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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晗對話肖文飛:書法的話語權到我們這個時代變弱了(下) | 走尋

作者:由 大米藝術 發表于 書法日期:2022-07-25

韓羽書法怎麼樣

[ 本文共計9952字 · 建議閱讀時間20分鐘 ]

主持人:施晗 嘉賓:肖文飛

施晗:在您整個藝術道路上有一段很重要的歷程,那就是您的編輯生涯,從《中國書畫》到《書法》,再到《東方藝術·書法》,期間,您所涉獵的與藝術有關聯的內容是紛繁多樣的,無形中擴大了您的知識面,他們客觀上是否也促成了您對書法的再認識?

肖文飛:

那肯定的,所有生活的方方面面,對個人的藝術都會產生一些重要的影響。我做編輯做了二十多年,在這之前,還做過科技期刊編輯;畫流程圖,都是工業當中的罈罈罐罐,跟石化相關的。後來到北京求學後,到《中國書畫》,再到《書法》《東方藝術·書法》,這裡面學到很多東西,因為編雜誌和書法創作還是有差別的,一個是感性,一個是理性,透過編雜誌,讓我慢慢形成了一種學術的思考方式、學術規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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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編輯的《書法》《東方藝術·書法》

剛開始在《中國書畫》的時候,接觸這一塊,一看後面怎麼附那麼多參考文獻,這些有用嗎?去掉!就做過這種傻事,那個時候剛剛接觸,不懂嘛,對學術沒有嚴謹的態度,沒有一種敬畏的心理。別人費老勁,做了那麼多參考文獻,你一筆下去全勾掉了!他們所做的這些,既是學術研究的具體呈現,也為後人再去研究這些課題提供了一些線索。

施晗:做編輯是需要理性的,但另一方面,書法創作還不允許太理性,過於理性的人,是成不了書法家的,起碼難成優秀書法家。

肖文飛:

您這個說得很對,書法創作是一種感性,是平時的各種綜合因素素養的積累集中的呈現,但是在這個背後,他其實是一種理性的學習態度。這種理性的高度,決定了你感性的高度,沒有前面的理性做基礎,後面的感性是沒價值的,我們看江湖書法家,感不感性?很能忽悠人吧,但是那種感性有意義嗎?沒意義,也沒價值,那是種很低層次的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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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竹偃松”聯

當代人寫書法很多人在這裡進入一個誤區,尤其是年輕的時候憑才氣憑感覺寫字,自我覺得不錯。比如說一個人三十歲之前,有人誇你的字寫得很有才情,你可以高興一下,四五十歲時別人還這麼表揚你,你就要臉紅了,因為畢竟憑這種感覺是走不遠的,還需有一種強大的理性、做學問研究的態度,去作為支撐。

我們就說乒乓球比賽吧,賽場上都是自由發揮的,球來了怎麼接,都不用思考,那都是非常感性的,但是這個背後,每一個動作都是成千上萬次不斷重複不斷練習的結果,最後才有你現場讓人歎為觀止的動作呈現。我們寫書法也是一樣,經常有神來之筆,這種神來之筆怎麼來的呢?那都是有理性作為支撐的。現在很多人寫字,如果沒有一個理性的思路作為指導,他會陷入到一個誤區,就是靠碰:今天碰出來了,明天又沒有了。這樣的話永遠沒有進步的。因為你每天都是碰,運氣好的時候碰出來了,運氣不好的時候碰不出來。但你以一種理性的態度去思考的話,不好的東西慢慢淘汰,好的東西會把它保留。好的東西會越來越多,不好的東西會越來越少,這樣才能進步。所以嚴格來說,學書法寫書法是做學問,只是這種學問跟考證考據相比,是另外一種形式的呈現。

創作當中當然要感性了,您說曾翔老師理不理性,曾老師可理性了,您只看到曾老師感性的一面,沒看到曾翔老師理性的一面。對好多問題的思考,曾老師都是非常理性。我那天在展廳也和曾老師聊過這些問題,其實他和劉彥湖老師形成兩個極端,在創作當中,一個是理性,一個是感性;一個是冷,一個是熱;冷抽象和熱抽象。

