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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瓶畫中的安菲阿拉俄斯 | 劉淳

作者:由 文匯報 發表于 收藏日期:2021-12-07

陶瓶畫可以分為哪幾個時期

安菲阿拉俄斯作為一位身兼武士和卜者身份的英雄,既參加過重要的戰爭,又陷入血親殘殺的家族悲劇,可以說是文學作品的絕好素材,遺憾的是,並沒有像《伊利亞特》《俄瑞斯提亞》那樣的史詩或悲劇作品存世。但古希臘人的瓶畫中有不少有關這位英雄的佳作,透過視覺藝術挖掘和展現了故事中的細節與衝突。

集合了阿喀琉斯和阿伽門農的悲劇的英雄

在希臘神話中,有一位英雄身上集合了阿喀琉斯和阿伽門農的悲劇。跟阿喀琉斯一樣,他也參與了一場重要的戰爭,而在奔赴戰場之時,他已知曉自己的命運,明白自己將一去不返,死在戰場。此外,與阿伽門農一樣,他因妻子而死,兒子又在多年之後,為復仇而殺死了自己的母親。這位英雄名叫安菲阿拉俄斯(Amphiaraos),阿爾戈斯(Argos)的王,攻打忒拜的“七勇”之一,也是一位著名的卜者。

根據更晚近的記載,安菲阿拉俄斯還曾參加伊阿宋奪取金羊毛的遠征,也曾應墨勒阿革爾(Meleager)的號召,加入對卡呂冬野豬(Calydonian boar)

的狩獵行動[根據阿波羅多洛斯《書庫》1。8。2,阿塔蘭塔(Atalanta)第一個射中了野豬,而安菲阿拉俄斯緊接著射中了野豬的眼睛;墨勒阿革爾殺死了它。參與奪取金羊毛的遠征,見《書庫》1。9。10,許金努斯《故事集》14]。不過,現存較早的關於安菲阿拉俄斯的故事,主題更多集中於“七勇”及其下一代攻打忒拜的故事。荷馬史詩已提到了安菲阿拉俄斯。在《奧德賽》卷十五中,奧德修斯的兒子特勒馬科斯結識了一位卜者,他是墨蘭波 斯(Melampous)家 族 的 後 人忒俄克呂墨諾斯(Theoklymenos)。安菲阿拉俄斯正是墨蘭波斯的重孫(15。225)。史詩提到,安菲阿拉俄斯儘管深受諸神眷顧,卻沒能活到老年,因為妻子接受賄賂而死在忒 拜(15。245-7);他 留 下 了 兩 個兒子,阿爾克邁翁(Alkmaeon)和安菲洛科斯(Amphilochos)(15。248)。《奧德賽》卷十一提到了這位害死丈夫的妻子的名字:詩人說,奧德修斯在地府見到的一系列女人中就有厄裡費勒(Eriphyle),她因“接受珍貴的金子,害了自己丈夫的性命”(11。326-7)。荷馬敘述極為精簡,也沒有正面提及安氏兒子對母親的報復;但這幾行簡潔的交代,已勾勒出英雄生平最重要的事件。這說明,在荷馬史詩形成時,安菲阿拉俄斯的故事就已為人熟知。《伊利亞特》還提到了卡帕紐斯(Kapaneus)之子斯忒涅洛斯(Sthenelos),作為小“七勇”之一,他驕傲地向阿伽門農宣稱,他們這一代人做到了父輩沒有做到的事情,攻克了忒拜城(4。405-10)。聯絡這個段落,我們可以想見,雖然現存有關忒拜的四部史詩殘篇都晚於荷馬史詩,但在荷馬史詩形成和流傳的年代,應該也有一系列有關忒拜城和攻打忒拜的勇士的歌吟。

