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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重歸古典——兼說馮、胡異同

作者:由 考古研史 發表于 歷史日期:2021-09-27

鄧陵氏是誰

李零:重歸古典——兼說馮、胡異同

我們的經典,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經典,不是五經,不是九經,不是四書五經,不是十三經,而是現代人眼中最能代表中國古典智慧的書。

我向讀者推薦四本書:《論語》、《老子》、《孫子》和《周易》。

為什麼我把這四本書當經典閱讀的基本教材,我想講一下我的理由。

第一,這四本書,是中國古典學術的代表作。先秦學術是諸子之學。諸子百家,影響最大,是儒、道兩家。《論語》是儒家的代表作,《老子》是道家的代表作。這兩本書,毫無疑問是先秦思想的代表作。另外兩本也很典型。古代有兩門學問,一門是治國用兵,一門是數術方技。治國無經典(有也不能講),用兵有,《孫子》是先秦兵學的代表作;數術方技,古代有個到處應用的理論,叫陰陽五行說,陰陽五行說也沒有經典,只有《周易》經傳,影響比較大,涉及這個理論。

第二,這四本書,年代最早,篇幅最小,《論語》約有15000字,長一點。《老子》、《孫子》、《周易》,都是約5000字的小冊子(今本《孫子》在6000字上下)。其他古書,如《管子》、《墨子》、《莊子》、《韓非子》、《呂氏春秋》,哪一本都比這幾本大。讀經典,先讀年代早的小書,再讀年代晚的大書,順著讀,效果最好。

第三,這四本書最富智慧。中國典籍傳入歐洲,約400年,他們挑來挑去,看中的正好是這四本書,譯本最多。它們比其他古書更能代表中國文化,也更容易融入世界文化。

簡單說,我的理由是這三點。

不過,我想把問題說得深一點、遠一點。

我希望讀者明白,這四本書,只是一個視窗。它們的背後,還有更宏大的背景。它們只是樣品。

我想,沒人懷疑,中國思想史和中國學術史最燦爛輝煌的時代,肯定是先秦時代。這個時代,人才輩出、思想活躍。它和歐洲文明最偉大的古典時代一樣,同樣屬於雅思貝斯所謂的“樞軸時代”(或譯“軸心時代”),也是一種世界性的現象。

我們都知道,先秦時代是子學時代,先秦學術是諸子之學。諸子百家平起平坐,是一種自由學術。當時,六經是裝在子學的瓶子裡,是子學的一部分,不像漢代,獨尊儒術,只有六經最重要。漢代學術是經學時代。經學時代和子學時代不一樣。儒經第一,儒子第二(《論語》、《孟子》成為傳記),其他流派,其他流派依託的各種技術,皆不足道,或存或亡,倖存者,只能降居儒學之附庸。這不是中國古典學術的本來面目。

歐洲的文藝復興,是重歸古典,反宗教專制,倡思想解放,不是回到中世紀。

當今侈談文藝復興者,正好相反,此不可不察也。(1)

研究諸子之學,有六篇材料,是骨幹的東西。

(一)《莊子·天下》

《天下》說,天下治“方術”者太多,皆以其學為不可加。《天下》所謂的“方術”是古代的技術(比後來說的“方術”寬),即上面說的數術方技和治國用兵之術。它要講的不是這些,而是“道術”。所謂“道術”,是思想,最初,只有“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百家之學,就是從其中散出,“道術將為天下裂”。

它講“道術”,主要有六個流派:

(1)“鄒魯之士、搢紳先生”,是儒家。

(2)墨翟、禽滑釐,是墨家。

(3)宋鈃、尹文,是接近墨家的流派。

(4)彭蒙、田駢、慎到,是法家。

(5)關尹、老聘,是道家。

(6)惠施、桓團、公孫龍,是名家。

它沒提到陰陽家。

(二)《荀子·非十二子》

《非十二子》不是泛論學術史,他只批評12個人,惡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

(1)它囂、魏牟,毛病是放縱情性。《天下》沒提到。

(2)陳仲、史,毛病是壓抑情性。《天下》也沒提到。

(3)墨翟、宋鈃,毛病是不講差別。前者是墨家的鼻祖,後者和墨家有關。

(4)惠施、鄧析,毛病是喜歡詭辯。他們是名家,《天下》沒提到鄧析。

(5)慎到、田駢,毛病是玩弄法律。他們是法家。

(6)子思、孟軻,毛病是假造傳統,偽託聖賢。他們是儒家。

荀子是儒家。儒家各派,他最恨子思、孟子,斥之為儒家之罪人。子張、子夏、子游的後學,他也看不上,唯一稱道的,是仲尼、子弓。

這篇東西,也沒提到陰陽家。

(三)《韓非子·顯學》

《顯學》說,“世之顯學,儒、墨也”,只講儒、墨。先秦子學,早期,主要是儒、墨。儒分為八:

(1)子張之儒,即子張(顓孫師)的後學。

(2)子思之儒,即子思(孔子孫孔伋)的後學。

(3)顏氏之儒,孔門八顏子,顏氏之儒,不一定是顏回的學生。

(4)孟氏之儒,即孟子的後學。

(5)漆雕氏之儒,可能是漆雕啟的後學。

(6)仲良氏之儒,即仲樑子的派別,仲樑子可能是曾子的學生。

(7)孫氏之儒,孫氏是孫卿,這是荀子的後學。

(8)樂正氏之儒,是曾子弟子樂正子春的派別。

孔門七十子,子夏、子游、曾子、子張最後。子思、孟子更在七十子之後。《顯學》無子夏之儒,最奇怪。上博楚簡,顏回的“顏”和言遊的“言”寫法一樣,我很懷疑,顏氏之儒,或即子游的後學。這些派別,主要是戰國晚期的儒家。

墨分為三,互稱“別墨”:

(1)相里氏之墨。《天下》稱為“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

(2)相夫氏之墨。

(3)鄧陵氏之墨。《天下》提到“南方之墨者,苦獲、已齒、鄧陵子之屬”。

(四)劉安《淮南子·要略》

《要略》是分國敘述。它提到:

(1)魯國:“儒者之學”和“墨子”。

(2)齊國:“管子之書”和“晏子之書”。

(3)韓國:“申子刑名之書”。

(4)秦國:“商鞅之法”。

另外,它還提到“縱橫修短”之術,沒說具體國家。

(五)司馬談《六家要指》

它有三種敘述順序:

(1)陰陽、儒、墨、名、法、道德。

(2)儒者、墨者、法家、名家、道家、陰陽家。

(3)陰陽、儒者、墨者、法家、名家、道家。

其中第三種是主要順序。

司馬談是史官,學天官於唐都,受易於楊何,習道論於黃子,最重陰陽家和道家。陰陽主於術,不是思想流派,放在最前。儒、墨是顯學,稱儒者、墨者,有別於後三家,放在其次。法、名是術,古人叫刑名法術,放在更其次。最後是歸總於道家。

(六)班固《漢書·藝文志·諸子略》

班固的分類是根據劉向、劉歆,他們把古書分為六藝、諸子、詩賦、兵書、數術、方技六門。其中子書,有所謂“九流十家”。十家,可以歸為兩類:

(1)儒家、道家、陰陽家、法家、名家、墨家。這六家就是司馬談的六家,但順序不一樣。西漢晚期,儒家最尊,其次是道家。當時盛行陰陽災異,陰陽家也有一定地位。這是最主要的三家。法、名二家,屬於刑名法術之學,秦代盛,漢代臭,幾乎成為酷吏的符號或代名詞,排在後面。墨家則銷聲匿跡(《史記》無傳),最後歸宿是神仙家(東漢有墨子派的神仙家)。

(2)縱橫家、雜家、農家、小說家。這四家,是新增。縱橫家,見《要略》,是外交遊說之術。雜家,是百科全書派。戰國晚期,派別融合,很多思想家,都是通人。個人全能玩不下去,還有《呂氏春秋》、《淮南子》這樣的集體創作。農家,是重農派和農業技術混在一起。小說家,只是稗官野史、瑣語叢談,都不是思想流派。

班固說,九流十家,都是從古代的王官之學散出,每一家對應於一種王官,這是有名的王官說。

閱讀經典,我們要知道,古人的思想分類法和學術分類法是什麼樣。

中國哲學史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產物。這個運動,不管有什麼過火之處,它的偉大成果是確立了新學的主導地位,這點不能抹殺。