從這種角度看其實劉彥湖老師也是在做一種抽象,對漢字的抽象,只是他對漢字的抽象跟曾老師走的道路不一樣,曾老師更像西方的熱抽象——康定斯基,劉彥湖更像冷抽象——蒙德里安。兩種思路,但是背後都是要有理性作為支撐,到了一定階段,到了一定年齡,你靠感性哪裡碰得出來!你們去看黃庭堅的《廉頗藺相如列傳》,跟和氏璧有關係,那個“璧”在裡面至少有三十多個,把這三十多個璧單獨抽出來你分析一下,你就可以看出裡面他的那種理性。他們是有套路有程式,但是不程式化,結字的原理都是一致的,都是通的。

我覺得創作一定要從理性,再到感性,這樣的感性才有意義,才有價值,才有高度。我現在有時候可能理性有餘,感性不足,這是我的弱點。我說曾老師您什麼時候借我點膽子,讓我也痛快地感性一下。

施晗:像劉正成、韓羽等一大批書法家,其實都有過文學和編輯的經歷,並從中認識到了自我的價值,走出了一條屬於自己的道路。

肖文飛:

我是這樣思考這個問題的,作為一個書法人來說,我們是要具備兩種能力的:一種對書法宏觀的觀照、把握,對整個書法史整體的一個梳理,你把這個梳理清楚了才能真正的認識到你所做的這個事情他在書法史上有什麼意義,是個什麼位置,在書法史的鏈條裡面是哪個環節。有這樣一個梳理才能清晰我們當代書法的發展方向、趨勢,更能代表時代的特徵,這是一方面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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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清奇》

第二個能力就是微觀的,一種動手能力,要解決一個手藝人的身份,你對工具材料的熟練掌握,要遠遠超出一般人,這是一個手藝人的特徵。

齊白石說自己是手藝人,石開老師也說自己是手藝人。解除工具材料對錶達的障礙,這是一種能力。我覺得當代很多人這種手藝人的身份解決了,字都寫得很好,很漂亮,但是他缺少一種宏觀的把握,即怎麼樣去建立自己的書法系統,宏觀的觀照。

在歷史上明明有很多已經試錯,此路不通,但因為沒有這樣一種宏觀的觀照,還老在重複一種沒有價值沒有意義的東西。一個是方向問題,一個是動手能力問題,所以尤其是做這個編輯,他要求我們具備對書法史宏觀的觀照,在這種大的視野的高度下,你才能看清楚我們這個時代書法的發展到底是一種什麼狀況,未來的趨勢會怎麼樣,那麼你努力的方向前進的方向會怎麼樣,才有一個把握一個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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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7月博士畢業和恩師薛永年先生合影

很多人在這方面因為欠缺,所以做的東西要麼重複,要麼是沒有意義的,也很難形成自己的一個面目。其實對這種宏觀的觀照之後,你會找到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找到書法的一個生長點,我看當代很厲害很優秀的書法家,其實都是找到了自己在書法上的支點,這個點不一定很廣,但是一定很深入,從這裡慢慢生髮出自己的一些東西來。

長一輩的像王鏞、石開、沃興華等先生,後一輩的像劉彥湖、曾翔、陳忠康、陳海良諸師友,每個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一個點。因為任何時代,尤其在我們這個時代,以一個人的能力想把所有點都佔住,是不可能的,我們每個人都是從某個方面切入書法,從某個角度觀照書法,最終形成自己的面貌,當代很多人是盲目的,他找不到這樣一個點,那就只能隨大流了。今天哪個獲獎了就學哪個,明天哪個風格容易入展,我就學哪個,這樣就會讓自己很不堅定,像一個牆頭草,擺來擺去。

施晗:他們還是活在當下,活在一個小圈子裡,未能把自己解放出來。談到這裡,我倒突然想起如果從書法史的角度來評價您,目前為止,您主持參與的中國書法申遺專案可能是一件繞不過去的事情;能說說這裡面的情況嗎?您又將如何評價自己的這次工作。

