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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之光:英國保守黨的新宮鬥

作者:由 觀察者網 發表于 歷史日期:2023-01-29

英國現在幾大政黨的執政方式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殷之光】

職業生涯比生菜還要短暫的特拉斯辭職了。英國保守黨這場內部宮鬥戲又迎來了一個新階段。為此,《經濟學人》在推特上發了雜誌最新一期封面,把英國(Britain)和義大利(Italy)兩個單詞捏到一起,生造了一個新詞“英大利”(Britaly)出來,諷刺英國政治已經變得像義大利那樣,三天兩頭換領導人,毫無穩定性可循。

殷之光:英國保守黨的新宮鬥

當地時間10月20日,特拉斯宣佈辭去英國保守黨黨首職務,上任僅45天。圖源:視覺中國

這種自嘲還不忘拉別人墊背的態度,非常符合《經濟學人》所代表的英國保守主義文化精英的口味。不過,說英國政壇“墮落”成了義大利,還是有點避重就輕、大事化小的意思。實際上,英國政壇今天出現的亂象,反映了議會民主制度發展至今所面臨的更深刻的危機。

我們知道,作為二次世界大戰的戰敗國義大利,在盟國監督下特地設計了一套權力極度分散、總統-總理-議會政黨-在野黨互相層層制衡的政治體制。其根本目的,是為了防止類似墨索里尼那樣的人物再次出現。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這種制度設計都被視為議會民主共和制度防止集權的優秀案例。

今天,義大利不斷出現短命政府、走馬燈執政黨抑或全國各地各類政黨“今天聯盟,明天對抗”的局面,但在政治分析家的眼裡,最後這些都代表了議會政治、共和政體的“成功”。

因為在西方“正統”的共和主義表述裡,權力間的制衡——或者說是不同勢力集團之間的政治爭鬥,不但將原本需要透過暴力衝突解決的矛盾轉化為更為“文明”的政治衝突,還能防止權力過分集中。

而在這種政治衝突之後,自然而然地會形成共識,透過國家行政機構落實轉化為全民整體利益。集體共識就在這個政治衝突——行政轉化的過程中得到了聲張。因此,這種局面恰恰體現了共和政體的優越性。

傳統上來看,無論是政黨還是更小的行會、家族,都具有一定規模;在相當一部分有類似訴求、關心共同利益的人群中,能夠形成一定範圍內的共識。同時,也只有具有一定規模的政治共識團體,才有資本參與到更大範圍內的政治權利爭奪程序中。

殷之光:英國保守黨的新宮鬥

英國下任首相人選成謎,民眾公開打賭。圖源:視覺中國

在理想世界裡,當政治權利競爭上升到國家層面之後,黨員眾多的議會政黨便是能夠支撐這種行動的唯一共識團體。而這種在規模化利益團體內部謀得的共識,則是政黨在執政時尋找乃至創造全民利益最大公約數,將部門利益轉化為全民共同意志的組織與政治基礎。

然而這種政治分權想象的困難在於,無法對參與政治權力鬥爭的最小單位實體做出任何限定。以往只有在最不切實際的娛樂電影電視裡才會有堂吉訶德式的人物,單槍匹馬走上競選道路,一路憑藉理想、熱情乃至運氣,過關斬將、披荊斬棘,戰勝所有對手,帶著所有民眾的期望,走上人生巔峰。

然而,這種一人代表所有人,一種利益就意味著普遍利益的幻想,正在今天許多國家內部變成現實。只不過,當幻覺走進了現實,產生的影響對普通人而言就變得殘酷無比。

今天英國保守黨創造出的鬧劇,便是利益單位碎片化的結果。相比義大利而言,英國當下的局面反映了新時代議會民主政治的深層次危機。

在理想狀態下,議會政黨內部應當存在最大程度上的共識,才能作為一個整體有效參與到議會競爭中,與其他政黨代表的利益團體爭取權利,在爭鬥中謀求執政機會,並透過執政將自身理念轉化為國家共同意志與集體目標。

在這個過程中,以政黨為單位的政治爭鬥,都可以被理解為一種具有政治理性、避免權利過度集中、防止偏狹的部門利益劫持國家整體利益的政治機制。

然而,我們看到,今天的英國在脫歐之後,保守黨本身分裂成了多個相互之間甚至無法調和的利益團體。保守黨的內戰,也成為2016年之後英國政治的絕對主題。

人們發現,作為一種社會公共資源,越來越多的媒體公眾注意力被分配給了保守黨幫派鬥爭、領導人個人緋聞、保守黨議員花邊等平庸事件。共和政治在這一過程中,迅速滑向了封建的宮鬥劇。