品達也多次提到了安菲阿拉俄斯和七勇攻忒拜的故事(《奧林匹亞競技勝利者頌》Olympian 6,《皮託/德爾斐競技勝利者頌》Pythian 8,《涅 墨 亞 競 技 勝 利 者 頌》Nemean 9,10,《伊斯特摩斯競技勝利者頌》Isthmian 7),不過只有《涅墨亞競技勝利者頌》第九首是以安菲阿拉俄斯為主人公的(Nemean 9。13-25)。品達提到,安菲阿拉俄斯與另一位攻打忒拜的英雄阿德剌斯托斯(Adrastos)曾有矛盾,阿德剌斯托斯把妹妹厄裡費勒嫁給了安氏為妻,以此達成二人的和解。品達接著描述了安菲阿拉俄斯之死:宙斯用雷電令大地開裂,吞下了英雄和他的戰車,從而避免他被敵人殺死的下場(Nemean 9。24-27,奧維德《變形記》9。406-7也有類似描述),而在《奧林匹亞競技勝利者頌》6。12-17中,則有安菲阿拉俄斯死後,阿德剌斯托斯對他的頌揚。有學者認為,品達此處文字當是受到已佚史詩《忒拜紀》(Thebais)的影響[品達《奧林匹亞競技勝利者頌》的古代評註者Asclepiades of Myrlea認為,該頌詩6。15來自《忒拜記》(West 48-49)。關於品達與《忒拜紀》的關係,參看Stoneman,“Pindar and the Mythological Tradition。”Philologus 125(1981)44–63]。如果這一判斷成立的話,說明這部有關忒拜的史詩曾有相當的影響力。

我們還知道,曾有不少關於忒拜英雄的悲劇[斯忒西科汝斯(Stesichoros)和索福克洛斯各有一部《厄裡費勒》(Eriphyle),埃斯庫羅斯與索福克勒斯各有一部《厄皮戈尼》(Epigonoi),歐里庇得斯等劇作家都曾有過以《阿爾克邁翁》(Alkmaion)為題的悲劇]。這些作品雖然大多未能流傳至今,它們中提及的故事細節,常常體現在其他作品的古代評註中。例如,荷馬史詩的古代評註提到的情節,很可能就來自現已失傳的悲劇。對《奧德賽》11。326的古代評註(Dindorf 508)提供了與品達不同的故事版本,認為安氏與阿德剌斯托斯發生不和時,安菲阿拉俄斯已經娶了厄裡費勒,是她解開了兩人之間的爭端;而品達Nemean 9。30b的古代評註則說,厄裡費勒嫁給安菲阿拉俄斯是二位英雄和好的前提(West 48-49)。按照後一個版本,厄裡費勒就成了兩個英雄修復關係的工具。

