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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冠英:談《西洲曲》

作者:由 澎湃新聞客戶端 發表于 收藏日期:2022-12-20

西洲曲是女子寫給男子嗎

原創 餘冠英 生活書店

餘冠英:談《西洲曲》

談《西洲曲》

文 | 餘冠英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單衫杏子紅(一作“黃”),雙鬢鴉雛色。

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

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

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

開門郎不至,出門採紅蓮。

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

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

樓高望不見,盡日闌干頭。

闌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捲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上面這首《西洲曲》,《樂府詩集》收在雜曲歌辭裡,題為“古辭”。《玉臺新詠》作江淹詩,但宋本不載。明清人的古詩選本或題“晉辭”,或歸之於梁武帝。這詩可能原是“街陌謠謳”,後經文人修飾,郭茂倩將它列於雜曲古辭,必有所據。郭書不曾註明這詩產生的時代,猜想可能和江淹、梁武帝同時。我們看《子夜》諸歌都不能這樣流麗,《西洲曲》自然產生在後,說它是晉辭,似乎嫌太早些。至於產生的地域,該和清商曲的西曲歌相同,從溫庭筠的《西洲曲》辭“西洲風色好,遙見武昌樓”兩句可以推見。

這首詩表面看來是幾首絕句連線而成,其實是兩句一截。因為多用“接字”或“鉤句”,產生一種特殊的節奏,因而有一種特殊的姿致。《古詩歸》說它“聲情搖曳而紆迴”,《古詩源》說它“續續相生,連跗接萼,搖曳無窮,情味愈出”,這是每個讀者都能感到的。不過有些句子意義若斷若連,詩中所云不能讓人一目瞭然,讀者來理解它,不免要用幾分猜度,因之解釋就有了紛歧。有人說這詩是若干短章的拼合,內容未必是完整統一的。這話我卻不敢信,因為詩的起訖都提到“西洲”,中間也一再提到“西洲”,分明首尾可以貫串,全篇必然是一個整體,且必然道著一個與西洲有關的故事。

近來《申報》《文史副刊》有遊國恩先生和葉玉華先生討論《西洲曲》的文章,他們對這詩的解釋有很大的差異。

遊先生說從開頭到“海水搖空綠”句都是一個男子的口氣,寫他正在憶著梅(可能是女子的名或姓)而想到西洲(她的住處在江南)去的時候,恰巧他的情人寄了一枝梅花到江北(他的住處)來,因而憶及她的儀容、家門、服飾、生活和心緒。末尾四句改作女子的口氣,自道她的心事,希望“向南的風”將他的夢吹到西洲。

葉先生說全詩都是女子的口吻,她憶想的情郎居西洲,而西洲即在江北。她自己在江的南岸。她同她的情郎歡晤是在梅花季節,他離開她到西洲去了,不易會面;又到梅開的時候,她折梅請人寄交他。篇末是說她希望自己的夢雲被南風吹向情郎的住處。

遊、葉兩先生所見恰恰相反,而各能自圓其說,這是很有趣的,教人想起“詩無達詁”那句老話來。

餘冠英:談《西洲曲》

▲ 圖片來源:www。sohu。com

我對於這篇詩的瞭解和他們兩位又有許多不同的地方,現在也來妄談一番。

一、說“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遊、葉兩先生都將第一句裡的這個“下”字解作“思君不見下渝州”的“下”,因而兜了小小的圈子。葉先生把“憶”與“下”分屬男女兩方,遊先生也把“憶”和“寄”分屬男女兩方,都是不得已,都是從“下”字的解釋生出來的一點勉強。我以為這“下”字是“洞庭波兮木葉下”的“下”,就是落,它屬梅不屬人。西洲必是詩中男女共同紀念的地方,落梅時節必是他們共同紀念的時節。這兩句詩是說一個女子憶起梅落西洲那一個可紀念的時節,便折一枝梅花寄給現居江北的情人,來喚起他相同的記憶。句中省略了主詞,主詞不是“我”而是“她”,這兩句不是男子或女子自己的口氣,而是作者或歌者敘述的口氣。

也許有人要問這樣解釋時第一句豈不成了上一下四句法,會不會有害詩的音調呢?我說不會,這樣的上一下四句念成上二下三還是很自然的。這種句法在樂府古詩裡本屬常見,例如《孔雀東南飛》篇“恐此事非奇”“還必相迎取”“因求假暫歸”都是上一下四;曹操《蒿里行》“乃心在咸陽”,蔡琰《悲憤詩》“欲共討不祥”也是上一下四,放在詩裡讀起來並不拗口。還有更適於拿來作比的句子,就是清商曲《那呵灘》的“聞歡下揚州”,它和“憶梅下西洲”句法完全相同,那也是南朝的民歌呀。

二、說“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曲》本是寫“四季相思”,這話遊先生也說了。詩中有些表明季節的句子,如“折梅寄江北”“出門採紅蓮”“採蓮南塘秋”“低頭弄蓮子”“仰首望飛鴻”和“捲簾天自高”都是一望而知的;另外還有幾句,表季節的意思不很顯明,容易被忽略過去,像這“單衫”兩句就是。