五四運動,打倒孔家店,打倒的只是店,而不是孔子。孔子走下聖壇,重歸諸子,意義非常大。別的不談,光對恢復傳統文化的真實面貌,就有不可估量的意義。因為,沒有這一步,就沒有中國哲學史,更沒有中國思想史或中國學術史。

(一)說馮、胡異同

中國哲學史的開山鼻祖有兩位先生,一位是胡適,一位是馮友蘭。他們的哲學史都是中西合璧的新學術,不是傳統的經學,不是傳統的子學。

當時,中國文運,一如國運,兵敗如山倒。百廢待興,一無所有,大家是在中國的子學中尋找對等於西方概念的“哲學”。子學之盛,清季已然,西學為它注入了新的活力。儒家獨尊、死水一潭的局面,是被這種東西打破。

胡適,洋博士,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出身。他的《中國哲學史大綱》捲上(上海:商務印書館,1919年),是1917—1918年他在北京大學講中國哲學史的講義,討論範圍是先秦子學。後來,還有一本《中國中古思想史長編》(上海:中國公學,1930年油印本)。

馮友蘭是北大哲學系的學生,1919年也負笈哥大。繼胡適之後,他出版過兩卷本的《中國哲學史》(上海:商務印書館,1930年)和英文字《中國哲學簡史》(麥克米倫公司,1948年)。馮氏後來居上,無論在中國,還是在國外,都比胡適影響大。(2)他的《中國哲學史》第一篇《子學時代》,還有《中國哲學簡史》的前十六章,都是討論先秦子學。(3)

馮、胡異同,值得回味。

馮、胡二人,是中國近代學術史上的競爭對手。他們都留學美國,都鑽故紙堆,作同樣的題目。一般印象,胡適喜歡懷疑,比馮氏更美國;馮氏趨於保守,比胡適更中國。胡適捧戴東原,馮氏吹朱晦庵。馮氏解釋說,這是漢、宋之別:胡適是漢學,他是宋學。其實,他們都是不中不西,不新不舊,唯激進、保守,程度不同耳。

他們有三大分歧:

(1)諸子是否出於王官,胡說不出,馮加限定而承認。

(2)先秦是否有六家,胡說沒有,馮加限定而承認。

(3)孔子和老子誰先誰後,胡說老先孔後,馮說孔先老後。

這三大問題,中國的學術界,西方的學術界,一直有爭論。

(二)諸子出於王官嗎?

《漢書·藝文志》的六種書,六藝、諸子、詩賦是學,古人叫文學;兵書、數術、方技是術,古人叫兵書和方術。前者是人文學術,相當今天的文、史、哲,後者是古代意義上的科學(和各種迷信)。班固說,諸子出於王官,即古代政府的職能部門,這從一開始就是引起爭論的話題。

中國哲學史,是西化的產物。開始搭架子,先要問什麼叫哲學。哲學的概念,當然是從西方來,標準是形而上。胡適的哲學史,其實是子學,他從子學找哲學,主要是名學,但名學只是子學之一端,實難以此為範圍。馮氏雖以弘揚民族哲學為號召,也一樣以西方的哲學概念為繩墨,明確說明,他不討論術。比如《孫子》,他就不收。他們的取材範圍,都是狹義的諸子,重學不重術。

胡適的體系是基礎,該講的都已講到,整個佈局,粲然大備。儒家,孔、孟之間有七十子,孟、荀之間有儒家八派;墨家,有墨子、別墨;道家,有楊朱、老子、莊子。其他諸子穿插其間。這是基本框架。馮氏是在這個基礎上往下做,從子學到經學,從經學到玄學,從玄學到理學,從理學奔近代,順流而下,百川歸海是歸於儒,孔是思想教皇。他的三史,是直通六書,一切為尊孔做準備。書,越寫越多,越寫越大,在很多人的心目中,都是取胡適而代之。此公酷愛三段式,講先秦儒家,講先秦道家,都是三段。儒、墨、道,儒家是終結者。

胡適的佈局,即使從今天看,也仍然有其長處。特別是儒家,從今天的出土材料看,講完孔子,就是七十子,佈局比較好,氣魄也更宏大。胡適主張,中國哲學史,應改名叫思想史,把格局做大。馮氏關心的卻是重張儒學。表面上,胡小馮大,其實相反。

