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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索阿|生活判決我明白一切

作者:由 莫醒我 發表于 易卦日期:2022-07-04

重見光明的感覺是什麼意思

佩索阿|生活判決我明白一切

01

突然,彷彿是對命運作一次外科手術,治療古老盲症的手術取得了戲劇性成功,我從自己莫可名狀的生活中抬起雙眼,以便看清自己的存在形態。我看見了自己所做的一切,自己所想的一切,自己一直為之幻覺和瘋狂的一切。我奇怪自己以前居然對這些視而不見,而且驚訝地發現,過去一切中的我,在眼下看來並不是我。

我俯瞰自己以往的生活,如同它是一片平原向太陽延伸而去,偶有一些浮雲將其隔斷。我以一種形而上的震驚注意到,所有我確定無疑的動作、清晰無誤的觀念、顛撲不破的目標,說到底都是如此的一無是處,不過是一種天生的醉夢,一種自然的瘋狂,一種完全的盲目無知。我不曾演出過什麼角色。我表演自己。我僅僅只是那些動作,從來不是演員。

我所做過的和所想過的以及出任過的一切,是我加之於自己的一系列次等而且虛假的東西,因為我所有的行為都出自於那個他,我不過是把環境的力量,拿來當作自己呼吸的空氣。在這個重見光明的一刻,我突然成了一個孤獨者,發現那個他已經從他自居公民的國度裡被放逐出境。在我一切思慮的深處,我並不是我。

我被一種生活的諷刺性恐怖所淹沒,意識性存在的邊界被一種沮喪所沖決。我知道自己從來什麼也不是,只是謬誤和錯失。我從沒有活過,僅僅只是存在於自己將意識和思想注入時光的感覺之中。我的自我感覺,不過是一個人睡醒之後滿腦子的真正夢想,或者像眼睛習慣了監獄裡微弱光線的一個人,靠地震獲得了自由。

壓在我身上的,是突如其來的概念,反映出我個人存在的真正本性。這種本性一無所為,但是在我之所感和我之所見之間,造成了昏昏欲睡的旅行。壓在我身上的,像是一道判決,不是判決我赴死,而是判決我明白一切。

一個人感到自己並不真正的存在,而只有靈魂是真正實體,描述這種感覺實在是太難了。我不知道有什麼樣的人類詞語可以用來界定這種感覺。

我不知道,我是真正像自己感覺的那樣高燒,抑或最終是在生活那裡顯現於睡夢中的高燒。

是的,我像一個旅行者,突然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陌生小鎮,對自己如何來到這裡茫然無知,我提醒自己是一個記憶缺失症患者,已經失去了對以往生活的記憶,長時間裡活得像另外一個人。

多年以來——從生下來而且成為一個意識性存在的時候開始——我一直是別的什麼人,而現在我突然醒了過來,發現自己站在大橋的中端,眺望河水,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確切地知道我存在著。

但是,我不知道這個城鎮,這些街道對於我來說十分新奇,而且玄秘如不治之症。

就這樣,我在橋上憑欄,等待真實流過,這樣我就可以重新得到我的零,我的虛構,我的智慧和自然的我。

佩索阿|生活判決我明白一切

這些僅僅是瞬間的事情,現在已經過去了。我注意到周圍的傢俱,舊牆紙上的圖案,還有透過玻璃窗斑斑灰垢的陽光。在這一刻,我看到了真實。在這一刻,我意識到自己是人們生存中的偉大人物。我回憶人們的行為,人們的詞語,我不知道他們是否過於受到現實之神的誘惑,是否過於屈從於現實之神。他們對自己生活一無所知,對自己思想知之甚少,而他們如果要對自己有所頓悟,就要像我在這一純粹開悟時刻做到的一樣,突然抓住了萊布尼茲有關單原子元素的權威性概念,抓住通向靈魂的魔法口令。於是,一道突然的光亮燒焦和毀滅了一切,把我們全身脫光乃至一絲不掛。

這僅僅是我從中看見自己的短暫一瞬。現在好了,我甚至不能說我是什麼。不管怎麼樣,雖然我並不知道其中真正的原因,我只是想要去睡覺了,因為我懷疑所有這一切的意義其實很簡單,那就是睡覺。

02

最小的事情都可以如此容易地折磨我,知道了這一點以後,我總是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這種情況。一片流雲飄過太陽,也足以給我傷害之感,那麼我生活中無邊無際的滿天暗雲人何以堪?