肖文飛:

這個書法申遺是我2008年博士畢業以後,分配到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書法院工作碰到的第一件大事。剛剛畢業,就在一個恰當的時間恰當的地點讓我碰到這樣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大事件,我是很幸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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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應物詩句

其實中國書法誰來做,都會做得很好,只是這個機遇讓我碰到了。

當時書法申遺這個任務佈置下來時間很緊,前後就一個多月,要申報文字,要拍成電視解說片,等等,任務非常艱鉅,而且這樣一個申報文字,有嚴格要求,有苛刻的行文規範,內地大部分的行文方式都不適合,比如說用“打造、開創”字眼都不行,必須用最樸素的語言,把書法是什麼、書法的歷史、書法的現狀、書法的未來等等,包括對書法做的一些保護性的工作,都要說清楚。英文就是一千個單詞,中文就是七百多字,要在這麼短的文字裡面把它描述清楚,而且這些評委是老外,可能他們對書法根本就不瞭解,你用那些專業術語的話,他們根本聽不懂,中醫申遺也碰到這個問題。

看起來字數不多,但是這個稿改了一二十遍,寫完一稿,慢慢地審,拿給那些專家學者看,把這些文字打到螢幕上,逐字逐句地改,怎麼用一種最精簡最準確,但又最樸實的這方式把它呈現出來,因為不說清楚別人不舉手你就麻煩了,就通不過。而且當時還有一個比較急迫的問題,韓國也有書法,日本也有書法,如果我們不去申遺的話,他們申了,對於整個國家的文化尊嚴將是個極大的損害。

很多西方人瞭解書法,可能更多是從日本現代書法開始。如果讓他們搶了先的話,關係到國家的面子等,所以當時的任務很艱鉅,我和書法院的這些同仁們一起努力。記得那段時間正好是中秋節,自己把電話關了,在屋子裡憋著把它寫出來,有時候睡在辦公室,加班加點,把所有的東西完成。

2009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召開申遺大會,當時就通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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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書法聯合國申遺成功後在人民大會堂出席頒證儀式

施晗:除了書法,您覺得現在最重要的是什麼?

肖文飛:

以前書法是自己的一種業餘愛好,現在變成了自己的專業或者說職業,愛好和職業結合到一塊,可能也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除了書法,其他的也就看看書,也沒有太多的愛好。有時候想想身邊的一些朋友,生活都很簡單,在很多人看來,生活質量其實都不算太高的。

生活最重要,要生活得有智慧。懂生活了,也就懂書法了。書法的理,和生活萬事萬物的理都是相通的。

施晗:生活是一張沒有什麼目的的草圖,藝術也不會成為這草圖裡最重要的那部分。雖然在很多場合裡,您一直給人的感覺是個不善言談,甚至顯得木訥的形象;但您與書法有關的每一步都很堅定自信,洋洋灑灑;從您主持策劃的兩岸書法藝術論壇、簡帛書法研究論壇、晉唐楷書研究論壇,以及其他各種國內外重要書法展覽活動,您總是那麼倔強、勃發,認準了就做,您的執著來源於哪裡?

肖文飛:

這種執著可能跟湖南人的性格有關係。我自己對自己有個評價:爆發力不夠,但是韌性還是有,我不跟別人較一時的長短,包括書法也是一樣,這個東西更多的是長跑,而不是短跑,您可能一百米跑到我前面了,不一定一千米五千米還能跑前面。有時候就是這種韌性,認定一個事情覺得值得去做,那麼就去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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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中國書法院“簡帛書法研究”論壇

在書法方面,不說跟傳統經典比,就跟我身邊這些老師輩朋友輩的比,我覺得自己都差了很多,他們給我的壓力很大。有時候我覺得跟他們做朋友,跟他們做同時代的同道,是幸運的,但也是有壓力的,這也促使自己要更加的努力,更加的去思考;內心當中當然還有一種不服輸,但是這些最終都要靠作品說話,而不是靠嘴巴。