現在,學者主張把中國哲學史擴大,改造為中國思想史或中國學術史,這個想法,來自胡適。怎麼改造?還是個值得討論的問題。我認為,關鍵是要吸收術。比如《孫子》,怎麼沒思想,怎麼沒哲學?陰陽五行說,是典型的自然哲學,離開數術、方技,怎麼研究?我研究兵法,研究方術,就是蹚這個路。

總之,研究中國學術,我們要分清,什麼是學,什麼是術。即使是《諸子略》,即使是九流十家,也有這個分別。比如,諸子是否出於王官,關鍵就在學與術的區別。術,跟王官有對應關係,但學不同,沒法對號入座。

我們不要以為,古代的諸子可以離開術。棄絕術,學就架空了。我主張以術讀學,以諸子讀孔子。這樣才有思想史。

諸子百家,他們的技術傳統是什麼?他們的知識結構是什麼?這不是題外的問題。即使今天,思想和知識也是互為表裡。

(三)先秦是否有六家?

先秦是否有六家,有人說有,不但有,還有更多的家,一人一家,百家都嫌少;有人說沒有,不但道家沒有,法、名、陰陽也沒有,一無所有。這些說法,都源自馮、胡異同。胡適說,司馬談的分類,是漢代分類,不反映先秦,先秦無六家。近年,國內如任繼愈(4),國外如蘇德愷(5),都重張此說,西方漢學界,很多人都堅信這一點。

我的看法是,六家不是六個思想流派,而是半學半術各三家。司馬談講六家,不是講漢代學術,而是講先秦學術。六家,不能說完全沒有,如來源較早的儒、墨,就是最明顯的兩家,先秦諸子都這麼講,絕非虛構。道家晚出,邊緣模糊,不管叫什麼,非儒非墨,本身就是一大類。這三家是一類。另一類是跟術有關的派別,法、名是刑名法術之學,陰陽是數術方技之學,不是思想派別。道家晚出,講實用,與刑名法術和陰陽家說分不開,是個非常複雜的派別。

六家,其實是三家,儒家是古典派或保守派,道家是現代派或激進派,墨家是過渡。

無家說,全盤抹殺,不可取。百家說,像《漢志》那樣講,一人一家,一書一家,等於沒家。這是白馬非馬之辨,同樣不可取。

(四)孔、老先後的問題

儒、墨、道,孰先孰後,是個值得討論的問題。這個問題,價值取向最明顯。

胡適把《老子》擺在孔子前,是跟尊孔擰著來。(6)馮氏把《老子》擺在《論語》後,胡適不服氣,說他是信仰作怪。馮氏尊孔,不假,但這個問題,還是要平心靜氣,擺事實,講道理。

孔老先後,我的看法是,老子其人,也許比較早,但書是另一碼事,絕不可能在儒、墨前。

學者懷疑《老子》晚出,有一個原因是,老子的故事幾乎都是出自《莊子》,很有可能是莊子的虛構。其實,這還不是關鍵。關鍵是儒、墨、道對話的邏輯關係。馮氏把《老子》放在《論語》後,我同意。至於說,後到什麼地步,可以討論。近年,史華茲的書(7),葛瑞漢的書(8),都是把《老子》往後擺。馮氏擱《孟子》後,還比較接近。葛瑞漢把它放在《莊子》後(錢穆已有這種看法),郭店楚簡證明,太晚。

先秦諸子大辯論,《天下》講得很清楚,道術最初在儒,後來才散於天下。儒是第一發言者,最寂寞。孔子沒有對話者。墨是跟儒對著幹。對著幹,才熱鬧,兩者具有對稱性。道不同,跳出儒、墨之爭,超越儒、墨之爭,走得最遠。百家的基礎是三家,先是儒、墨,後是道,百家爭鳴由此起。

馮、胡異同,三大問題,在具體結論上,我更傾向馮氏。但我的理解,與信仰無關。

思想不能無的放矢。儒家是眾矢之的。在先的意義是當靶子。射箭先要有靶子。靶子的意義很偉大。

比如,胡適就是馮氏的靶子。

保守與激進,常常可以互補。上述異同,前兩條,胡適激進,馮氏保守;後一條,馮氏激進,胡適保守。西方漢學界,酷愛分,酷愛疑,前兩條取胡適,後一條取馮氏,正在情理之中。他們的思想史,大框架,是源自馮、胡二氏。

