長吟有所思。——夢得以詩相酬。子厚複道:二十年來萬事同,今朝歧路忽西東。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為鄰舍翁。夢得重答:弱冠同懷長者憂,臨歧回想盡悠悠。耦耕若便遺身世,黃髮相看萬事休。

子厚又道:信書成自誤,經事漸知非。今日臨歧別,何年待汝歸?夢得又答:年方伯玉早,恨比四愁多。會待休車騎,相隨出罻羅。

子厚以三首詩相贈,夢得以三首詩酬答。深深情誼,依依惜別。他們都不會想到此次一別,會成永訣。

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劉禹錫寫了“大唐曹溪第六祖大鑒禪師第二碑”。三年前,柳宗元寫了“曹溪第六祖賜諡大鑒禪師碑”。三年後,夢得視為“文雄”的“今柳州刺史河東柳君”,遽然而去。夢得作祭柳員外文。“生有高名,沒為眾悲。異服同志,異音同嘆”,八個月後,“每一念至,忽忽猶疑”,夢得再作重祭柳員外文。

臨終前,子厚留書信給夢得,說:我不幸,卒以謫死,以遺草累故人。

夢得“執書以泣,遂編次為三十通,行於世”,終不負子厚這份信任與重託。

(本文主要參考資料:劉禹錫年譜,中華書局1963年版;劉禹錫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唐宋八大家全集,新世紀出版社1997年版)

(燕都融媒體記者 劉學斤 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