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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祭「之一:魯迅」

作者:由 木心的塔中之塔 發表于 收藏日期:2022-07-11

桌子上刻早字的是誰

木心祭「之一:魯迅」

2006年1月,木心的第一本書,《哥倫比亞的倒影》在大陸出版;

2011年12月21日,木心歸國四年後在烏鎮悄然逝去;2013年1月,《文學回憶錄》出版,被評為年度十大好書。

而這些重大事件,在那些年,我全然無知。直到2017年,一日翻開書架上已經落了灰的《退步集續編》,一篇《我的師尊木心先生》終於拉開了我對木心先生的閱讀。

陳丹青說過:

我寫書,我出書,就是妄想建立一點點可疑的知名度,藉此勾引大家有朝一日來讀木心先生的書。

我想說,陳丹青,你的目的達到了。

這一年多來,沉浸在木心的藝術世界,看他的俳句、散文、小說、《文學回憶錄》;在網上收集木心的生平、軼事、畫冊;去烏鎮,探尋木心的故居、美術館,妄圖與先生建立一點可憐的連線。

有時候,一個人,會莫名的哽咽,為什麼對一個已經離世的,素未謀面的陌生人,那想念會如此強烈!

閱讀木心,是一種神奇的體驗。

一年多來,我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回顧往事,哪些事做得不足,哪些人對得不住;一年多來,總想寫點什麼,如鯁在喉,想吐卻吐不出來。

蓉城初冬,銀杏金黃,太陽曬得人心懶洋洋。而木心祭日臨近,把自己關在房間,大山臨盆一樣狠憋一下自己,擬了十個篇章,串聯起這一年多來的思緒,零零碎碎。

木心有俳句:

其實快樂總是小的,緊的,一閃一閃的

。”

而這些記憶的碎片於我也是小的,緊的,一閃一閃的。

《文學回憶錄》裡,木心講到,

“將來回國,想出兩篇論文:《魯迅論》,《曹雪芹論》。”

又說:

“‘五四’以來,中國夠分量的評論家一個也沒有啊!出了一個戰士,魯迅先生,出了一個教育家,蔡元培先生。”

2006年,木心歸國後,首次在媒體上發表文章《魯迅祭:虔誠的閱讀才是深沉的紀念》。

木心青年時在魯迅先生的墳前留過影,我早些年,在杭州飄蕩,特意到孤山尋魯迅的雕像合影。

那些年特別迷魯迅,也都是離開學校以後的事情了。

中國的母語教育很難讓學生喜歡上魯迅的文字。

魯迅《秋夜》:“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為什麼不說有兩株棗樹?學生們覺得好奇,老師們似乎也莫明其妙。

木心指出,文學上有一種意象叫“

只可意會,難以言傳。

”而語文教育偏偏一定要寫出中心思想,段落大意,那麼,魯迅這樣的神來之筆,學生們也就無從領會其豐沛意象了。

木心的文字好讀,耐讀,但不易懂;魯迅的文字,不好讀,不易懂,但耐讀。作為中國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的作者,魯迅的文章開創一代先河,跟木心一樣,魯迅有深厚的國學根基,又有豐富的西學背景,白話文一出,即打上了深刻的獨創印記,之前看到一個評價,說魯迅,一開始寫白話文,就把白話文推到了極致。這本是好事,但對繼承者來說,為難了。

木心有俳句:

古文今文焊接得好,那焊疤極美。

這是在說他自己的文字,魯迅的文字焊疤又何其美,只不過一直沒有人這樣服帖的說出來。

我們這個時代的人是幸福的,因為有木心可讀,魯迅那個年代的人也是幸福的,因為有魯迅可讀。

我們再讀魯迅,時空錯位的感覺。

木心說:“

我看魯迅雜文,痛快;你們看,快而不痛;到下一代,不痛不快——而今燈塔在動,高度不高,其間不過一百年。

去年春節去烏鎮看木心,順道去紹興看魯迅。木心在俳句裡有:

常說的中國江南,應分有骨的江南,無骨的江南。

這有骨的江南就是走出過魯迅,秋瑾的紹興啊!

從故居出來,順手買了一把帶有魯迅標識的空白摺扇,攤位上坐了一位上了年紀的老者,看上去溫文儒雅,桌上擺著文房四寶,頭上懸著寫好的樣本,我喜歡的字型。我說,幫我題一下魯迅先生的七絕《答客誚》的前兩句吧,正反兩面各一句,老先生搖頭說不知道,讓我寫出來。

好吧,我寫好遞給他,“

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

。”他反覆與我確認了三次才算寫好。我出門就發了朋友圈,木心的句子:

如若在盧浮宮前門放進一頭豬,從後門出來的準保還是一頭豬。”