品達此處的評註還說,二位英雄約定,今後若再有意見不合,都要聽從厄裡費勒的評判裁決。後來,波呂尼刻斯(Polynices)集 結 人 馬,準 備 攻打忒拜,從兄弟厄特俄克勒斯(Eteokles)手中奪回王位。他和阿德剌斯托斯都非常希望安菲阿拉俄斯能參加這場戰爭;而安氏的占卜能力讓他早就知道這場戰爭必將以悲劇告終,自己也會死於戰鬥,所以拒絕參加。波呂尼刻斯用一條珍貴的項鍊賄賂了厄裡費勒,她做出決斷,讓安菲阿拉俄斯出征,於是英雄不得不奔赴戰場(荷馬《奧德賽》15。247;阿波羅多洛斯《書庫》3,6。2;狄奧多羅斯,4,65。也有一些文獻給出了不同的版本,認為是阿德剌斯托斯本人用項鍊賄賂了妹妹厄裡費勒。比如,《涅墨亞競技勝利者頌》9。35的古代評註說,阿德剌斯托斯親自賄賂,因為他對安菲阿拉俄斯心懷不滿,想迫使安出征。許金努斯《故事集》73也提到阿德剌斯托斯造項鍊並賄賂厄裡費勒。保薩尼阿斯《希臘志》9。41。2頁提到厄裡費勒被項鍊賄賂,但沒有提及行賄者)。七 勇的兒子長大後,決心為父報仇,再次攻打忒拜。在西西里的狄奧多羅斯(Diodorus Siculus)和阿波羅多洛斯(Apollodorus)的記述中,他們的故事彷彿是老一代七勇出征故事的翻版:神諭說,如果安菲阿拉俄斯的兒子阿爾克邁翁做統帥,這次出征就能勝利。然而,阿爾克邁翁不願參戰。激烈爭論後,決定 權再次落到厄裡費勒手中;波呂尼刻斯的兒子特爾山德羅斯(Thersander)再一次賄賂了厄裡費勒,阿爾克邁翁不得不參戰[西西里的狄奧多羅斯《歷史叢書》(DiodorusSiculusBibliothecahistorica)4。66。3;阿波羅多洛斯《書庫》3。6。2。關於兩次賄賂所用的項鍊和袍子,據傳都是赫菲斯托斯(Hephaestus)所制,是忒拜祖先卡德摩斯(Cadmus)迎娶哈爾摩尼亞(Harmonia)時饋贈新娘的禮物(參看阿波羅多洛斯《書庫》3。4。2)]。這一次,他們攻克了忒拜,而阿爾克邁翁得知母親受賄的真相,殺死了自己的母親;但也有的說法認為,殺母是在他遠征之前的行為[遠征結束後殺母,參看阿波羅多洛斯3。7。2-3,3。7。5;狄奧多羅斯4。66。3。遠征前殺母,見於阿波羅多洛斯3。6。2及《奧德賽》9。326的Σ古代評註。先殺母后遠征的說法似乎不太合理,因為殺母之後,阿爾克邁翁遭到復仇女神的追索,很難完成攻打忒拜的行動。參看MalcolmDavies,TheThebanEpics(2015)中附錄一(pp。123-131)中對此的討論]。安菲阿拉俄斯之子再次因厄裡費勒受賄而出征,其後殺母遭復仇女神追索而四處流浪(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2。102。7ff,奧維德《變形記》9。406-410),這些情節,很可能是對更早有關安菲阿拉俄斯和俄瑞斯特斯神話的重複衍生。有意思的是,在安菲阿拉俄斯父子的故事中,英雄行動的決定權多次落入厄裡費勒手中,導致英雄在不情願的情況下參與戰鬥,給他們的命運增添了鮮明的悲劇色彩。

安菲阿拉俄斯作為一位身兼武士和卜者身份的英雄,既參加過重要的戰爭,又陷入血親殘殺的家族悲劇,可以說是文學作品的絕好素材。遺憾的是,並沒有一部以安菲阿拉俄斯為主人公的、《伊利亞特》那樣的史詩流傳下來,也並沒有以他家族悲劇為題材的、《俄瑞斯提亞》(Oresteia)那樣的悲劇作品存世。我們只能從有限的存世文字中的簡要講述,來玩味那些充滿張力的細節。厄裡費勒對安菲阿拉俄斯是否有真情?她迫使丈夫上戰場的時候,是明知有關他命運的預言卻不惜讓丈夫送死,還是對預言一無所知或是並未當真?安菲阿拉俄斯被迫出征時,是怎樣的心態?兒子的復仇,是安菲阿拉俄斯臨行時的交代,還是兒子發現真相後的自發行為?這些細節的取捨安插,無疑給創作留下了大可施展的空間。不過,雖然沒有完整的、以安菲阿拉俄斯及其一家人為主要人物的文字作品傳世,古希臘人卻留下了不少有關這位英雄的藝術作品;而瓶畫中就有不少佳作,透過視覺藝術挖掘和展現了故事中的細節與衝突。

瓶畫的表現媒介不同於文字語言,表現力和容納程度也不同。作為在有限且不規則平面上創作的畫匠,要如何取捨、安排,以更好地表現這個涉及幾代人和若干家族的故事?本文正是要透過對幾個瓶畫的分析,來討論瓶畫創作中對故事的表達。

