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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黃泥街》值得熬夜品讀!

作者:由 每日好書精選 發表于 曲藝日期:2023-01-16

清風月影好不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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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雙腳像一團魚網的女人

燭火在窗前靜靜地燃著,祖母的聲音乾巴巴的。一股風吹著窗簾,“啪嗒”一響。泥朱挪動了一下身子,用力盯住祖母在燭光裡變幻不定的瘦臉。

“偶爾白裙子和石膏鞋,一般是很普通的舊衣服,穿著十分隨便。”祖母齜了齜長長的、黃色的門牙,似乎在笑似的。泥朱永遠不能肯定祖母是否真的在笑,也可能祖母從來不笑吧。“年紀嗎,很難說。這類女人似乎很老,又似乎很年輕。上一次她是從後門進來的,當時我正在關門,壓著了她的腳,她沒吭聲,我倒‘哎喲’了一聲。正想道歉,低頭一看,原來那隻腳是一團魚網狀的東西。她進來了,點點頭,坐在那團魚網上面。”

“她走路的時候,就在魚網上飄來飄去嗎?”泥朱的眼裡放出貪婪的光芒,用力嗅了嗅,十分興奮。

“當然。即便是從她後腦勺看去,也能看見許多的網眼。而且一個人沒有腳,卻又在行走中發出腳步聲,這也是令人興奮的一件事啊。”

祖母說完這句話,燭火忽然滅了。於黑暗中,泥朱觸到了骨節分明皺褶很多的老年人的手。那些指頭在他的手臂上來回地摸索,像找什麼東西。泥朱開始還有些異樣,後來就慢慢體會到了什麼,心緒平靜下來。祖母粗糙微溫的指頭於沉寂中向泥朱傳遞著單調純粹的資訊。泥朱屏住氣,希望她重提同樣的話題,他的脈搏在期待中逐漸變得悠長緩慢。

“當然,她也與你的意念直接相關。當你心神渙散,思想和語言處於遊離狀態時,她便出現得十分頻繁。有的人,比如我,從小便與她結為忘年之交。那個時候她是有腳的,穿著黃色的棉紗襪,手裡也不是像現在這樣空著,而是拿著許多副黑邊眼鏡,鏡片在陽光下閃閃爍爍的。那時的她從不與我擦身而過,總是保持一段距離。若在馬路上,我就和她一人走在馬路的一邊,我隔著馬路不停地打量她,她卻根本不望我,只是走,她對我瞭解得很清楚。”祖母說著話,突然不合時宜地“嘿嘿”笑了起來。窗外雖有微光,屋裡卻分外地黑。泥朱看不見祖母,只能根據她的聲音來判斷她的方位。

他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睡著了的,因為到他醒來時,第二支蠟燭又點燃了。祖母正在喝水,露出黑黃色的門牙,淡藍色的長臉一邊揹著光,弓著背,垂著眼,白髮飄飄。從側面看去,就彷彿很謙卑的樣子。每次泥朱凝視著祖母的形象,就感到自己的眼珠正在化為兩個空洞,而當祖母說起“看見許多網眼”這類話時,他總要莫名其妙地激動好一陣子。

十五年來,祖母每天談論的那個女人,究竟與他們的生活有一種什麼樣的扯不清的關係呢?祖母暗示過那女人的樣子十分特別,在常人看來是十分恐怖的,可他就是感覺不到。他只覺得此事是模模糊糊的一團,又想從這模糊中弄個水落石出。

泥朱已經和祖母一起度過了多少個這一類的夜晚。回想起來,大同小異,有一點卻是肯定的,這就是祖母每次都不睡。她有時點蠟燭,有時不點,不點的時候她就在黑暗中睜著眼。泥朱感到她的眼珠是酒紅色的,而每當他感到那種酒紅色,他自己的眼眶便化為更深的空洞,那洞一直透到後腦勺,成為一個對穿眼,就如一顆子彈從眼窩進去,從後腦勺穿出。於是他又更深切地體會到了“網眼”這個詞的含義。