很多東西都是逼出來的,包括這次展覽,人都是有惰性,有時候確實要找些事情把自己逼一逼。我們單位的性質讓我們不坐班。有時候就是這樣一種狀態,越忙的時候您可能越出東西,越清閒的時候反而寫字也不想寫了,沒那種動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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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宏道《西湖》

我覺得曾翔老師就是這樣一個典範,您讓他閒下來沒事幹,估計他那麼多的奇思妙想可能都不能呈現出來,他就是要在那種狀態之下,緊張、節奏很快。這次我看他的展覽鋼筆畫的小畫,那就是開會,無聊,如果讓他正兒八經的畫,估計他沒耐心,不一定能把它畫下去,他需要那種狀態。

施晗:這幾年,您的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杖藜書院,當時是出於什麼樣的初衷要辦它的,是對書法的使命,還是“逼自己一把”的私心。

肖文飛:

兩者都有吧,一個是我對當代書法教育有自己的考慮,因為當代書法教育跟其他領域相比的話,我覺得是處於比較落後的狀態。像外教方面的新東方、學而思,他們都形成了很大規模的可以複製的一種模式,利用現代化的技術手段,能夠做到極致。那麼書法也可能因為它的特點吧,很多還停留在小農經濟時代,自己找個地方,招些學生,規模到了一定程度的時候很難再往上走。所以我一直在思考,也在探索是不是能用現代化的模式來推廣書法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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杖藜書院 課上合影

這裡面,也碰到一些問題,很多人講書法講的玄之又玄,讓普通愛好者望而卻步,講筆法講結構講的天花亂墜,摸不著頭腦,太虛,所以我就想是不是在教學理念方面能夠以一種接地氣的,用最樸素的語言,比如跟我們生活當中的方方面面的聯絡,把書法的道理能夠說清楚,讓普通大眾能夠解除對書法的恐懼心理——原來書法並不是想象中的那麼深不可測,還是有路徑可循,對於普通愛好者他還是能找到一個進入經典的門徑。

歷史上關於筆法的論述,在古代典籍中都跟金庸武俠小說差不多,把筆法描述的神乎其神,玄而又玄,好像靠一般人的智力、精力很難探尋到書法的奧妙。什麼鍾繇盜墓、蔡邕神授等,這樣的故事太多了,都具有很強烈的魔幻色彩,用神話的方式表達古人對神秘筆法的渴望,覺得這個東西太難了,事實上是這樣嗎?如果我們真的用一種理性的方式去追溯到書法的原點的時候,會發現它不是那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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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碑漢石” 聯

我從2012年開始在清華美院高研班做書法教育,積累了一些經驗,而且這些經驗在教學過程中間也得到檢驗,覺得還是可行的,也是有效的。所以我就在想,在書法的教育上做一些開拓性的嘗試,比單純的當個書法家可能更有意義和價值。

施晗:書院在古代社會,作為儒家的道場,與佛道的寺廟、宮觀並立、對應,成為最有中華文明特色的文化教育機構。而您主持的杖藜書院,就目前來看,僅僅還是作為書法的教學場所,並未秉承傳統的書院職能,您是如何理解書院文化在當代的意義,又是如何來定位杖藜書院未來的走向。

肖文飛:

關於書院的命名,當代很多人是把“書”狹隘化了,古代的書不是直指書法,他是一個更寬泛的,四書五經、傳統典籍等,讀書學習的地方。當然我們剛開始起步,書法可以代表傳統文化核心的一部分。在自己的能力範圍之內,可以由書法慢慢的往其他領域擴充套件,跟傳統文化的結合,但是看自己能力,一步一步盡力吧。

施晗:這裡還有個可怕的現象,大多數書院經營到最後,都變成了名利場,您從一個書法研究者和創作者,走向書院的經營者,箇中勢必夾雜著企業化的商業運營,您是否能夠擺脫這種利慾的誘惑,回到他人眼中原先的書家形象呢。

肖文飛:

我的初衷是把它做的純粹,而且在我們書院學習的這些學生,他們都是挺輕鬆的。因為我覺得任何一個團隊要走的更遠,必須要有一個學術理念作為支撐,沒有這樣的支撐會很容易走偏,而且也走的不遠,正如我前面所說的,在整個書院教學體系裡面,書法就是老大,在這個前提之下,我跟同學之間都是平等的,我們是本著一種求真、探索探尋真理的態度來對待書法,所以在我們的學習當中,拋棄了很多功利性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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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國書法公益講座

我們跟學員之間的交流更多的像朋友,我也不想學員能給我帶來什麼,很純粹的一種學術的探討、交流。

當然也碰到很多問題,書院要生存,涉及到經營、營銷,這也正是我們書院面臨的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怎麼讓二者兼顧,堅持我們的學術、教學理念,又能夠讓大家在這個平臺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人生意義,同時又能解決自己的生存問題,讓自己在社會上活得有尊嚴,這些都是我們需要解決的。

施晗:現在很多人在強調書法是一門獨立的藝術,但另一方面,又強調書法家的文化人身份,對於文化人的考量,是站在中國人文共性的角度上,對自我的一種高度要求。您覺得自己達到這種要求了嗎?如何達到呢。

肖文飛:

我覺得我離這個要求還挺遠的。其實我也講過怎麼給書法家定位,書法家到底是什麼樣的身份,我覺得一個合格的書法家,他必須是三重身份的合體:

第一個就是手藝人,手藝不過關,對工具材料掌握不熟練的話,不能解除工具材料對錶達的障礙的話,那就無從談其他的。先要做好一個手藝人。

第二個,我們對書法的學習,以書寫漢字為物件,漢字也是書法的載體,所以涉及到對造型的研究,一方面怎麼樣能夠讓造型符合我們的視覺審美,另一個方面讓造型怎麼樣符合文化審美。這兩者有差異,視覺什麼是比較初級的,一看這個字好壞,誰都可以發表看法,生理方面的反應,比如對黃金分割方面的認識。還有一個就是造型的文化審美,這裡面涉及到很重要的東西,就是前面講過的漢字,它作為傳統文化的結晶,怎麼樣在處理造型的時候能符合我們的傳統文化,傳統美學這樣的一個思路,很多人其實在這個造型方面,在文化的審美方面進入到誤區,或更偏重西方的,或偏重小情小趣的東西,沒有把文化內涵的東西在他的造型當中體現出來,這個其實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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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心畫竹題記》一則

第三個,就是文化人的身份。為什麼要強調書法家文化人的身份呢,因為任何一種藝術它不是孤立存在的,它都是整個社會經濟、文化、政治等其他領域在書法裡面的反映,或者是書法領域對其他領域的迴應,我們看到每個經典作品背後,從甲骨文到金文到帖學二王到蘇東坡等等,背後都是以文化作為支撐的。有沒有文化,選擇和判斷是會產生很大差別的。

到展廳去看展覽,去翻作品集,這個人寫的很有趣味性,這也是當代人非常喜歡玩的趣味,但是這種趣味有時候是一種小情小趣,很容易過時,沒有長久的生命力,就像時尚的東西,這一頁翻過去了就過去了,很容易被遺忘。文化是一個民族幾千年來共性的積澱,時代不同,會有些變化,但總體來說是穩定的、傳承有序的,如果能夠跟文化產生關聯,能夠依託文化這個大脈,作品就取得了一種超越時空的生命力。

為什麼一千年來王羲之的字大家都覺得好,唐太宗那個時代覺得好,到了我們這個時代還覺得好,到了一兩千年後還覺得好,為什麼?王羲之的書法表現了傳統文化當中審美的最高理想最高境界。蘇東坡的字也是這樣,文人氣等等。包括顏真卿的字,我們一看就是堂堂正正的廟堂之氣,儒家的典範,都是跟文化有關。

為什麼有的人那麼自信,我的書法一百年後還能看懂,像陸儼少,他雖然畫畫,但是他對自己的書法也很自信,他就說我的書法能傳五百年,他為什麼有這個自信,因為他的藝術是從文化裡面生髮出來的,他依託這個文化背景,後人來解讀,有一個共同的依據。這也就是為什麼要強調書法家文化人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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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王鏞、何應輝、胡抗美、沃興華諸位先生在四川大學看寶貝

施晗:一個人不論學問多高,修養多好,最終都要透過筆端落實到紙面上,一旦這種落筆成書有了文化的嫁接,是否也就演變成了我們今天所說的書卷氣呢?