餘冠英:談《西洲曲》

▲闌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豐子愷 繪

圖片來源:www。sohu。com

上文說這詩是兩句一截,這一點和這兩句詩的瞭解便有關係。假如把開頭四句一氣念下,便不知不覺地將後兩句的意思過於緊密地連向上文,以為這是對寄梅人容貌服裝的描寫。但是著單衫的時候離寄梅的時候已經很遠,梅是冬春的花,在長江附近最遲陰曆二月就開完了,單衫卻是春夏之交的服裝。在同一句中從“杏子紅”三字也見出季節,杏兒紅熟的時候不正是春夏之交嗎?不但這一句,下句的“鴉雛色”何嘗不表明同一季節?鴉雛出世可不也正是春夏之交嗎?所以這兩句詩的作用不但是點明詩中的主角,而且表示自春徂夏的時節變遷。

三、說“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伯勞飛”三個字也表示時節的變遷。《禮記·月令》說“仲夏鵙始鳴”,鵙就是伯勞。這一句表明時間進入五月了。下面寫“採紅蓮”是六月,“南塘秋”是初秋,因為還有“蓮花過人頭”,“弄蓮子”便到八月,“鴻飛滿西洲”則是深秋景象了。全詩寫時間是漸進的,假如沒有“單衫”兩句和“日暮伯勞飛”這一句,“折梅”和“採蓮”之間便隔開太遠,和採蓮以後的時序敘述就不相稱了。

“日暮伯勞飛”的意義自然不僅是表時序。《古微書》說“博勞好單棲”,博勞也就是伯勞,那麼豈不正可喻詩中主人的孤獨?“日暮”是伯勞就棲的時間,下句說到樹,樹是伯勞棲息的地方,此樹就在她的門前,由鳥及樹,由樹及門,由門及人,真是“相續相生”。這兩句很容易被讀者誤認作閒句,事實上這首詩裡並無閒句。

四、說“捲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上文說這詩寫四季相思,其實也寫日夜相思。“盡日闌干頭”中“盡日”兩字結束了白晝,一卷簾便又搭上了夜晚。為什麼捲簾呢?自然因為“水晶簾外金波下”“開簾欲與嫦娥親”。天高氣清,乍一開簾分外覺得,也許正是“簾開最明夜”,纖雲四卷,所以霜天如海。“海”,本來沒有海;“水”,本不是真水,所以綠成了“空綠”。(說“空綠”是杜撰嗎?民歌裡就常有此類杜撰的好詞。“海水搖空”可以連讀卻不必連讀。)

但為什麼會“搖”呢?誰曾見天搖過來?這就先要明白這兩句是倒裝,搖是簾搖,隔簾見天倒真像海水滉漾,那竹簾的綠自然也加入天海的綠,待簾一卷起,這滉漾之感也就消失了,只覺得天高了。但滉漾雖然不滉漾,像海還是像的,這海比真海還要“悠悠”,就拿它來比樓頭思婦無窮無盡的相思夢罷。這時的景是“月明如練天如水”,這時的情呢,正是“碧海青天夜夜心”啊。

五、說“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先說“夢”,這個“夢”不必泥定作夢寐的夢,白日夢也是夢,上文說“憶梅”“憶郎”,“憶”就是夢。“低頭弄蓮子”是在夢著,“仰首望飛鴻”也是在夢著,“盡日闌干頭”更是在夢著。西洲常在憶中,也就是常在夢中。西洲的事“我”不能忘,“君”又何嘗能忘?“我”為憶(夢)西洲而愁,“君”亦何嘗不然?那麼在憶(夢)西洲的時候正是兩情相通的時候,這憶(夢)雖苦,苦中也有甜在,整日的憶(夢),終年的憶(夢)不也很值得嗎?然則南風是該感謝的,常常吹送我的夢憶向西洲去的正是它呀。

篇末四句當然是女子的口氣,這四句以上卻不妨都作為第三者的敘述,(舊詩文直接、間介面氣本不細分,但從“垂手明如玉”等句看來,作為第三者的敘述畢竟妥當些。)從第三者的敘述忽然變為詩中人物說話,在樂府詩中也是常見的。

餘冠英:談《西洲曲》

▲圖片來源:www。sogou。com

最後,對於西洲在何處——江南還是江北——這一個問題試做解答:西洲固然不是詩中女子現在居住之地,也不是男子現在居住之地,它是另一個地方。西洲離江南岸並不遠,既然兩槳可渡,鴻飛可見,能說它遠嗎?“江北”可不見得近啊!要是近,就不會有這許多夢、許多愁,也就沒有這首詩了。那麼,西洲到底在哪兒?它不在江南是一定的了,難道也不在江北?是啊,它為什麼不在江南就一定在江北呢?它何妨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江中的洲呢?

不過,這麼說,倒好像在逃避問題,又好像有意在走遊、葉兩先生的“中間路線”了。

1948年5月25日

本文部分內容節選自《詩的傳統與興味》

餘冠英 著 劉躍進 蔡丹君 編選、導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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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餘冠英:談《西洲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