我的自閉不是對快樂的尋求,我無心去贏得快樂。我的自閉也不是對平靜的尋求,平靜的獲得僅僅取決於它從來就不會失去。我尋找的是沉睡,是熄滅,是一種微不足道的放棄。

對於我來說,陋室四壁既是監獄,也是遙遠的地平線,既是臥榻,也是棺木。我最快樂的時候,是我既不思想也不向往的時候,甚至沒有夢的時候,我把自己失落在某種虛有所帶來的麻木之中,生活的地表上青苔生長。我品嚐自己什麼也不是的荒誕感,預嘗一種死亡和熄滅的滋味,卻沒有絲毫苦澀。

我從來沒有可以叫做“主宰”的人。沒有基督為我而死。沒有佛陀為我指出正信之道。在我夢幻的深處,沒有太陽神阿波羅或者智慧神雅典娜在我面前出現,照亮我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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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人類心靈的全部生活,只是在依稀微光中的一種運動。我們生活在意識的晨曦之中,無法確定自己是什麼,或者確定我們以為自己是什麼。即便是我們當中的佼佼者,也存在對某些事物諸多自以為是的感覺,存在一些我們無法測定的謬以千里。我們碰巧處於一齣戲劇的幕間休息,有時候,透過特定的門洞,我們得以窺探臺上場景是何模樣。整個世界如夜晚的聲音,混沌不清。

我剛剛重讀了這些紙頁,上面是我清清楚楚寫下的文字,將要存在到它可能存在到的時限。我問自己:這些是什麼?這些是為了什麼?我感受自己的時候我是誰?我是自己的時候又有什麼東西在我心身中死去?

像一個高高立於山巔之人,試圖弄明白山谷裡的人們及其一切紛紜駁雜的生活,我俯瞰自己,像遙看一片模糊不清的風景。

在這樣的時刻,當我的靈魂陷入地獄,以致一個最小的細節都可以像一紙悼詞,使我驚悸不安。

我感到自己總是處在一次甦醒的前夕,在最後一種讓人吐不過氣來的昏亂關頭,在一個充當我的外殼裡拼命掙扎。我要叫喊,似乎覺得任何人都能聽到我的聲音。但是,我所有的感受只是極度疲憊,像流雲一樣,一陣又一陣地襲來,像陽光將盡之時的形狀,像遼闊牧場上的綠草若明若暗。

我獨自抓瞎式地忙於尋找一件東西,而這件東西從來沒有人向我描述過。我們跟自己玩捉迷藏的遊戲。我相信在某個地方,有這一切的超驗理性,一些可耳聞而無法目擊的流動的神力。

是的,我重讀這些紙頁,它們代表空虛的時光,安定或者幻覺的瞬間,化入風景的偉大希望,房間從無人跡般的恐怖,一點點聲音,一種極度睏乏,以及尚未寫就的真理。

在有些事情上,任何人都是虛妄的。我們每個人的虛妄,包括我們忘記了別人也像我們一樣有靈魂。我的虛妄包含在零星紙片裡,零星短章裡,特定的懷疑之中……

我說過我重讀這些紙頁麼?我在說謊。我根本不敢去讀它,不能去讀它。我該怎麼辦?這些紙頁簡直是另外一個人,我再也無法理解…。。。

佩索阿|生活判決我明白一切

04

今天,我突然找了一個荒誕然而準確的結論。在一個恍然大悟的瞬間,我意識到自己是無,絕對的無。一道閃光之中,我看見自己一直視為城市的東西,事實上是一片荒原。在這一道讓我看清自己的強光裡,似乎也沒有頭上的天空。我被剝奪了在這個世介面前一直存在的可能性。如果我再生,也必定與我無關,即沒有自我的再生。

我是某座不曾存在的城鎮的荒郊,某本不曾動筆的著作的冗長序言。我是無,是無。我不知道如何去感受,或者思考,或者愛。我是一本還沒有開始寫作的長篇小說裡的人物,我在自己還未存在之前翱翔長空,然後被取消;在自己還未存在之前一次次夢想,夢想一個人,而那個人從來就沒有打算賦予我生命。

我總是思考,總是感受,但我的思想全無緣故,感覺全無根由。我正在一腳踩空,毫無方向地空空跌落,透過無限之域而落入無限。我的靈魂是一個黑色的大旋渦,一團正在旋攪出真空狀態的大瘋狂,巨大的水流旋出中心的空洞,而水流,比水流更加回旋湍急的,是我在人世間所見所聞的一切意象洶湧而來:房子、面孔、書本、垃圾箱、音樂片斷以及聲音碎片,所有這一切被拽入一個不祥的無底洞。

佩索阿|生活判決我明白一切

而我,我自己,只因為深淵的幾何力學所制約,成為那個存在的中心。我是這一切旋攪運動中的空無,它們因為我的存在才得以旋攪。因為任何一個圓環都得有一箇中心,我這個中心因此才得以存在。我,我自己,是井壁坍塌殘漿僅存的一口井。我是被巨大空無所包圍的一切的中心。

彷彿地獄正在我體內大笑,倒不是笑魔現身顯靈,而是僵死世界的狂嚎,是物態領域諸多殘屍的環繞,還有整個世界在空虛、畸形、時代錯誤中每況愈下的終結。沒有創造這個世界的上帝,沒有唯一的、創造萬物的、不可能存在的上帝,來旋攪這黑暗中的黑暗。

只有我尚能思考!只有我尚能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