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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淑玲:唐詩邊域書寫中的地理文學座標

作者:由 金臺資訊 發表于 歷史日期:2023-01-28

胡虜驃騎怎麼讀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專案“驛路唐詩邊域書寫研究”負責人、河北大學教授

邊域文學地理座標指在文學作品中被反覆書寫的邊域地區地球表面緯度、經度交叉的某一球面座標,它或者是名山大川,或者是關隘戍地,或者是城池。由於文學書寫引發的注意,這一交叉點變得名聲斐然,並長久引發人們的地理文化關注和遊覽方位關注,成為人們心目中的驛路明珠。

凸顯其邊域特質。在無以數計的邊域山川、戍地、城池中,能夠成為邊域座標的地理名稱只是少數,它們一般都具有邊域地理的獨特之處。或是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或是自然風光獨具特色,或是過往史事引人注目,而又在文學作品中被反覆書寫,傳唱成名。比如隴山、雁門關、蕭關、日南等。

隴山,是中原和西部邊域的分界線,唐詩中用到“隴頭”102次,隴山26次,隴水39次,隴坂10次,多以步入隴山即是走向邊塞為主題。“西流入羌郡,東下向秦川”,既是走向邊塞的象徵,也是遠離京都和故鄉的象徵,使隴山、隴水的地理分界意義尤為突出。中原人步入隴山,行至分水驛,多會觸景生情,難免感傷。當然,隴山不止有分界意義,還蘊含著思鄉、征戰與功名,如“隴阪高無極,徵人一望鄉”是思鄉,“借問隴頭水,年年恨何事。全疑嗚咽聲,中有徵人淚”是征戰,“當奮燕然筆,銘功向隴頭”是鼓勵建功立業。

雁門關和蕭關,是通向北部和西北部邊域的重要關隘。兩關雖有故事,但唐詩裡更突出的是其邊地身份,歷史故事反而很少被提及。“雁門”兩字在唐詩中出現60餘次,蕭關詩作亦達50餘首,但基本不用李牧、李廣鎮守雁門和漢武帝兩出蕭關故典,蕭關也沒有真正形成蕭條意象。它們只因其地在邊域,朔風凜冽,烽煙常起,又在唐詩中被反覆使用,從而成為北部邊地代稱。

日南,指日南郡,漢朝滅南越國後設郡,歸交趾刺史管轄。其地名得來,純因該郡位於九郡最南面,地理位置在北迴歸線以南,一年中約有近兩個月時間太陽從北面照射,日影在南面,故稱“日南”。隋唐時期,驩州亦稱日南。因地名故,成為唐代文人心目中的最南端,故唐詩中以日南指向南方極界,常與孤獨、愁苦、難歸等相聯絡,如“誰憐散花萼,獨赴日南春”“思君無限淚,堪作日南泉”“相逢問愁苦,淚盡日南珠”“海國戰騎象,蠻州市用銀。一家分幾處,誰見日南春”“家人秦地老,泣對日南圖”等,使得南國的遙遠和異域風情非常突出。

承載著豐富文化內涵。地理特點只是形成邊域文學地理座標的自然方面,但更重要的是,唐詩中絕大部分地理文化座標更富有文化內涵,這主要來自兩個向度。

一是歷史典故的融入和意義疊加。容易納入驛路邊域地理書寫關注的地方,多是交通要道。交通要道的形成,自是自然地理所致,同時又在歷史上有頗多故事。中國文人極善於懷古,於是要路上發生的故事、經過的名人、說過的名句,也就成為文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這一地方也就憑藉著文人們的反覆述說,形成層累式文化疊加,逐漸被賦予更加豐富的內涵,使它們在閱讀中含蓄內斂、深沉厚重,值得反覆品味,並由此成為傳唱的寵兒。比如陰山、玉門關和陽關等。

陰山,原是匈奴人牧場。漢朝時匈奴被衛青、霍去病趕向絕域,陰山以南不再是匈奴生活之所。這是衛、霍功業所在之地,也是匈奴情傷之所。唐詩中直接書寫陰山的作品有60餘首,涉及陰山或以陰山意象為表意支撐的更多。陰山詩內涵豐富,有期冀建功立業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前鋒直指陰山外,虜騎紛紛膽應碎”“漢家旌幟滿陰山,不遣胡兒匹馬還”“請書塞北陰山石,願比燕然車騎功”等;有談及和、戰問題的“莫斷陰山路,天驕已請和”“佇聽陰山靜,誰爭萬里功”;有寫到匈奴人失陰山的痛苦的“單于每近沙場獵,南望陰山哭始回”“曾是五年蓮府客,每聞胡虜哭陰山”等。

玉門關和陽關在漢代關隘基礎上重建,是絲綢古道通西域的必經之路。唐代詩人在走向西部邊域的途程中,寫下很多兩關詩,使兩關異常著名。作為漢唐人西域戍守的極邊之界,兩關是唐代文人內心深處最遙遠的記憶,它們承載著漢代張騫、班超、李廣利等人的歷史故事,內含著送友、征戰、出使、功業、怨君、壯烈等多重內涵,如“魂迷金闕路,望斷玉門關”“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願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何慚班定遠,辛苦玉門關”“半夜帳中停燭坐,唯思生入玉門關”等詠玉關的詩句,與陽關詩中的“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誰人更唱陽關曲,牢落煙霞夢不成”“醉裡不辭金爵滿,陽關一曲腸千斷”等,或振奮人心,或引發思考,或令人斷腸,讓兩關詩餘音嫋嫋,傳誦不絕。

