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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2地震十二週年祭 | 經歷過生死,人生會有什麼不同?

作者:由 澎湃新聞客戶端 發表于 詩詞日期:2022-06-17

王韋讀什麼

故事採訪於兩年前,由當事人口述,劉璐、曾鼎、李姍姍記錄,王韋的故事來自騰訊穀雨實驗室(guyulab)。

512地震十二週年祭 | 經歷過生死,人生會有什麼不同?

那場慘烈的地震過去整整 12年。而它所帶來的破壞性的力量,在此後漫長的歲月裡,一一浮現。

一個女兒,她固執地每年給在地震中遇難的父親買生日禮物,寫信。有人對她說,災難就是財富,要從在災難裡學到東西,可是她就不學。

一位母親,再也沒換過電話號碼,她害怕,萬一有一天女兒回來,找不到自己怎麼辦。

我們請來10個當年的倖存者,講述他們在這 10年裡的沉浮。

有人已為人母,已經與生活和解;還有的人眼淚流乾,但也只能繼續這樣活下去。

記錄這些,並不是為了去追尋災難所謂的意義。而是我們無法預期,會在哪一個尋常的午後,遭遇哪些命運的考驗,我們所能選擇的,是和它們相處的方式。

“希望地震給我們留下的,在傷痛之外,還有生活的勇氣。”

512地震十二週年祭 | 經歷過生死,人生會有什麼不同?

01 /

真正感覺失去爸爸,

是在這之後漫長的很多年裡,

就像一把沙子一點一點被風吹走

圓圓,15~25 歲,戲劇老師

救援隊在 2008 年沒有找到我爸的遺體,一年之後,我媽媽自己翻到山裡找到了,她記得爸爸當時穿的衣服。那天,我在學校知道這個訊息後,才第一次失聲痛哭起來,那一天開始我才慢慢去面對地震對我的影響,不再遮蔽它。

可能要到這幾年才知道自己透過地震得到了什麼,我讀《燃燈者》,裡面有段話說,“在精神上,我們大家似乎是依賴於在生命的重要時刻,某一些人所給予的那些東西在活著。這個富有意義的時刻是不期而遇的,它不選擇了不起,而是非常樸實的”。

這些時刻,對我來說就是曾經和爸爸一起共度的日常的樸實時刻,比如他捕到的野魚,回來做一鍋野魚湯;夏天他買得很好的葡萄和西瓜,用山裡的泉水來冰鎮;他用玉米葉做的風車;他帶我在河邊撿的石頭。後來我知道是這些時刻給了我力量,他一直希望我能做一個快樂的人。

地震之後的日子,我要拼命去接受爸爸已經離開的這個事實,這是一段持續了很長的艱難時間。

大二的一個學期,我基本沒怎麼和人說話,每天都很絕望,會拼命想人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別人都說災難是財富,要從災難裡學到東西。我那時候想的就是我不學。身邊的人都在嘲笑你的絕望,我隨時都能哭出來,常常想他,非常想他。

我每年都會給爸爸買生日禮物,買過煙、粉紅色體恤、迷你麻將、書、刮鬍刀,買了幾年想著反正也送不出去,就不買了。

我也會給他寫信,寫流水賬,告訴他我今年都幹了些什麼。有一次我說,我也不曉得你們人死了之後到底都去哪了,我想換一個工作、一個學科來研究一下,但想了一下還是算了,老了再研究吧,要不你想個什麼辦法來給我一點啟示?可是我爸走了之後,我一次都沒有夢到過他。