馮、胡二氏對建立中國哲學史,各有貢獻,兩者可以互補。但要說文化立場,我更贊同胡適。

胡適的貢獻,是開創性的,也是開放性的。他是真正的大師。

大師的意思是倡風氣之先,為後世奠格局,不是收攏包圓兒,不是顛撲不破。

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蔡元培講過四大優點,我看最重要,還是下面三點:

第一,胡適開創的中國哲學史,是以諸子為範圍,把古史和古書分開來,直接從老、孔講起,蔡元培說,這是截斷眾流,開風氣之先,厥功甚偉。這個格局是他開創的。馮氏是站在他的肩膀上才後來居上。

第二,胡適是把諸子擺平,有容乃大。蔡元培說,胡適的體系有“平等的眼光”,對儒家既不尊,也不批。(9)此語最為知言。胡適講諸子平等,是真正平等。馮氏講諸子,是“眾生平等,唯我獨尊”。他說,儒家在中國思想史上的地位,就像君主立憲制下的君主,其他派別,則如君主立憲制下的內閣。君主是萬世一系,然治國之政策,常隨內閣而改變。平等是儒家之下的平等。

第三,胡適想把子學做大,做成思想史,而不是相反,像馮氏那樣,子學做成經學,經學做成理學,理學做成新儒學(他張口閉口都是做聖人,應帝王)。書越寫越大,路越走越窄,失去中國思想的大氣魄,失去中國思想的自由精神。

中國哲學史,從一家之學,重歸六家之學或百家之學,我們一定不要忘記胡適。中國的學者要感謝他,西方的學者也要感謝他。

胡適不必氣短。

由於胡適的出現,中國的思想史才初具規模,開了一個很好的頭。

從此,不但墨家的地位、道家的地位被重新估價,儒家本身,也面臨重建。孔子和七十子,先進和後進,還有七十子之後,邁了輩兒的,都要重新理順;被遺忘了的,都要重新找回。特別是宋儒痛恨,明代革出教門的荀子,也要恭恭敬敬請回來。

民元前後,百廢待興,胡適的出現,引發的是正規化轉變。

他的書,和馮氏的書,方向正好相反,一個是從一家重返百家,一個是把百家再扯回到一家。馮氏似順而逆,胡適似逆而順。

今天,重溫這段歷史,我們要特別感謝胡適先生,因為沒有他,我們就不知道什麼叫百家爭鳴。他的方向,才代表了中國文化的新方向。

我說這麼多,您明白了嗎?

復興子學,才是重歸古典——我是說,真正的古典。

2007年12月9日寫於北京藍旗營寓所

(1) 現在的復古,都是迷宗教、政治和道德,過去叫道統和治統。不是復漢學(漢今文、漢公羊,大吹康子、廖子者流),就是復宋學(程、朱、陸、王)。

(2) 大陸批胡後,研究中哲史的,更少想起胡。

(3) 馮氏三史,《中國哲學史新編》最後。此書是他1949年後接受思想改造的成果(如吸收《孫子》,論《老子》是否兵書),這裡不討論。

(4) 任繼愈《先秦哲學無六家——讀〈六家要旨〉》,收入任繼愈主編《中國哲學史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433頁。

(5) 蘇德愷《司馬談所創造的“六家”概念》,《中國文化》第7期(1992年秋季號),北京:三聯書店,1993年,134—135頁;Kidder Smith,“Sima Tan and the invention of Daoism,‘Legalism,’et cetera,”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62,no.1(February 2003),pp.129—156.

(6) 胡適晚期,尊老敬孔貶墨。他說,老子是無政府主義,最高;孔子是個人主義,其次;墨子是集體主義,最下。並把秦政之失歸罪於墨家,漢政之得歸功於道家,都可反映他的價值取向。他不反對儒家,但也不獨尊儒術。

(7) Benjamin I.Schwartz,The World of Thought in Ancient China,Cambridge:Belknap Press,1985.中文字:本傑明·史華茲《古代中國的思想世界》,程鋼譯,劉東校,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年。

(8) A.C.Graham,Disputers of the Tao,La Salle:Open Court Publishing Company,1989.中文字:葛瑞漢《論道者——中國古代哲學論辯》,張海晏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

(9) 見蔡元培為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捲上)寫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