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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堂記》:從儒者蘇軾到東坡居士 | 你好,蘇東坡

作者:由 澎湃新聞客戶端 發表于 書法日期:2022-07-03

判官誰和誰是一對

《雪堂記》:從儒者蘇軾到東坡居士 | 你好,蘇東坡

十九歲。蘇軾離開眉山赴京應試。

我十九歲到眉山,住縣城北中巷,與三蘇祠一街之隔,更換過幾個住處,轉眼四十五歲了。人到中年,寵辱兼具,對周邊的感知與以往大相徑庭,進退無措時自然想到這位垂範千古的鄉賢名士。

《雪堂記》:從儒者蘇軾到東坡居士 | 你好,蘇東坡

三蘇祠

四十五歲,元豐五年,他在黃州。

那年,東山上的明月,依然閃著逼人的寒氣。生活已趨安定,遠方也少有故人的訊息。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忙與田父野老一起修堂種柳。過完四十五歲生辰,草堂落成,他作散文《雪堂記》(《雪堂記》又名《雪堂問潘邠老》)以示紀念。以前,我總嫌該文太繞,靜心展讀後,只有感慨,這篇證道之作,行文謙卑,思想的絞力如風起雲湧,撥雲見日後,又讓人充滿希望。對我個人來講,未嘗不是一種生活方式的指引。

“烏臺詩案”爆發時,蘇軾尤其惶恐,通宵詬辱不僅損毀了名譽,還葬送了理想。他曾想埋骨浙西桐鄉,誰知活著來到黃州東坡,飢寒困匱的生活就擺在面前。定恵院參禪,安國寺禮佛,經過道書方士療度,他的心神似乎有了皈依。既然出離藩籠,不妨倚望北山,閒聽泉鳴,當安則安。

從他十九歲中舉,二十四歲應中制科考試“百年第一”,歷任大理評事、鳳翔判官、杭州通判、密州、徐州、湖州知州,到眼下名為團練副使的流放欽犯,忘不掉還是眉山的南軒修竹,案頭漢書,母親希望他學汝南範滂,彪炳後世。所以,當他獲知種諤將軍在洮西報捷,就忍不住打聽西事詳情;聽說鄂州有溺嬰事件,又趕緊寫信給朱知州。儒家的烙印,讓蘇軾和那個時代的歐陽修、范仲淹、王安石、司馬光一樣,滿腔碧血祭獻給士人的理想。

《蘇軾文集》(中國古典文學基本叢書)

在潘邠老(潘大臨,字邠老,湖北黃州人。《冷齋夜話》記載他徽宗大觀間客死蘄春,年未五十。以此推算元豐五年,他是個25歲左右的青年。)眼裡,他還是嗜慾深,放不下個人的聲名榮辱,把自己搞得像封在囊中的刺蝟,偶爾挪動身體,便有一兩根刺毛要扎出來。這個貧寒的年輕詩人,有心引教他散智、除欲,做個逍遙散人。

蘇軾卻環顧牆壁上精心繪製的雪中寒林,認為自己逍遙已久了。

邠老指向滿堂繪雪,烈風所過之處,凹處的雪留下來,凸起的地方雪就散了。是上天偏愛著凹處的雪嗎?

不是。是形勢所在,天道難違,何況人呢。

離群索居,固然躲得過風吹雨打,卻難破除心神躁動。人是思想的產物,言為心聲,行為言鑑,想發聲、有所指,要行動、有所謂,想沉默而無法沉默,想放下又放不下!言行不一,身體便會如酒狂醉漢,捂住嘴,揪住胳膊,還是嘰裡呱啦叫個不停,胡蹦亂跳沒完沒了!就算把思想焚為灰燼吧,終究要死灰復燃的。“人之為患以有身”,身體不適因思想作亂,再煞費苦心修堂繪雪,那是讓自己承受多重的矇蔽,想做個逍遙散人首先要散智。