以前我以為我爸能掙很多錢,讓我做白富美,現在只能自力更生了。我現在總會想起他問我想過什麼樣的生活,他說只要是我選的,都可以。

真正感覺失去他,是在這之後漫長的很多年裡,就像一把沙子一點一點被風吹走。

02 /

經歷生死,

更應該跟生活握手言和

熹微,29~39 歲,老師

地震前,我正打算和男朋友分手,覺得我們不夠合適。但因為當時男朋友的家在地震中損失嚴重,礙於旁人的評價和眼光,在人家家裡發生變故的時候提分手不厚道。

後來他研究生畢業去深圳,他父親生病,他去俄羅斯工作,我們還是結婚了,但我越來越抑鬱,沒有辦法和他生活在一起。

最終我決定離婚。歷經生死,更應該跟生活握手言和。不被外人左右,不被評價左右。

很多人都說因為經歷了生死,要珍惜身邊的人、珍惜擁有的一切。但我後來發現,恰好是因為生死很寶貴,所以不能丟失自己本來的立場,要一直堅持自己的價值觀生活才對。

03 /

伏歡的媽媽再沒有換過電話號碼,母親害怕,

萬一女兒哪一天回來,找不到自己怎麼辦

王韋,14~24 歲,社工從業者

這斷裂的 10 年裡,我常夢見伏歡,她是和我一起成長的夥伴,我用家鄉話叫她女姐。

我們曾經躺在田埂上,看著太陽慢慢下山。伏歡突然問:“你覺得人死了是什麼感覺?”我們就此約定,如果有一天,我們誰先不在了,活著的人一定要去看望對方。

我說:“好啊,至少還要六十年吧。”

10 年前的 5 月特別悶熱,突如其來的災難,埋葬了無數的生命、房屋和村莊。我茫然地站在逃難的人流中。受傷的老師帶著學生走了幾十裡山路,年邁的老人帶著剛剛出生的嬰兒,天氣又陰又冷,下著小雨。

伏歡在北川中學。伏歡的媽媽走過來,看到從小和她女兒一起長大的我,突然情緒失控,抱著我號啕痛哭:“女姐莫得了,女姐莫得了!”

奧運會來臨前,伏歡最想做的就是能夠走出四川去看看。這 10 年來,我一次次地遠行,我走過北京、上海、深圳、香港,我以為只要走得夠遠,天就夠高,我就能走到我想要的遠方。

但是我又一次次地回來,好像生命裡失落了很寶貴的東西,拉扯著我前行的路,我要將它尋回。

每當回到故鄉,我總會一個人在田埂上停留,望著眼前山河改道、面目全非的土地,拼命地去回想。可任憑我怎麼想,生活好像被割裂一樣,前 14 年的生命突然感到空蕩蕩的不安。

2018 年 5 月,我又回到了北川。伏歡的媽媽再沒有換過電話號碼,多年前,她對我說:“這輩子的電話都不會再變了,萬一她哪一天找回來,她找不到我咋辦啊!”

我遵照諾言,去北川中學的舊址看望伏歡。整個學校已經被推倒掩埋,後來又重建成為地震博物館,找不到一絲原來的影子。

我會永遠想念她,想念那個奔跑在田埂上的姑娘。

04 /

你睡得太沉,我走了,

就真沒有人叫你了

豌豆,創業中

和我同宿舍住的一個大姐姐,地震了,別人都跑下了樓,只有她搖著我的胳膊叫我趕快起床。事後問她為什麼沒有先跑出去,她說,你睡得太沉,我走了,就真沒有人叫你了。

我衝到樓下電話亭,趕快給我家裡的媽媽打電話,那 20 秒的彩鈴是我聽過最漫長的聲音。

如今學姐已嫁作人妻,她很善良。她姓梁,她應該擁有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美好。

05 /

我做了臉部修復手術,

以後也不能穿高跟鞋了

小戴,19~29 歲,全職主婦

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壓在一個很黑的地方,什麼都看不見。因為周圍完全黑暗,我也沒有時間概念了。中間下過雨,我喝了一些雨滴。三天之後,我終於被救出來了,我聽見雞鳴,那應該是個早上。

被救出來的時候,我左邊的身體和臉都因為擠壓變形了。醫生先給我抽掉腿裡積壓的液體,還說情況不好的話要截肢。

臉部的壞死組織被清理掉以後,左臉的顴骨都已經露了出來,醫生說要做臉部修復手術。因為不能從身上別的地方取面板,醫生在我的頭上裝了一個擴張器,把頭上的面板撐開,等它長出來,再截下來移植到臉上。