作為英國最古老的政黨,保守黨的碎片化與脫歐所代表的政治衰敗密不可分。2016年的脫歐公投,是21世紀第二個十年中,議會民主政治平庸化、娛樂化、碎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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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議會上院透過脫歐法案。圖源:視覺中國

我們發現,政治活動的規則變得愈發像娛樂廣告行業,依賴某個政治人物的爆款形象、奪人眼球的行為或具有感官衝擊力的事件展開。對任何一種政體而言,政治延續性的喪失,都是自殺性的行為。

畢竟,與網紅經濟不同,政治需要肩負創造共識、構建全民共同意志,並最終承載全民集體利益與福祉的歷史責任。對英國保守黨而言,這種短視的、網紅娛樂邏輯的政治,徹底消解了保守黨的意識形態根基。在由事件推動的政治氣候下,保守黨究竟要“保守”什麼成了最根本的問題。丟失了意識形態根基的保守黨,迅速開始了其封建化、碎片化的程序。

議員開始形成互不認同的小團體。在這些小團體中間,有的信仰撒切爾主義的自由主義經濟減稅政策;有的堅定支援脫歐並將英國建成新加坡式的自由港;有的仍舊認為脫歐是所有困境的根源;有的希望走回19世紀“一國保守主義”,透過建立強政府和適當增稅的方法,救濟貧困人口並增加工作機會;有的則認為要進行更激進的福利國家建設。貌合神離的保守黨即便在黨內也無法尋找到基本共識,更不用說透過執政將共識轉化為全民共同意志、謀求國家共同利益,這都無從談起。

在無法取得意識形態共識的局面下,前首相鮑里斯採用了一種宮鬥式的方法,構建了他對保守黨的領導模式。在他之前,英國政治傳統強調,首相組閣時會有意為其政治對手們留下一些關鍵職位。這種規則背後也反映了共和主義的一個基本理想,即無論競選時各個利益團體之間的衝突有多麼巨大,在“文明”的選舉鬥爭結束之後,國家必須作為一個整體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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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地時間2022年8月23日,英國倫敦,英國首相鮑里斯·約翰遜前往由烏克蘭政府組織的“克里米亞平臺”峰會。圖源:視覺中國

黨派利益,在競選結束之後就讓位給國家整體利益。換句話說,組閣才是真正“共和”的開始,而之前競選過程中不同利益團體之間的相互攻訐,則必須帶有通往“共和”的善意才具有政治意義。將競選時的“敵人”納入內閣,則是表達這種共和善意的基礎。

然而,由於保守黨內部的深度碎片化,到了鮑里斯擔任首相時,他徹底放棄了這種善意,將內閣職位作為利益籌碼,“交換”到了黨內議員們對他的忠誠。這種行為的一個直接後果,就是他實際上在保守黨內部創造了“府院之爭”的局面。對鮑里斯本人表達了忠心的黨員進入內閣,而不忠於鮑里斯的集團成員,則成為了“後座議員”。

而作為保守黨議員,無論是身在內閣、直接受僱於首相的“前座議員”,還是沒有內閣職位、但身在議會的“後座議員”,都有資格對發起對首相的不信任投票。

因此,在此情形下,前座與後座議員們就形成了一個新的對立局面。同時,又由於鮑里斯在2019年大選中帶領保守黨獲得大勝,出於黨派整體利益的考慮,保守黨議員們不得不在黨鞭的督促下,支援鮑里斯政府的各項決定,以求維持議會內針對工黨的優勢局面。

脫歐之後的英國,在多重碎片化的保守黨執政下,即沒有國家共同利益上的“共”,更看不見政黨與社會內部不同利益團體之間的“和”。在這種尷尬的境地中,短命首相特拉斯才得以在英國政治史中留下她的名字。至於之後會怎樣,沒人會關心。

畢竟,網際網路時代,記憶是短暫的。留給廣大普通英國人們更真切的現實,是冬天的取暖費、超市裡節節上漲的物價,以及自己日漸縮水的工資。歷史終結之地,時間寧靜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