肖文飛:

基本可以這樣理解。很多人作品中之所以缺乏書卷氣,滿是媚俗、粗痞,就是因為沒有把我前面所說的那三重身份解決好,有的人很有文化,大學教授,詩書萬卷,但是他沒有解決手藝人的身份,筆下呈現不出來。而有的人解決了手藝人的身份,但缺少造型的想象力,最終只能淪為寫字匠。我們看歷史上的這些大師們,為什麼能夠成為大師,他們的作品為什麼能夠成為經典,他們在造型的想象力方面超越了一般人,葆有獨具的書卷氣,就是因為他是這三重身份的合體。

施晗:現在書法界有一個問題,就是模仿成風——我們提倡迴歸傳統,後來所有人把這種迴歸理解成了模仿甚至抄襲。像全國性的展覽,有時會因為某件獲獎作品取法了古代某個書家風格,以致後來的各種展覽就出現了千篇一律的面貌,而且還繼續獲獎,您是如何看待這個問題的呢。

肖文飛:

這個問題我覺得有幾個方面的原因吧,第一個就是評委層面的原因,評委對書法審美的認識層次不夠,他評出來的作品水平可想而知。這樣評出來的作品可能又會誤導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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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米芾手札

第二方面,對於作者來說,他本身就沒建立起自己一個堅實、龐大、正確的一個書法系統,很多方向他把握不了,沒有在書法上找到自己的一個根基,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所以他很容易就會變成牆頭草。

還有一個更重要原因就是,對經典的學習,怎麼樣從理的層面去學習。很多人從臨摹到創作轉換不過來,應為這個理不通,一味的模仿。

我昨天去濰坊參加寸耕堂師生書法展,王鏞老師的學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面目,我們更多的是學古人的思想,或老師的思想,而不是簡單的學老師的面目。比如我們學二王,學米芾,學蘇東坡,他們的觀念和理念,更多的從理的角度去梳理,理通了轉換起來難度不大,盲目的去學某種風格、面目,會陷入到誤區,因為每個人的性格不一樣,人生閱歷不一樣,知識結構不一樣,這些都會影響您的判斷。所以我們對經典的學習就是透過對個案的研究去掌握書法的共性,最後再用自己的方式把這種共性呈現出來。

這樣一個時代其實我們面臨著很多選擇,有的人可能從文化的角度來闡釋書法,有的人可能從藝術的角度,有的人從視覺的角度等等,我覺得都未嘗不可。我們每個人都是唯一的,千差萬別的,如果你在哪個領域在哪個方面比較敏感,你就可以往那個方面深入。比如我對視覺非常敏感,對造型非常敏感,那你可以往這方面強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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擔當題畫

我把當代書法歸了三個型別,從60年代書家中選了三個代表。第一個代表是陳忠康,他是當代帖學的一個高峰,他對書法的學習方式,基本上是按照傳統的慢慢學習,加上自己的修養,提高自己的技術能力,最終達到人書俱老,這是一種傳統的模式。第二個代表劉彥湖老師,他是在更大範圍裡對書法的融合,書法跟設計、書法跟建築這樣一種融合,跨界,他既有傳統經典元素,更有對現代其他領域的關注,把它融合。還有一個就是邵巖,他又是另外一種,現代書法,一方面,他在探索書法的漢字邊緣,看他的現代書法都是可以識別的漢字,在跨出去又不跨出去的邊界上,極限到底在哪裡?另一方面,探索書寫工具的邊界,我們都是拿毛筆寫字吧,他嘗試用注射器。我覺得這三個人代表了當代書法的三個方向。

