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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張伯駒書法,乾淨清爽,一層不染!

作者:由 5000年國畫傳承 發表于 俗語日期:2022-12-24

一層不染是什麼意思

2018年4月2日,往故宮武英殿參加“予所收蓄、永存吾土——張伯駒先生誕辰120週年紀念展”開幕式,並虔誠、細緻地拜觀了張伯駒先生捐獻的書畫作品。參觀結束後,我發了一條微信,寫道:“天下誰人不識君,張伯駒對中國文物收藏貢獻巨大,世人銘記。”

眾所周知,西晉陸機的《平復帖》,隋代展子虔的《遊春圖》,唐代李白的《上陽臺帖》、杜牧的《張好好詩卷》,宋代黃庭堅的《諸上座帖》、蔡襄的《自書詩冊》、趙佶的《雪江歸棹圖卷》、范仲淹的《道服贊》,元代錢選的《山居圖卷》等一批聞名遐邇的古代書畫作品,都從張伯駒的私藏,變成了國家所有的文化瑰寶。

這是表面文章。背後波譎雲詭的故事,成為文學作品、影視劇作品的情節,張伯駒被世人認知。

少年時代始學書法,聽到了張伯駒的傳說。他是吉林省博物館的副館長,學問家、詩人、書法家。開始,以為張伯駒是吉林人,還為此驕傲過一陣子。後來才知道,他的家在北京,被劃為“右派”後,於1961年到吉林工作的,先後任吉林省博物館副研究員、第一副館長。“文革”期間受過沖擊,令其退職,下放到吉林市舒蘭縣朝陽公社,因年邁不被接收,只好離開吉林返京。長春到北京的火車票買不到,他和妻子潘素先到了天津,在張牧石家落腳,準備休整幾天後,再回北京。

張牧石,天津著名詩人、書法家、篆刻家、鑑定家,著有《繭夢廬詩詞》《篆刻經緯》《張牧石印譜》《張牧石詩詞集》《張牧石藝略》等書,與張伯駒交往深厚。張伯駒所用印章,均出自張牧石之手。作為不速之客,張伯駒的到來,令張牧石喜出望外,他們以詩詞、書畫、京劇為話題,暢所欲言。後來,張牧石說:“張老來了之後,任何遭遇不提,就是談詞,心態實在是太好了……永遠不會再有第二個張伯駒了。有人認為那樣的家世,現在又這樣,不定得多頹喪呢,但是他高興極了,照樣。”“一個床擠著一塊睡,我和我老伴,張老和潘素,我們四個住在一個房間裡,中間拉個簾子,他們夫妻在裡面,我們夫妻在外面,住了18天。”

這是1970年的事情,時隔49年,我讀到張伯駒與張牧石的十餘通手札,感受到兩個人真摯的友誼,也看到張伯駒書法的一塵不染。

張伯駒的書法,與他的聲名一樣高。比之張伯駒其人,他的書法爭議之處很多。關於他的書法,我看到這樣的論述:“張伯駒書法師承甚廣,包世臣、何紹基、《龍門二十品》,以及‘二爨’、索靖、司馬金龍墓漆畫題字等,林林總總,有幾十家。最後熔眾家於一爐,自成一脈,字型甚為怪誕,古意極濃,前無古人,自稱‘鳥羽體’。”如果我沒有看到張伯駒與張牧石的手札,會保留地同意這樣的判斷。但看到這批手札之後,我對張伯駒的書法有了自己的認知,他也許沒有學過何紹基、《龍門二十品》、“二爨”,而他有可能學過索靖、金龍墓漆畫題字。

我沒有考據,究竟是他自己,還是別人把他的書法說成“鳥羽體”。如果是他自己,有很大可能是一句玩笑話。張伯駒經常示人的書法,常常把一條直線寫成曲線,那一條條有規律的、彎曲的線,結構出來的字,動感十足,卻也有幾分俗氣。對“鳥羽體”書法,我不喜歡,但我願意在字裡行間猜想他的傳奇人生。有時,他本人的魅力要超過他的書法。

然而,張伯駒的手札書法魅力無限,甫一閱讀,便深陷其中。

牧石詞家:《夢邊雙棲圖》畫就,尚雅麗,窗前杏花一樹,左高枝上有雙燕。鍾美賀銀婚詞及餘與君坦賀銀婚並題排雲殿殘磚瓦詞並奉上。又餘及君坦近唱和詞附錄,奉諸君一粲。機峰《傳奇》希能於陽曆年前告成,便往取。因春節前去西安,此後來京津當在夏間。來亦小作勾留,離多會少也。專此,即頌近祺。碧拜,夏曆十月廿五。(見圖一)

讀張伯駒書法,乾淨清爽,一層不染!