送別、項鍊和武器

現存有關安菲阿拉俄斯的完整瓶畫和殘片中,送別題材最多。勇士奔赴戰場前的送別場景,在希臘瓶畫中頗為多見。無疑,對於英雄和他的家庭而言,這是一個關鍵的、凝聚著豐富情感的時刻:也許勇士能平安歸來,親人還會重逢;但也許這一刻將成永訣。《伊利亞特》中就反覆透過“再難迴歸”這樣的主題來詠歎戰爭的殘酷。“赫克託耳,你把同盟者完全棄之不顧,它們為了你犧牲性命,遠離親朋,撇下可愛的故鄉!”格勞科斯如此責備特洛伊的王子(16。538)。受傷的薩皮頓則這樣懇求赫克託耳:“普里阿摩斯的兒子,快來救我……讓我死在你們的城裡吧,既然我註定不能回到自己親愛的家鄉,讓我的妻小歡喜。”(5。684)瓶畫之所以選擇描述親人離別的一刻,正因為分別很可能就是永訣。故此,看似平靜的場景滿載情感的力量,頗能打動觀者。在送別場景中,在場者除勇士外,往往還有老者、女子和小孩。老者和小孩往往分別是勇士的父親和孩子,而女子的身份常常難以確定:一是因為瓶畫對女性年齡特徵的表現並不明顯,二是因為古希臘社會男性和女性婚嫁年齡有較大差距,一個成年的武士有一位看上去仍年輕的母親和一個鬚髮皆白的父親,也並不是不合理的情景。故此,送別場景中的女性,可能是勇士的妻子,也可能是母親。他們常常給勇士獻酒或者送上盔甲,或者作出告別的肢體動作。

圖一的阿提卡黑繪安法拉罐制於約公元前550年,瓶上有一位女子;因為畫中也出現了孩子,故此女子更可能是武士之妻。瓶畫中對孩童的描繪似乎只是“具體而微”的成年人,有著成年人的比例甚至肌肉;畫匠是用刻畫成人的手法來描繪兒童,只以身材大小區別年齡。畫上的銘文是無意義的亂寫,無助於人物身份的確定(一些畫匠確實會用文字明確人物的身份;但很多作品都沒有文字,或者文字是無意義的亂寫,要透過對人物的特徵描繪來判定其身份)。也許影象試圖表達某些特定的神話人物,但由於資訊不足,我們無法判定其身份;也許畫匠所要表現的,本來就並非特定的神話人物。不過,即使確實是畫匠想展現普通人的送別,它們在構圖和繪畫技巧上,也都與神話英雄題材的作品相類。這可能是畫匠“批次生產”的結果,但也有另一種可能:用同樣的構圖和手法描寫同時代人或者非英雄人物,能引領觀者將這裡描繪的“普通人”與史詩傳統中的英雄聯絡起來。畢竟,英雄的故事之所以被傳頌,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英雄的勇武提供了可供效仿的榜樣。

陶瓶畫中的安菲阿拉俄斯 | 劉淳

圖一阿提卡黑繪安法拉罐,制於約公元前550年

根據夏皮洛教授的統計,安菲阿拉俄斯送別的場景,也是忒拜相關故事在古風時期希臘藝術中唯一一個被反覆描繪的主題 (H。A。Shapiro。“Old and New Heroes”。p。119)。我們接下來要討論的陶瓶(圖二AB),在瓶子兩面反覆刻畫了送別的場景,構成了意味深長的對比。這是現存哥本哈根的一個黑繪安法拉罐,創作時間大約為公元前520—510年。陶罐兩面的內容幾乎一致,分別刻畫了一對離別時刻的男女:男子剛剛登上戰車,送別的女子尚未離去。粗粗看來,兩個場景似乎太過雷同,如果不是男子盾牌的圖案不同,簡直會讓人以為這是同一對人物的不同時刻。觀者不禁會問:他們是兩對不同的夫妻嗎?畫匠在兩面繪出近似度這麼高的影象,是敗筆,還是另有用意?仔細比照,我們就會發現,雖然馬匹和武士的姿態都很相似,兩個妻子的形象,卻有著細微卻重要的不同。B面的女子身體朝向男人的車駕,微微低頭,身姿收斂;而A面女子的身姿,相對來說則是展開的,這似乎暗示著她某些違背了身份期待的行為。不同於另一面的女子,她雖然回望武士,腳尖已經扭向相反的方向,似乎在男子還未離去時,就迫不及待地要離開:沒有惜別的眷戀,也沒有不捨和牽掛。