就看您的視野有多大,對於很多人,他的書法可能就是帖學一路,一涉及到碑學可能就看不懂了;有的人對傳統書法能看懂,對現代書法可能看不懂了。每個人都會根據自己所建立的書法系統來做判斷,因為系統不同,有大有小,分歧也因此產生了。我們在這個時代如果能建立一個更廣闊的書法系統,對現在書法的現狀就會很釋然了,很多東西也就能理解了。

施晗:作為傳統書法的最主要的參與者——文人士大夫階層已經不復存在,書法已從先前的精英藝術轉變為當代社會的大眾藝術;曾把“真善美”作為最基本要求的人文價值觀,而今卻成為最高標準,這無形中導致了整個社會人格體系的滑落。藝術介入當代生活的能力也已經無可挽救地被削弱。您認為未來書法的發展將有怎樣的可能性?作為一個書法實踐者和教育者,您又將做出怎樣的努力。

肖文飛:

這裡面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文人士大夫對書法的影響其實挺大的,在傳統社會,書法之所以有那麼高的地位,都是因為文人士大夫的參與,因為他們是那個時代最精英的分子,他們有話語權,他們倡導的審美趣味可以一呼百應,而且很多藝術領域正是因為有文人士大夫的參與,它的地位才慢慢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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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亭蕭寺” 聯

宋代以前繪畫的地位並不高,宋以後文人畫的興起,以蘇東坡為代表參與倡導,地位才慢慢提高。篆刻也是這樣,我們現在認為為秦漢篆刻的藝術性很強,那都是後人賦予給它的。在當時,就是工匠之藝,藝術的自覺不是很強,篆刻地位的提高也是在宋元以後,文人精英分子的參與。所以我們這個時代書法確實有點邊緣化,它跟參與的人有很大的關聯性,其實在傳統社會,書法是有很多附加的元素在裡面,附加書法以外的,倫理的道德的人格的文學的,正是因為附加的這些元素,讓書法變得這樣厚重,讓書法如此有魅力,但是到了我們這個時代,很多東西您想加是加不進去了。

比如你前面提到的書法的書卷氣,作為個體,您可以加上自身的修養,呈現出這種氣息,想加其實也很難啊,因為你根本就達不到古人的高度,包括文學性,好多老師都提倡要寫自己的內容,寫自己的詩詞,對個體來說,這種努力無可厚非,但從整個時代來說,詩的高峰就在唐代,詞的高峰就在宋代,沒辦法,你再怎麼寫,頂多也就是個打油詩,很多東西都是無可奈何花落去。

書法迴歸到了本體,這也是無可奈何的選擇吧。在傳統社會書法承載那麼多的功能,在我們這個時代都不能承載了。當代書法呈現出這麼多面目,其實是在探索出路。一種是基於書法核心之外的突圍,比如“學院派書法”,“書法主義”,把書法作為一種元素,用書法去說別的事情;還有一種就是書法內部的突圍,像王鏞、沃興華、曾翔、劉彥湖等老師們,在堅守書法核心的同時,把傳統書法中符合當代審美的元素提煉出來,借鑑其他領域的元素,強調跨界,跟繪畫跟建築跟設計的跨界和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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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周汝昌先生

伊秉綬在我們這個時代為什麼賣的那麼好,一個四尺對開的作品能夠賣到兩千多萬,還是幾年前的價格,因為他就符合我們時代的審美,它裡面有很多設計的元素。

施晗:人總是在紛繁的現實裡,慢慢設計生活的意義,即使作為普通人的存在,可能您還是在根據藝術的理想法則來編織自己的生活,也許,這就是藝術家的境界吧。生活是一種沉重,藝術卻並不輕鬆。

肖文飛:

藝術最終還是要回歸生活。這麼多年後慢慢發現,生活是最重要的,其他都是建立在生活的基礎之上,對自己當下狀態的真實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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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文飛簡介:

湖南嘉禾人,1968年生,現任文化部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書法院學術部主任。中央美術學院美術學博士,清華美院書畫高研班書法工作室導師。中國書法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申報“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活動的主要參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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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人 · 施晗 | 主編 · 柴天鱗

責編 · 王曉 聶海燕 | 美編 · 苗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