我大概是地震之後第一個做臉部修復手術的。幸運的是,我的腿恢復得很好,不用截肢,唯一的遺憾大概就是以後都不能穿高跟鞋了。

我去地震遺址看過一次,熟悉的地方全都找不到了,我曾經最熟悉的縣城車站也沒有了,我也看不見當時自己被埋了三天的地方了。

如今我女兒都快三歲了,再也沒有遇到過比當年更艱難的情況。

06 /

我一直覺得,

是身邊遇難的人幫我推開了那些巨石

曾勇謀,33~43 歲,茶葉商人

後來我才知道,我最終逃生的那條塌方的馬路上,上百人中,生還的只有三人。

我開的一輛小型貨車被石頭砸中,跌進了幾米深的深溝裡。從泥石流中倖存,從駕駛室裡爬出來,我算得上是奇蹟了,我一直覺得,是身邊遇難的人幫我推開了那些巨石。

我是茶葉商人,2009 年去對口支援北川的山東省推銷茶葉,在展會上,人們幾十斤幾十斤地買我的茶葉,根本不是買來喝的,有些老人,扔下錢茶葉也不拿就走了。

後來去北京、青島推銷茶葉的時候,我不再說我來自哪裡。真的很溫暖,但我年輕力壯,我可以靠自己。現在整個北川有超過1000 個農戶靠著我的店生活。

2018 年春天,有一批茶葉需要急送,身邊的夥計不在,我又踏上了那條路—10 年裡我一直避著那條山路,現在是時候了,我帶了一條煙,幾瓶水,撿了兩塊平整的石頭做底,把煙點燃放在石頭上,我對那些人說,10 年了,我來看你們了。

07 /

長大後,

我就成了你

強天林,14~24 歲,軍人

餘震襲來,整座山都倒向我的時候,有一雙有力的手把我抱了起來,為我擋住了落石。臨走的時候,他對我說,小傢伙,我就要走了,你要好好讀書,走出大山。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卻隱隱迷上了他身上的迷彩色軍裝。

我以前成績並不好,但是笨鳥先飛,我拼命讀書,從年級的第200 名考到前 30 名,從普通班到英才班,最後考上了國防科技大學。

在軍校時,我左手韌帶被割斷,腳踝骨折,膝蓋嚴重積液,每次到絕境的時候,我都會記起和他的約定—我一定會成為你。

人生中有很多巧合,我的這個是命運最好的安排,我結束了五年的軍校生涯,來到了部隊任職,我所在的部隊有另外一個名字—中國國際救援隊,曾 20 多次執行國內外地震救援行動,包括當年的汶川地震。

第一次參與地震救援訓練時,在廢墟中搜索生命的跡象,將一個個生命從斷壁殘垣中救出來時,我的腦海裡清晰浮現出當年地震的場景。戰友問我回想起當年的畫面會不會心有餘悸,我的回答很簡單:10 年前,我確實很害怕,因為我渴望被救;但是 10年後,從一名被救者到一名施救者,我不會害怕,因為我們是倖存者的希望。

08 /

我的眼淚一輩子流不完,

但只能這樣繼續活下去

桂花,52~62 歲,無業

我現在當然也還會胡思亂想,想過去,也想未來。每天傍晚,我女兒回來之前,我就開啟電視,假裝自己沒有在胡思亂想。

在地震裡,我失去了我的大女兒、外孫女、三個妹妹和一個侄女。我找到 5 歲外孫女的遺體,在北川人民公園外面的鐵索橋頭挖了一個坑把她埋葬了,後來她又被泥石流沖走了。我在地震裡救了八個人,老人說多做善事能積德,我想我的親人也許能活過來。那段時間我經常邊喝酒邊哭,喝酒才能讓我睡著,然後才能醒過來。

地震之後,我在社群做臨時主任,分配震後安置住房的工作。

有一天警察找到我,後來他們說我虛報冒領了三套住房,我被抓到監獄關了兩年多。這期間,我母親也去世了。

出來之後,我有時候也被周圍的人指指點點,妹妹雖然說相信我,但還是覺得我給死去的父親丟了臉。這些年我到處打些零工,我活得很累很累,沒有地方可以說,但是很多事情都沒有辦法,我的眼淚一輩子流不完,但也只能這樣繼續活下去。