陶瓶畫中的安菲阿拉俄斯 | 劉淳

陶瓶畫中的安菲阿拉俄斯 | 劉淳

圖二現存哥本哈根的黑繪安法拉罐(AB),創作時間大約為公元前520—510年

陶罐上的文字,清楚地告訴了我們人物的具體身份:B面是阿德剌斯托斯和他的妻子,A面的兩人,則是安菲阿拉俄斯和他的妻子厄裡費勒。聯絡神話傳統,那麼,人物身姿的細微差別就特別意味深長。阿德剌斯托斯是七勇中唯一倖存的勇士,但這裡,畫匠所要強調的並不是兩位勇士命運的對比,而是突出了二人妻子的不同。厄裡費勒微微扭轉的腳尖,似乎告訴觀者,她對丈夫的離去並無不捨,而是在他尚未離開時就已頗不耐煩;這種近乎殘酷的冷漠,似乎暗示,厄裡費勒並非出於對預言的無知或輕視而令安菲阿拉俄斯出征,而是根本對丈夫毫無深情。畫匠在刻畫安菲阿拉俄斯的悲劇故事時,用一對“正常”的夫妻做對照,剋制而微妙地傳達了一個令人嘆息的故事。而對兩個女子的描繪,也展現了畫匠對一個合格妻子形象的期待。

更多以送別安菲阿拉俄斯為題材的瓶畫,不是透過與其他夫妻送別的對比,而是透過關鍵的物品來表達故事中的衝突。很多畫匠選擇集中描繪那串用來賄賂厄裡費勒的項鍊,以呈現故事中的人物糾葛。據說,這條項鍊是赫菲斯托斯製造,是忒拜城的建造者卡德摩斯(Cadmus)迎娶哈爾摩尼亞(Harmonia)時,阿芙洛狄特贈給新娘的禮物(參看註釋4)。可以想象,在一部以安菲阿拉俄斯為主人公的史詩中,這樣一件神的作品,即使不會得到如《伊利亞特》中阿喀琉斯之盾那樣濃墨重彩的描繪(參看《伊利亞特》18。410 ̄600),至少也會得到像安德洛瑪刻的頭紗那樣的刻畫(22。468),因為它在故事情節中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而在瓶畫畫匠這裡,他們往往選擇把項鍊畫得更醒目,或者用文字進行標記:在一個約公元前575—525年的黑繪安法拉罐殘片上,不僅標出了安菲阿拉俄斯和厄裡費勒的名字,還銘刻上(圖注1)(“項鍊”)的字樣,對項鍊這一關鍵物品進行了特別強調。比起送別的場景或者聚焦於一件武器的刻畫方式,對項鍊這一女性飾物的強調,令畫面的中心從男性英雄轉移到了厄裡費勒身上。現存巴黎盧浮宮的一個制於公元前五世紀的紅繪奧伊諾丘壺(oinochoe)則描繪了贈與項鍊的場景(圖三),女人正接過那串致命的項鍊:這是來自女神的饋贈,彌足珍貴,然而,獲得項鍊的代價卻是丈夫的性命。畫匠從故事中選取了這個時刻,無疑是要突出厄裡費勒的貪婪,蘊含了批評之意。