圖一

隨性而書,波瀾不驚。寫字時的指尖動作很小,故沒有“鳥羽體”的雕琢和誇張。行氣疏密得當,筆法爛漫嫻熟,墨色層次分明,節奏感清晰可見。從這通手札的書法來看,我對“字型甚為怪誕,古意極濃,前無古人,自稱‘鳥羽體’”的判斷有了敵意。張伯駒的書法一點也不怪誕,是典型的文人書法。

《錄黃君坦詩》(見圖二)比之“與張牧石手札”更為老辣、質樸。雲煙滿紙,風度翩翩,是張伯駒人格的寫照。他抄錄了黃君坦四首七絕,這四首七絕“皆寫我本事”,傷感、哀婉,真情浮動。

竹枝婀娜柳枝濃,幾日煙條映碧叢。只惜芳菲歌板歇,斜陽閒坐對盲翁。

蠻腰一搦嫁時妝,長記班騅系陸郎。殘月曉風詞客老,化萍遮莫覓秋娘。

包明月曲不堪聽,湖上人家柳色青。料得歸來雙燕子,天涯芳草訴飄零。(梁宮人包明月有《花溪歌》。叢碧寓廬為曲家包丹庭故居)

樹猶如此我何堪,(銀)錠金絲水一灣。剩與鷗波商畫稿,亂柴斧劈補青山。

右君坦詞,皆寫我本事

讀張伯駒書法,乾淨清爽,一層不染!

圖二

張伯駒坦陳“皆寫我本事”。張伯駒的“本事”一唱三嘆。坊間對張伯駒的“四公子”身份津津樂道,的確,民國年間的“四公子”頗具傳奇色彩,比如溥儀的族兄溥侗、袁世凱的次子袁克定、張作霖之子張學良,他呢,則是直隸總督張鎮芳的後代。他與袁克定均有詩詞、書畫之愛,有顯赫的出身和橫溢的才華,名號有“雲”字,便被稱為“中州二雲”。畫家劉海粟概括準確:“他是當代文化高原上的一座峻峰。從他那廣袤的心胸湧出四條河流,那便是書畫鑑藏、詩詞、戲曲和書法。四種姊妹藝術互相溝通,又各具性格,堪稱京華老名士、藝苑真學人。”

《錄黃君坦詩》寫出了“京華老名士、藝苑真學人”的神采。張伯駒抄錄的第一首七絕,以蒼茫的筆墨,寫出了人生冷暖、世態炎涼。“竹枝婀娜柳枝濃,幾日煙條映碧叢”,任意書寫,欹斜之中,詩情詞意,感人至深。“只惜芳菲歌板歇,斜陽閒坐對盲翁”,與前兩句呼應,擺動中有一種超凡的坦然。

張伯駒的手札、詩札,是他最好的書法,也是那個時代有水準的書法。讀《錄黃君坦詩》,讓我想起馬宗霍在《書林藻鑑》所錄的曾熙對沈曾植書法的評騭。曾熙說:“餘評寐叟書:‘工處在拙,妙處在生,勝人處在不穩。’寐叟於前兩義遜謝,至後語不曉。髯曰:‘翁罩溪一生穩字誤之。石庵八十後能不穩。蝯叟七十後更不穩。唯下筆時時有犯險之心,故不穩。愈不穩則愈妙。’寐叟避席曰:‘不能至此,但奮吾老腕為之,未知能到不穩處否?’”

“不穩”,值得深思,這是一種美學追求和美學語言。“不穩”是對心性的展露,對個性的表達,更是對世俗的反省。書法的程式化由來已久,試圖有所突破,需要筆墨語言的獨特表達。“不穩”,是另外的穩,透過自我追問,詩意闡揚,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

與張牧石的三頁長札(見圖三),是“不穩”書法的代表之作。這通手札的書法滯澀、沉雄,將生命情感、生活經歷的所思所想付諸筆端,所言“懺悔為大功德,覺悟為大智慧,須於懺悔中求覺悟”的感喟,對我們依然有啟發。

讀張伯駒書法,乾淨清爽,一層不染!

圖三

書寫有質感的文字,在書寫中感受人生冷暖,尋求人生價值,是文人書法的基調。我一直強調,優秀的書法作品要體現思想深度,要有藝術感染力以及以此生髮出來的人格魅力。這些要素,在張伯駒書法中可感可識。張伯駒是文人,他的詩詞寫作,是他認知世界的另外方法,“從容淡定、充滿智慧、深沃道心”(周篤文語),是真正意義的文學表達。文學思考,助推了張伯駒的書法。他一直延續傳統書法的文化氣息和書寫形式,尺幅小、內涵大、用筆輕、痕跡重,創立了一個張伯駒獨有的書法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