09 /

每到週年,

我都會接到自殺者的求助電話

馮翔,22~32 歲,心理諮詢師

我是震後去的災區,當時的慘況,那麼嚴重的傷亡,那麼普遍的心理創傷,就連很多過去義務援助的心理諮詢師,也都需要心理治療。

我見過地震中失去孩子的母親,守著獨子遺物睡覺的父親,他們的精神狀態是持續性的糟糕。這 10 年裡,尤其是震後那幾年,每到週年紀念日的時候,我常常會接到自殺者的求助電話。

現在想來,心理救援應該是長期的過程。而我們對災區的心理援助,來得快去得也快。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的所長張侃為汶川地震公開呼籲過,對災區的心理援助應該持續 20 年。

有時候我們可能意識不到,重複的不得當的心理援助,有可能對災民造成二次傷害。我曾經遇到的一個當事人就很反感地說,問卷調查太多了,他收到的心理諮詢師名片可以堆起來打撲克了。我甚至聽到訊息說,有的災區安置點已經打出了“防火、防盜、防諮詢師”的橫幅。

我不是全職的公益人員,自己做得也不完美,在道德上指責他人是苛責了。畢竟,心理學在國內還是新興學科,本土尤其是基層的專業力量很匱乏。但是時隔 10 年,這一點仍然值得提醒。

10 /

原來,跑步的時候,

所有的傷痛和淚水都會隨著汗水被蒸發掉

Alina,16~26 歲,公司法務

地震過後,有心理諮詢師來給我們做疏導,我裝作什麼事都沒有,什麼都不說。

其實我一直有負罪感,我總覺得,如果 5 月 11 日那天下午,留住奶奶在我讀書的地方,她就不會死;如果不轉學,陪著我的閨蜜,她是不是也能活下來。

我後悔到身體根本無法承受,吃了吐,吐了吃,狀態最糟糕的時候,只有 72 斤,像個骷髏。我總是想死掉好了,這樣,就能不後悔了。

四年後,我讀大學的時候,被心理醫生診斷為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醫生讓我用藥物干預,藥物開始見效之後,我又開始跑步,跑馬拉松,在兩年裡跑了十幾個馬拉松。

原來跑步的時候,所有的傷痛和淚水都會被蒸發掉。後來,每次我感覺不好了,PTSD 要復發的時候,我都會去跑步,跑到沒有力氣,也就不會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

我不太想回憶那段時間。可是我學著慢慢接受它。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因為它的存在而完整。

本文內容整理自《生死之間——當我們與疾病和死亡狹路相逢》,偶爾治癒著,中信出版集團出版,版權歸作者及本書所有;圖片來源於Veer相簿,轉載請務必註明作者及作品出處。

512地震十二週年祭 | 經歷過生死,人生會有什麼不同?

《生死之間——當我們與疾病和死亡狹路相逢》偶爾治癒著

日常生活中,因為忙碌或者太過沉重,疾病與死亡相關的話題,經常被有意或者無意地暫時放到一邊。直到它們敲響我們自己或者身邊親友的門,很多人才會被動開始思考相關的問題,關於生存,關於生命的意義,關於怎樣活著才算不負此生,等等。

遺憾的可能是,有時候疾病和死亡給我們留的時間太少,可能我們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失去了生命中一些寶貴的人或者東西;有時候疾病留下來的時間又很長,我們疲於應對,導致生活越來越偏離原本正常行駛的軌道。

人類90%以上的疾病是無法治癒的。如果是這樣,如果疾病和死亡避無可避,我們至少可以提前練習與它們相處的方式。

“偶爾治癒”, 知名網際網路醫療平臺丁香醫生旗下的深度報道團隊,曾經用筆尖將權健拉下神壇。在《生死之間》一書中,他們將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人們與疾病和死亡相逢後的溫情、悲壯、慘烈與傷痛真實展現在我們面前。閱讀這些故事,就像預演自己的人生,思考與選擇,也在閱讀的同時發生和進行。

“願你沒有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