二是邊域意象的生成與社會心理的注入。驛路邊域意象指驛路詩人創作時的主體情感與邊域客體物象融合而成的詩意映象。詩人在寫作時將自己的主觀意志、思想情感、人生體驗等與所見所聞的邊域外物完美融合在一起,生成主客觀高度契合的詩意境界,得到當時和後世的高度認可,就形成了富有意象意義的邊域地標,它們在一定程度上承載著文人的某些心理認知和情感認知。比如燕然山、漁陽、鬼門關等。

燕然山,即今蒙古共和國境內的杭愛山,唐時實實在在的版圖內名山。燕然山最著名的歷史事件是竇憲出征,竇憲在徹底解決了漢匈紛爭後在燕然山勒名,使燕然山成為建功立業的象徵。如“豈要黃河誓,須勒燕然石”“佇見燕然上,抽毫頌武功”“勿使燕然上,惟留漢將功”“由來詞翰手,今見勒燕然”“更就燕然石,行看奏虜功”“燕然如可勒,萬里願從公”“請書塞北陰山石,願比燕然車騎功”“願將班固筆,書頌勒燕然”等,都是對功業的歌頌或嚮往,以至今人說起燕然山,依然能夠激盪起報國雄心。

漁陽,燕昭王時設立漁陽郡。隋大業末年,改無終縣(今天津薊州區)為漁陽縣,唐時薊州府治即在此。這裡在唐詩中是征戰之地、殺人之場,如“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隨驃騎戰漁陽”“殺人遼水上,走馬漁陽歸”等。“安史之亂”從這裡起兵後,漁陽成為動亂征戰的代稱。提及漁陽,似乎就是滿眼硝煙、四處戰火。由於“安史之亂”給唐代帶來的巨大破壞,唐王朝再難有恢復盛世之機會,故成為詩人們反覆吟詠的物件,並賦予了濃郁的意象意義,“漁陽鼙鼓”既是歷史的印記,也是文人心理上將漁陽視為戰火的認知。

鬼門關,一個與傳說中的魂遊之所名稱相同的嶺南驛路關口。由於名稱的象意所在,似乎人們經過此地,就進入了中國人心理中死亡必經的鬼門關,過了此關,就是人鬼兩分隔、死生難再見了,所以張說有“山臨鬼門路,城繞瘴江流。人事今如此,生涯尚可求”之感,沈佺期有“魂魄遊鬼門,骸骨遺鯨口”之驚,楊炎有“一去一萬里,千知千不還”之嘆,王建有“陰雲鬼門夜,寒雨瘴江秋”之憂。

由於豐富的歷史故典的文化滋養和意象意義與社會心理的交融,使得一些作品一經寫成,便成經典。如《送魏大從軍》《渭城曲》《使至塞上》《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夜上受降城聞笛》等驛路詩歌,內蘊豐厚、深摯感人,既唱響在大唐,又傳誦至永遠。

助力文化品牌的打造和提升。在文化強國的大環境中進行文學書寫邊域地標研究,可以助益邊域文化品牌的打造和提升。

文學書寫地理座標本就是一個文化名片,它是文學傳承的產物,蘊含著豐富的人文精神、價值理念、精神追求,是地方文化自信、地方文化生長的重要基因,在營造地方文化環境、提升地方文化品位方面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不僅僅是唐詩,各時代詩詞中,都有很多邊域書寫地標的豐富材料,等待著我們去搜集、整理,並以此為新時期邊域文化建設服務。

邊域文學書寫地標研究為打造地方文化名片提供支撐,重心在於傳承其文化內涵。文化是民族的靈魂,文化品牌的打造不能只有名稱,而要用實實在在的材料作支撐,要有豐富厚重的內涵去充實。挖掘詩詞中邊域書寫的豐富內涵,可以為邊域文化的傳承、發展和文化自信貢獻力量。

擁有文化,還要學會利用文化,傳播文化。幾堆土丘、一座孤堡、半截城牆,只有簡單的文字介紹,恐怕很難讓曾經的輝煌變得鮮活。若有詩詞牆、詩歌路之類的文化建設,就能恢復曾經的地理感知和文化記憶。如武威(涼州)文化廣場的詩歌路、敦煌黨河兩岸的岸欄敦煌詩,讓無數人流連忘返,在瞭解歷史、品味詩歌的漫步中享受文化的魅力,豐富對當地的立體認知,讓兩地在濃郁的文化中煥發出歷史的活力和詩意的光彩。這樣一來既能增強本土的文化自信,又能形成文化回饋世界、世界擁抱文化的良性交融。

“不忘本來才能開闢未來,善於繼承才能更好創新。”邊域文學地理座標的研究,既是對以往文學書寫的學習和傳承,使古代文學不再是躺在故紙堆裡的無用文字,又可以提升邊地人民的文化自信。挖掘、展示、傳播其中有價值的元素,有助於打造和提升內涵更加豐富的邊域文化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