蘇軾說,他只想在起居偃仰時,看著滿堂雪景神遊八荒,求個身心自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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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陳裸《雲雪蒼茫軸》(區域性),故宮博物院藏

邠老批評,倘若雨自然,畫雨,風自然,就畫風嗎?畫不出風雨時,見到雲氣洶湧,草木披靡,會憤懣恐懼躁動不安。這是刻意修德,失了本心,落入了心眼兒裡。繪雪能使你身心自然,說明你在意的,還是畫中的奢靡勝景。繪雪能承襲這種心機,你自然跟這心機沒啥兩樣,還是放不下自己的聲名榮辱,因此要除欲。

蘇軾承認繪雪的確是刻意為之,但道理不是這麼講的。他二十歲就讀《莊子》,明白入堂看雪跟登臺觀春一樣,僅僅形式不同。以“雪”的視角觀“春”,雪是靜止的;以“臺”的視角看“堂”,堂就是靜止的。

他的道理在“靜則得,動則失。”

莊子有“黃帝遺珠”的典故,上古黃帝因沉迷遊逸失了道心。道心遺失,原因在出遊,他索性把那四海八荒的樂趣收藏在雪堂裡,靜觀其色,平復躁動的心。這樣既不用散智,也無須除欲了。

《雪堂記》對莊子的採納,只是借力而行,蘇軾並不止於自己的道心,還有深層的意味,畢竟他所承受的,除了個人的私慾榮辱,還有士人的理想之殤。

熙寧初年,他抵禦王安石變動成規,認為“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太銳”(《宋史·蘇軾傳》),使百姓生活失去了安寧。以後元祐元年,同樣的原因,他又在眾目睽睽中反對恩師司馬光。

繪雪能使身心自然,什麼東西能讓國家繁榮穩定,百姓生活幸福呢?他曾強調道德和風俗,“國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淺深,不在乎強與弱;歷數之所以長短者,在風俗之薄厚,不在乎富與貧”(《宋史·蘇軾傳》)。他希望君主護惜風俗就像護惜元氣一樣。為這,他搭上了自己半生的命運。

《宋史》

莊子對蘇軾的影響,讓他從君主的陰影中走出來,認識自身的侷限。禪道如膏粱文繡,是脫離苦海的上策,他已領悟應該如何往高處去,抵達無智、無慾的境界而超然物外。但他無法忘記,十多年前那場關乎國家前途與百姓生活的朝堂之爭,是如何一步步演變成一群小人為了各自前途利益的搏命之爭;他也無法忘記,多少博通經史計程車人,輾轉追尋,積極改革,力求富國強兵,卻丟失了天道民心。他體驗過人性的真實和無常,他清楚以人的認知,一旦陷入名利場,就像等著沸水洗手,會趨利避害,會惶恐掙扎,以至忘記了初心。

他修堂繪雪的初心,是“取雪之意”,讓悽凜平息飲冰之患,保持清醒和冷靜。他不會逃避士人的職責與義務,只在迴避名利爭奪的機鋒。眼下,他就選擇回到老百姓當中做個普通的讀書人,他決定在嗜慾深重的人世間,貨真價實的、滿懷憧憬地活下去。現代人常說,有一種英雄主義,是在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後依然熱愛生活。

由此可見,他這下策之選,其實是多麼高階的人生觀!他能在膏粱文繡與皮弁糟糠間選擇,隨物賦形,已是“看山還是山”的境界。如果說,眉山是儒者蘇軾的故土,黃州便是東坡居士的家鄉,他在那裡破繭成蝶,也在那裡落腳還鄉。太陽已然升起,輾轉間就看到拂曉的飛塵了!而我,卻不知道要走多長多遠的路,才能走近他的身邊呢。

(本文為第五屆伯鴻書香獎·閱讀獎獲獎作品)

《雪堂記》:從儒者蘇軾到東坡居士 | 你好,蘇東坡

原標題:《《雪堂記》:從儒者蘇軾到東坡居士 | 你好,蘇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