陶瓶畫中的安菲阿拉俄斯 | 劉淳

圖注1

還有些畫匠同時展現了男性的武器和女子的首飾。在一個約公元前475—425年的紅繪bell krater上(圖四),結合了兩種物品:安菲阿拉俄斯正在把一柄短劍遞給兒子阿爾克邁翁,厄裡費勒站在一旁,露出了她的項鍊。對比單純描繪夫妻二人或夫妻與孩子的構圖,增加的物品無疑成為值得注意的焦點。父親將劍交給兒子,這意味著他也給出了報仇的任務(相關此類瓶畫的述評,參看FrancoisLissarrague,“WomenArmingMen:ArmorandJewelry”,71 ̄81,特別是74 ̄77。作者分析了若干送別安菲阿拉俄斯場景中,女性的首飾與武士的武器之間的關聯)。而對項鍊的展示,似乎在努力告訴觀者這種衝突的緣起。從現實考慮,女人用手提起佩戴在脖子上的項鍊,並不是自然的舉動;而父親也不太可能在臨行前,當著母親的面把武器交給孩子,吩咐他殺母為自己報仇。不過,忽略事件的先後順序,在同一畫面中集中表現不同時刻發生的重要事件和重要物品,確實是希臘瓶畫創作中的常見手法(關於古希臘瓶畫對時間的處理,參看Jocelyn Penny Small,“Time in Space:Narrative in Classical Art”)。畫匠這樣安排畫面,無疑是非常有效的:它令畫匠得以在單一畫面中,透過人物關係和二件物品,交代了幾代人之間的恩怨,既指向之前的糾葛,也指向未來的行動。項鍊和短劍成了畫上的核心物件,作為送別場景中非常規的物品,它們吸引著觀者的注意,無疑是畫匠構思和表達的重心所在。現存雅典的一件公元前六世紀的黑繪勒坎尼斯 陶 盤(lekanis)殘 片 上,也 展示了類似的構思:女人手中握著大得醒目的項鍊,而孩子正把手伸向已經登上戰車的父親,父子之間似乎正進行熱切的交流。

陶瓶畫中的安菲阿拉俄斯 | 劉淳

圖四紅繪bellkrater上,約公元前475—425年

安菲阿拉俄斯送別的場景,也是科林斯陶瓶畫中曾刻畫過的兩個忒拜故事之一(參看H。A。Shapiro。“OldandNewHeroes”。p。119)。在結合了項鍊和武器的作品中,頗值一提的傑作,是一隻約公元前570—560年的科林斯黑繪陶瓶(圖五)。該陶瓶一度藏於柏林,二戰中不知去向;如今我們只能透過對它的臨摹,來了解瓶畫上的內容。陶罐上的文字讓觀者可以確知人物的身份[銘文參看Wachter2001:75 ̄7(COR66)],這也是安菲阿拉俄斯奔赴戰場時舉家送別的場景。畫面左側有柱廊的建築代表了家,全家人都在向安菲阿拉俄斯道別:中間是三個女子,可能都是安菲阿拉俄斯的女兒,其中懷抱小孩的女人也可能是保姆;一個裸體的男孩站在最前面。他們都舉起雙手,做出道別的姿態。畫面最左端,遠遠站在最後的,是一個女人。跟其他人的道別姿勢不同,女人左手抓著自己的頭紗,右手——也就是距離觀者更近的這一面——握著一串項鍊。項鍊大得不成比例,說明畫匠迫切地要突出這件飾物,提示觀者這個故事的關鍵之處:正因為貪圖波呂尼刻斯送來的項鍊,厄裡費勒才讓安菲阿拉俄斯出征,於是才有了英雄明知必死卻不得不上戰場的悲劇。此外,朱利安尼(Giuliani)還提醒我們注意男人手中高舉的劍(104)。朱利安尼認為,送別場景中的武士並不會亮出針對敵人的兵刃,此時安菲阿拉俄斯還沒有來到戰場,並沒有亮出武器的必要。那麼此處的反常處理,應該是畫匠要以此展示安菲阿拉俄斯心中的怒火;而出鞘的劍刃,甚至也暗示著未來的暴力。畫面的另一端,一位老者頹然坐在地上,做出哀痛的姿態,似乎他也跟安菲阿拉俄斯一樣,預見到眼前人物未來的命運糾纏。老者在這個陶罐上的名字是哈利墨得斯(Halimedes),這是個罕見的名字,似乎並不是畫匠隨意的杜撰;但這個人物的身份我們並不很確定。有學者認為,安菲阿拉俄斯本身就是卜者,沒有必要再出現一個同樣身份的人物(Wachter 295)。而朱利安尼認為,老者預見未來的形象,令畫匠可以超越眼下的時刻,引入這個畫面中難以表現的未來事件(Giuliani 105)。在我看來,老人的反應正是主人公之外的人在預見到這種悲劇時的反應;不同於安菲阿拉俄斯的憤怒和復仇暗示,老者的嘆息更多體現了旁觀者的情感反應,引來瓶畫觀者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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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一隻約公元前570—560年的科林斯黑繪陶瓶,結合了項鍊和武器。該陶瓶二戰中不知去向,如今只能透過臨摹來了解瓶畫上的內容。