現在燭火燃得很大了,隔著燭光,泥朱看見一隻柔潤的、年輕女人的手擱在祖母的左肩上,泥朱差點驚叫起來。他偏了偏身子,卻怎麼也看不見躲在陰影裡的女人,於是他一步跨過去想看個清楚。待他克服了眼花,用手往祖母背後探去,卻發現除了風,什麼也沒有。當然,有一樣東西,是一朵紫玫瑰,祖母的左肩上彆著一朵紫玫瑰,幽幽地散發出暗香。

“你怎麼抓得到她呢?”祖母在窗簾的陰影裡說,她的整個臉都隱沒在黑暗中,“你與她並非忘年之交,只不過是邂逅,雖則這種相遇是驚心動魄的。一般人就連這種邂逅的機會都沒有。沒有腳卻又可以走路這個事實不是凡人的心理所能承受的,多少人和我談及此事都因恐懼而冷汗淋漓。”

泥朱悻悻地回到座位上,想起了一件又一件的往事。

“山羊為什麼總是將糞便拉在倒下的墓碑上呢?那邊埋在土中的墓碑總是盛著雨水和山羊糞這兩樣東西,一閉眼就歷歷在目。”他不由自主地說起來。

“你真是個誠實的孩子。”祖母抬起骨節分明的手,做了個奇怪的手勢,“這便是那種邂逅發生的基因。一般人看不見那位女人,他們只是談論,滔滔不絕地空泛地談論,或以為自己看見了,做出深明底細的神氣。”祖母說這些話時,柔軟的厚嘴唇變得紅豔豔的,在燭光裡分外顯目。泥朱有種預感,似乎一朵巨大的,火紅的絹花正要從她口中飄出,那紅光將她瘦長多褶的藍臉映得分外生動。

“你看,她在那裡。”祖母用手撥了撥窗簾,窗簾劇烈地抖動起來,泥朱又一次看見了祖母左肩上那隻白皙柔潤的手。“我點起蠟燭的時候,她便出現在外面的暗夜裡。我認為她在這種場合總是穿白的長裙和石膏鞋,可以形成反襯嘛!石膏鞋是我想象中的產物,實在,我並沒有看見過,我看見的也許是一團魚網狀的東西,但我願意用石膏鞋來形容她腳上穿的。哈,她到了門口,讓我過去和她談談。”

祖母站起身向門口走去。門開了一條縫,祖母將臉緊貼那條縫,口中“咿咿呀呀”地說著一種奇怪的語言,又像催眠又像嘆息。她一個人說個不停,門外卻沒有任何人應和。泥朱聽得昏昏欲睡,猛地一下腦袋磕在窗臺上,又驚醒過來,眼前還是祖母的駝背,她還在說來說去的,語氣十分熱切,完全不像與泥朱談話時的語氣。受好奇心驅使,泥朱也起身走到門邊。然而祖母十分警惕地將門一關,反過身來瞪了他一眼。

“這裡沒你的事,你離這種約會還為時早著呢!你還記得我們隔壁的阿四婆婆嗎?那時我每天與她一起去池塘邊,我們緊盯水中自己的倒影看,那種事我們持續了好多年啊。這種邂逅,對你來說已是一個沉重的負擔。講到我,我卻早已習慣了定期的約會,這便是我的生活,我與這位女人是忘年交,我們即使不見面也每天談心。因為我不滿足,才提出與她約會,她慷慨地答應了。最近她搬到離我們家很近的一幢房子裡了,這是我提出的請求,她馬上答應了,她是十分慷慨的女人。你現在知道為什麼這些天裡我總點燃一支蠟燭了吧?這是我與她約定的訊號。當我點燃蠟燭時,她也在她的窗前點燃蠟燭,她的房間正對著我的房間,我們隔得遠遠地、無聲地交談。”

“可是我不完全明白你的話。”

“呵,這不奇怪,你已經忘記了。你小的時候,我把你抱在手裡,那時你還不會說話,我教你說那種話來著,當時阿四婆婆也在旁邊看著的。”

“祖母,我真想幹一點什麼事,比如現在。”

“很好,我們這就開始。”她悄悄地走了過來,將手搭在泥朱的肩上,那種溫暖又一次從她的掌心傳到泥朱的軀體上,泥朱心臟的搏動再一次變得悠長緩慢。他們靜靜地呆了兩分鐘。

“現在,請你將腦袋盡力向後轉,將五指張開,再張開,就如從空中抓回什麼東西一般。”泥朱照祖母的話去做,如此反覆多次,只覺得眼冒金星,精疲力竭。

“你感到了什麼嗎?”

