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人宰割的什麼
莫言的《天堂蒜薹之歌》創作於1988年。這部取材於現實生活中發生的真實事件的小說，講述了蒼天市天堂縣的普通農民因打、砸縣政府被關進監獄的故事。小說圍繞農民發起的“蒜薹事件”，展開了一系列複雜的人物關係，講述了政府和農民之間的故事。
高羊，是這部小說的主人公之一，和其他農民一樣，他歷盡艱辛、幾次往返縣城賣蒜薹，仍然沒能賣出多少。他想把蒜薹拉回家，等第二天再跑幾十里路拉過來，但是，浩浩蕩蕩、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的賣蒜薹的車流，讓他無法調轉車頭。
他被如潮水一般湧向縣政府的人流裹挾著一起湧進了縣政府。看到積怨已久、情緒失控的農民在都在破壞各個辦公室的東西，他也端起一個花盆朝窗戶砸去，隨後，他又把一個魚缸砸了出去。
那麼，高羊是一什麼樣性格的人，他要為自己的這種行為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呢？
一、他極易滿足。能有飯吃，有衣穿，有一個自己的小家，對他來說就是莫大的幸福了。如果還能見識到之前沒見識過的事兒，那更是覺得值了。
他對現在的日子很滿意。因為他娶了一個媳婦，雖然胳膊有點毛病，但心眼好。他兒女雙全，儘管女兒是個瞎子，兒子生下來腳趾有十二個。
不僅如此，他還對家庭生活條件的變化很知足，他們家裡現在有餘糧了，能吃飽飯了，雖然還缺錢花，但是，要不是今年蒜薹爛了，錢也不會缺。
他對生活根本沒有什麼更高的要求，能安安生生地過日子，就覺得幸福得不得了。
他有一段話很能說明他多容易滿足：
“咱這些莊戶人家不能跟好人家比較，人比人要死，貨比貨要扔，咱只能跟叫花子比，雖然窮，還沒吃了上頓沒下頓，穿得破，還強似光腚。日子不順心，身體還健康，有點瘸腿拐胳膊，還強似得了麻風病。”
這樣一個生活在社會最底層、別人看來日子過得艱難得不得了的人，拿什麼讓自己心裡舒服點呢？跟那些過得比自己更艱難的人比，跟那些趕不上自己的人比，這樣比較起來，自己不就不苦了嗎？
甚至，他本能地認為，能來這個世上走一遭，已經是上天對自己最大的恩賜了。能這樣想的人，怎麼會不滿足當下的生活？
有時候，他那種容易滿足的想法甚至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監獄裡的女醫生給他看病，摸了下他發燙的額頭，就能讓他感到巨大的安慰，“使他沉浸在一種飄飄欲仙，憂悒又優美的幸福感”。他竟然覺得，“哪怕立刻死在這間監室裡，我也夠本啦！”“人活一世，也不過如此了。”
監獄裡的女理髮師給他理個髮，他都能感覺到幸福，“這麼高階的女人給我剃過頭，死了也知足了”。
連在監獄裡生病，吃了一碗病號飯，他的“腸胃都幸福得發抖了”。
對於自己能享受到以上的待遇，他感慨道：“高羊，你交上好運了，從前只能調遠裡望望的高階女人摸了你的頭，從前連見都見不上的高階麵條進了你的肚腸，高羊，人苦不知足，你這下該知足了……”
這樣的高羊，簡直沒有什麼是不能讓他滿足的。
二、他膽小怕事。遇到可能帶來麻煩的事情時，他本能地想躲開，從來不想去湊什麼熱鬧。
他家的成分是地主，從小他就因此受盡了欺辱。光是被逼喝尿的經歷就有三次。
13歲時，他屈於生產隊長兒子的壓力竟然喝了自己的尿；文革時，他不願說出母親的埋葬地點遭到了毒打，還被逼喝了尿；關進監獄時，因為實在憋不住，又沒有找到撒尿的地方不小心尿到了監室的地上，又被監室裡兇惡的殺人犯逼著要他喝地上的尿。
對於別人來說，這就是奇恥大辱，但是，受慣了欺凌的高羊，雖然心裡也不好受，但是，並不覺得有什麼特別受不了。
貧下中農讓我喝尿，我喝；紅衛兵讓我喝尿，我喝；你們這些罪犯讓我喝尿？他憤怒地說：“我不喝！”
最終，他對抗不過其他幾個犯人，還是趴在地上喝了起來。
正是一次次被欺負的經歷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他是下賤的，從來都是事惹他，而他沒有惹事的權利，否則，日子會更不好過。
所以，第一次他和四叔一起去縣裡賣蒜薹，輪到他們時，卻被告知冷庫已收滿，不能再收了。他當然很懊惱，他們後邊的人當即就有人開始暴怒，砸冷庫、砸磅秤。看到勢頭不對，他趕緊和四叔逃離了是非之地。
第二次被拒收，他也不準備反抗，“他想立即把驢車趕到路邊去，但萬頭攢動，車車相連，如何動得了”？
“高羊不知別人怎麼想，他心裡是一陣憂傷一陣憤怒，還有隱隱約約的恐怖。他預感到今天要鬧大亂子……他想趕車離開這是非之地，但四面八方都是車輛，動彈不得。”
“他很想溜走，四面八方都是車輛和人群，走也走不了，他著急得想哭。”
作者不厭其煩、反反覆覆地描寫高羊想遠離這混亂的地方，就是想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讀者，高羊就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人，他一點都不想招惹是非。
然而，該來的總要來，他“身不由己地捲了進去”，被捲進縣政府辦公室後，又隨手扔了個花盆，砸碎了窗玻璃，又扔出了一個裝有兩條金魚的魚缸。
隨後，因辦公樓裡起了大火，他逃了出去。
所以，當警察把他抓起來後，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
他被判了好幾年。
一個再老實本分不過的老百姓，半生逆來順受，任人宰割，無意識中幹了一件搞破壞的事，還攤上了刑。
這就是高羊。
所以，在監獄裡，他禱告：
“天老爺，保佑我出去吧！出去後，哪怕人家把屎拉到我頭上，我也不罵、不打，不找地方說理。”
一個沒有自尊、沒有是非、容易滿足、膽小怕事的高羊，終於百鍊成泥，可以任人揉捏了。
魯迅先生在世，怕要高喊：救救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