類似的構圖,也出現在公元前六世紀中期的雅典黑繪作品中。一些阿提卡陶罐(LIMC 26171,LIMC 26906),與以上描述的科林斯陶罐在構圖上頗有相似之處:在送別場景中,除了女子和孩子,在場的還有畫面右方一位席地而坐的老者。如果確如很多學者推定的,它們表現的也是送別安菲阿拉俄斯場景,說明瓶畫對這個故事的表現已頗為成熟,有了被反覆採用的經典構圖。同樣的構圖和人物安排也曾呈現於其他媒介中。保薩尼阿斯(Pausanias)的《希臘志》中描述了科林斯僭主庫普塞魯斯(Kypselos,在位時間約公元前657—627年)的一隻箱子。據說,嬰兒時的庫普塞魯斯曾被母親藏在箱子中,躲過了仇敵的搜捕,故此庫普塞魯斯本人或者他的後代將這個箱子敬獻到奧林匹亞的神廟。這隻箱子上,裝飾了木材、象牙或者金子製成的各種神話人物,堪稱一個神話故事庫(5。17。5);其中就有對安菲阿拉俄斯送別場景的描述(5。17。7-8)。保薩尼阿斯細緻地描述了在場的人物,還特別寫出,安菲阿拉俄斯已一足登上戰車,但他仍回頭怒視厄裡費勒,手執白刃,似乎就要忍不住對她動手。如果保薩尼阿斯的描述屬實的話,這箱子上的影象,與科林斯瓶在人物安排和構圖上極為相似。兩幅作品的高度一致,也許不是巧合;我們也很難分辨是哪個模仿了哪個,亦或兩個作品都有更早的、共同的靈感來源和模仿物件。不過,藝術家反覆使用這種構圖和人物安排,說明這個故事在當時是廣為人知的經典,從而得到了多種形式的表現。

夫婦題材與復仇故事

在送別場景之外,也有以安菲阿拉俄斯夫婦為題材的瓶畫,堪稱傑作。現存柏林的一隻公元前五世紀後半期、來自阿提卡地區的紅繪水罐(hydria),以厄裡費勒為中心進行構圖(圖六)。瓶畫展現了安菲阿拉俄斯家中的場景。立於畫面左側的是安菲阿拉俄斯;他面前是正給兒子餵奶的厄裡費勒,這對母子顯然是畫面的中心,吸引了觀者大部分的注意力。在畫面邊緣,一個被標註為Demonassa、大概是僕人的女子正在紡織,兩隻公雞正在打架。如果沒有銘文告訴我們人物的身份,這似乎是一幅其樂融融的家庭場景;但正因為我們知道人物的身份和命運,這樣寧靜甜美的家庭時刻卻愈發充滿了悲劇的色彩。丈夫將因妻子的貪慾而死,而此刻在厄裡費勒懷中吃奶的阿爾克邁翁,長大後將為父親報仇,殺死哺育自己的母親。