“我感到想要休息。”

“你應該將手掌朝著頭部的正上方,指頭盡力張開,這樣你就會有那種感覺。”

泥朱沒有再重複祖母所指示的動作,因為他驀地發現祖母的臉上顯出一種陌生愚昧的、他從未見過的表情。一剎那間,他甚至覺得不是祖母在說話,而是祖母的魂附在一頭大猩猩的身上了。他再一看,祖母的形象又復原了。與此同時,他還看見那隻年輕女人的手搭在祖母肩上,而祖母的手則搭在自己肩上。他們仨就這樣站著。泥朱看不見那女人,但感到她與祖母和自己在一起。他的軀體越來越溫暖,心跳越來越悠長,最後,他那變成了空洞的雙眼開始向外冒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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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五指張開,向空中張開,就如抓什麼東西一般。”祖母輕輕地說。

在最熱烈的瞬間,泥朱開始朝空中亂抓。然後體內的火焰漸漸小下去,直至全部熄滅,他的眼睛也恢復了常態。他看見了祖母的藍臉,以及由鮮紅轉為淡紅的嘴唇。漸漸地,那嘴唇也開始乾枯皺縮,成了一般的老年人的嘴唇。

“她就是你與之談話的人嗎?”

“她?你看見了什麼嗎?”

“一隻手。”

“那種事情根本不能算數。你怎麼看得見她呢?你自己的幻覺罷了。即使是我自己,我與她生活在不遠的地方,每天見面,我知道她有時手持樹枝,有時又佩戴從路邊採來的月季花,我們之間的談話也比較默契,可談到見面,——不,我並沒有真正與她見過面。她的模樣十分獨特,但我們見面時的情景總是一個奇蹟,我沒法對你描述這個奇蹟。總之你就打消與她見面的念頭好了。也不要相信你的眼睛所看見的蛛絲馬跡。我知道,你總是看見一些異常美麗的東西,比如你提到的那隻手。我說不上她是美麗還是醜陋,她給你的感覺無法確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有一副誘人的嗓子,我可以徹夜不眠地與她談話,就因為她的嗓音。”

“啊,你小的時候,我把你抱在手上,她站在我身後,我知道她十分嫉妒,正死死地盯住你看。那是你們第一次邂逅。她告訴我,因為你的父母失蹤了,她就產生了一種想法,認為她自己是你的母親,她對你有種特殊的感情。”

“只要我雙手用力抓,就會抓到一些東西嗎?”

“你已經抓到了一些東西。細細地去感覺,就會感到一些小昆蟲在你的掌心撲打,那些小東西,非常不同尋常。當然,一旦你張開手掌,它們全消失了,如果你想多體會一下抓到東西的快感,你最好拳緊你的手,然後放到耳朵邊去傾聽。所有的小昆蟲都是透明的,所以你看不見它們。你只要聽,不要張開手掌去看,效果是非常好的。我們完全可以認為我們談話的此刻,她就在窗外聽。我剛才告訴你,她認為她自己是你的母親,你小的時候我不忍心告訴你,因為她太妒忌了,她排斥一切人與你的聯絡,可以說是內心十分殘忍,也可以說是十分專一,十分執著什麼的。你跟我到外面走一走。”

泥朱跟隨祖母走到外面,在黑暗中肩並肩地站了幾分鐘,他忽然覺得很無聊,很沮喪,便拉了祖母的手說道:

“還是回屋裡的好,我什麼都看不見,無所適從似的。”

他們又回到屋裡。蠟燭已燒完了一半,火苗靜靜地豎著,是一個完全無風的夜晚。泥朱又感到昏昏欲睡,便將一隻手臂放在桌邊,將腦袋伏上去。朦朧中感到了那隻年輕女人的手,那手本是十分柔潤的,觸在臉上卻很堅硬,有點像塑膠製品。它停留在臉頰上,並不撫摸,所以讓他感到很不舒服。驀地,一種恐怖之情油然而生,他覺得他的臉,他的整個軀體也正在變成冰冷的塑膠。脈搏越來越慢,簡直快要停跳了。他睜開眼想看清面前的年輕女人,但面前並沒有人,那隻無形的手也沒有死抓不放。