當年閱讀魯迅的興趣完全是透過魯迅的傳記,和同代親友的回憶,緬懷文章勾起的。母親的禮物——小腳朱安,與許廣平的師生戀結晶——《兩地書》,周氏三兄弟的手足情怨,兒子海嬰及孫子令飛的生活現狀,又以許壽裳和蕭紅的回憶文章最讓人動情,還有和瞿秋白的知己往事,後來陳丹青寫的《笑談大先生》,讀來都興致盎然。

這樣下來,完全被魯迅的人格力量所折服,

滿滿人情味的大先生,突然闖進我的世界

,進而勾起閱讀魯迅文章的興趣。再回頭看那些語文課本里的文章,完全變了模樣。

錢鍾書曾經為了拒絕登門拜訪的讀者,留下一句廣為流傳的名言,“假如你吃了個雞蛋,覺得不錯,何必要認識那下蛋的母雞呢?”而對於我而言,

如果母雞的樣子令我厭惡,它下的蛋也會難以下嚥。

我的閱讀經驗,多從作者入手,傳記、軼事,人對了,作品自然不會差。

“曹雪芹才大於文,用在《紅樓夢》中,僅一部分。真正的藝術家,應有一種‘自我背景’,深不可測,涵藏無窮。”

照木心的說法,真正的藝術家,表現出來的都如冰山一角而已,他們知道表現什麼,隱藏什麼。

隱藏在海平面下的才是更豐富的本人

,但這需要讀者自己去找,而遺憾的是,一旦藝術家去世,就把絕大部分的藝術都帶走了。只有高明的讀者,才能在作品中讀出作者的原貌。

藝術家活著,就是基督在世,藝術家身邊的人有福了。死了,只有留下的藝術品見證過這一神蹟。木心有言:

“耶穌是集中的藝術家。藝術家是分散的耶穌。”

我的遺憾是在木心生前,還不曾看到他的文字。要不然,也會徘徊於晚晴小築,羞於敲門,恥於離開。

《魯迅祭》的開篇,木心就寫道:

“在我的心目中,魯迅先生是一位卓越的‘文體家’。文學家,不一定是文體家,而讀魯迅文,未竟兩行,即可認定‘此魯老夫子之作也’。在歐陸,尤其在法國,‘文體家’是對文學家的最高尊稱。紀德是文體家,羅曼羅蘭就不是。”

足見木心對魯迅的獨愛,在誇讚魯迅的同時,其實也是在說自己,看過木心的文字,不消幾行,就知道,這一定出自己木心,所以《文學回憶錄》一出,不會有人認為這是陳丹青的杜撰,即便是口語化的文字,也打上了鮮明的木心烙印,無法複製。

《文學回憶錄》裡,木心自由出入於世界各種文化之中,許多西方讀者,看了木心的文章,誤認為木心在那些異域之地生活過很久。讀木心久了,就會知道,木心可以遊刃於各種文化之間。

而在《魯迅祭》裡,木心並沒有過多的評論,感覺像是應《南方週末》之邀,盛情難卻,為中學生推介魯迅必讀書目一樣,寫得平平淡淡,波瀾不驚。即便如此,在浩如煙海的魯迅研究資料中,這也是最有人情味的一種。

與在《魯迅祭》裡客客氣氣的論述大先生作品不同的是,木心在《文學回憶錄》裡不下四十處提及魯迅,且多從文學批判的角度入手,毫不留情。講到尼采,木心說:

魯迅早年受尼采啟示,他的才華品格也合乎尼采,後來半途而廢,晚年魯迅,尼采的影響完全消失。

講到文學批評:“

魯迅沒有擔當這些,熱心於枝枝節節,說得再好,還是枝枝節節。讓魯迅評論,他也擔當不起來。魯迅在文學上缺乏自己的理論,也缺乏世界性的藝術觀。談繪畫,談到木刻為止。對音樂,魯迅從來不談。”

講到思想家,又說:

戰國以後,中國沒有出大思想家。魯迅,是一個人物。他早期的思想宣言《摩羅詩力說》,就對拜倫大為讚揚,以為要救中國,必須提倡‘惡魔精神’,可惜魯迅先生的抱負只在反帝反封建,可惜他剛剛開始懷疑,就找到了信仰。

當然,這一切都以他心中純粹的藝術價值尺度來衡量,無關人情,這也是木心高人一等之處。木心在文學講座的最後一課講到:

不能想象沒有尼采,沒有從前的藝術家的話,不可能有我的。

沒有魯迅的影響,木心也不會是現在的模樣,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只是最終能長成參天大樹的寥寥。

陳丹青一次在接受《新週刊》採訪時提到:“有一次我倆又談起魯迅,他送我下樓時說:“這幫赤佬哪裡是魯迅對手,人家魯迅是星宿下凡哩!”

在木心的心中,五四以來,中國出的夠份量的作家只有兩個,一個魯迅,一個張愛玲。木心在悼張愛玲的散文《飄零的隱士》中有句:

已涼天氣未寒時,中國文學史上自有她八尺龍鬚方錦褥的偌大尊容的一席地。

我想,木心和魯迅的這一席地還要更氣派一些。(待續)

鶴無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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