陶瓶畫中的安菲阿拉俄斯 | 劉淳

有學者指出,從存世作品來看,古希臘瓶畫,特別是希臘本土的瓶畫作品,並不喜歡描述女性哺乳的日常場景,所有與哺乳和袒露乳房相關的場景,都是神話人物;而瓶畫作品如果描繪袒露乳房的女子,往往是為了體現女性的脆弱無助:她們此時往往身處危險或緊急狀況之中(參看Koloski-OstrowandLyons,NakedTruths。第175頁。作者還比較了厄裡費勒給兒子餵奶的瓶畫和安德洛瑪刻給孩子餵奶的繪畫作品,認為都暗示了人物之後的悲劇命運。p184頁以下,作者分析了這種情況可能的原因)。可以說,圖六這幅 描繪了安菲阿拉俄斯一家三口的場景,其意顯然不在於表現和美的家庭生活;而只有觀者對神話背景有足夠的瞭解,才能體會其中蘊含的危機和緊張感。打架的兩隻公雞,似乎是唯一關於暴力衝突的暗示;在看似簡單平靜的場景中,蘊含了複雜的情感,提示觀眾這祥和之後將要到來的、至親之間的陰謀與傷害。

陶瓶畫中的安菲阿拉俄斯 | 劉淳

圖六現存柏林的一隻公元前五世紀後半期、來自阿提卡地區的紅繪水罐(hydria),以厄裡費勒為中心進行構圖

瓶畫作品中也有直接展現兒子殺母復仇的情景。圖七是現存柏林的一個安法拉罐(約公元前575—550年,Tyrrhenianamphora,berlininv。4841,abv97。22)。畫面左側一個類似祭壇或墳堆的地方,倒著一個女子,血從她脖頸湧出;一個手執武器的年輕人正跑向右側的車駕,邊跑邊回頭張望,而駕車人手執韁繩,奔馬已經不耐煩地揚起蹄子,似乎下一刻就要飛奔而去。右側的一個女子正向左方奔去,與馬匹和年輕人移動的方向正好相反,不僅平衡了畫面,也讓場景充滿緊張感。最重要的是,墳堆上升起了一條長蛇,它張口吐信,作勢欲撲,似乎下一刻就要追上正要離開的年輕人。曾有學者將這幅圖解讀為波呂克賽娜(Polyxena)被獻祭的場景,不過,更廣為接受的觀點是,女子是厄裡費勒,年輕人是他的兒子阿爾克邁翁[認為是波呂克賽娜被獻祭的解讀,見F。Hauser,JdI8(1893)93-103。認為是厄裡費勒的解讀,參看H。Thiersch,“TyrrhenischeAmphoren”(Leipzig1899)55-58。關於這個問題,參看Small,“TheMatricideofAlcmaeon”,RM83(1976)124-26]。蛇是與地府和復仇女神相關的動物,它無疑代表了阿爾克邁翁將要遭受的報復。在這個畫面中,安菲阿拉俄斯並沒有出現,但他的人生和情感,無疑仍充滿了整個場景。這也是關於阿爾克邁翁殺母故事在古風時期就已存在的例證;而存世的文字材料則相對較晚。

陶瓶畫中的安菲阿拉俄斯 | 劉淳

圖七現存柏林的一個安法拉罐,約公元前575—550年,展現了兒子殺母復仇的情景

在早期文字的流傳中,有關忒拜的早期史詩和悲劇作品,似乎輸給了有關特洛伊戰爭的作品,沒有完整的敘事作品傳世。然而,忒拜相關的故事仍以多種形式表現並流傳著,並有相當數量的作品流傳至今;不同的畫匠根據創作媒介的材質特點和形狀,取捨素材,選擇人物,安排構圖,創造了很多忒拜主題的精彩作品。公元前八世紀之後,古希臘陶罐上漸漸有了文字,雖然其中有一些是不識字的工匠為了裝飾而作的無意義亂寫,卻有很多文字幫助觀者確定了人物的身份,從而令我們有可能透過這些人物背後的故事來解讀和欣賞畫面。透過以上有關安菲阿拉俄斯的作品,我們可以看出,古希臘的畫匠可以透過瓶畫表現頗為複雜的故事和情感,並體現出他們對故事的理解和對人物的評價。而這些精湛的作品也告訴我們,文字之外的實物材料,對我們瞭解和探究古代世界有著何等重要的意義。(作者系北京大學英語系副教授)

作者:劉淳

編輯:王秋童

*文匯獨家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