那種感覺並不適合於她,那種感覺是無窮無盡的,既沒有開端,也沒有結束,如窗外無邊無際的暗夜。祖母談到隔壁的阿四婆婆時,她的眼神裡就有這種成份。

泥朱開始掙扎,因為這種感覺並不是容易承受的。

首先他企圖站起身,以便神智完全的清醒。失敗了之後他又開始發出叫聲,他使盡了全身的力氣,肺部“轟轟”地響,然而發出的聲音是十分幼稚可笑的,就如嬰兒微弱的啜泣。他叫了又叫,一次比一次沮喪。

他明白自己無法承受了,這可是始料未及的一件事。

“我說過她是十分特別的,你們的邂逅也是一個奇蹟。這世上有多少不可思議的事啊。”泥朱忽然聽到了祖母的聲音,並且忽然就站起來了。那種感覺也消失了,他感到如釋重負。抬眼一看,一隻新的蠟燭已點上了。

“那個時候我把你抱在手上,她從後面死盯你的臉,奇蹟就從那裡發生。你什麼都不明白,只是拍著小手嘻嘻地笑。我告訴過你,她是有佔有慾的女人。一段時間她遠離了你,做出完全忘記了的樣子,你也長得天真活潑,可我知道邂逅是免不了的,這種事還會隨年齡的增長而多起來。你願意隨我去樹林裡嗎?我的意思是你坐著不動,用力呼吸,你就可以隨我去樹林裡了。請注意:一、二、三,開始。”

泥朱開始與祖母一道做深呼吸。於暈暈乎乎中他看見祖母左肩上的那朵花正遊離到空中,繞了一個圈子後便向他的前額撞過來,他用手一擋,禁不住“哎喲”了一聲,隨即又覺得很不好意思。定睛一看,那朵紫色的花正穩穩地別在祖母的左肩上呢。

祖母微閉著雙目還在做深呼吸,隨著胸部的起伏,瘦臉又開始泛藍,嘴唇則漸漸轉為猩紅。她招手叫泥朱坐在她面前,將她的手搭在泥朱肩上,泥朱又有了那種三位一體的感覺。而空中,竟然泛起新砍的樹木的香味。

“你只要將一隻耳朵隨隨便便地貼在一棵水杉的樹皮上,你的聽覺就可以朝下深入到樹的根部,在那裡,黑色的根鬚在泥土中扭動。”

似乎是年輕女人那誘惑的聲音,泥朱卻看見祖母的嘴唇在動。動過之後,那嘴裡果真在吐出一朵碩大的紅花,像是木芙蓉,又像是人造的絹花。這時她全身繃緊,如箭上的弦。泥朱看見汗從她僵直的指頭間滲了出來,而那些指頭平時是粗糙而溫暖的。泥朱感到無比的驚駭:原來在不眠的夜裡,祖母正在進行著殊死的搏鬥!這樣一想,睡意頓消,目光炯炯地振奮起來,想要助祖母一臂之力。

然而祖母不耐煩地揮開他,面目近似於猙獰了。影子似的年輕女人仍然立在祖母背後,泥朱真真切切地感到了她的手穿過祖母捏著自己的肩膀。也許,祖母正受著那女人的折磨,也許她竟是與她——這個所謂的忘年交的朋友進行殊死的搏鬥。

泥朱終於只能旁觀,看著老邁的祖母的門牙破碎在口中,他的全身也變成了箭上的弦。

如無助的孤兒,他目光散亂,頭顱漲得巨大。每一動彈,都感到肩上的那隻手掐得更緊,差不多嵌進肉裡面去了。

“哈,有多少人經歷過這樣的瞬間呢?當各種各樣的樹木的香味瀰漫於空中時,人就會忘記自己的年齡。你覺得我的模樣很可怕嗎?”

泥朱和祖母是於黎明前手牽手消失在道路盡頭的,因為似乎有一個目擊者敘說了這一情況,當時他倆與那人擦身而過,留下一股新鋸開的樟木板的香味。他倆激烈地交談著,根本沒注意到黑暗中有一個人站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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