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參透機關
作者/李通國
在民國之前漫長的歷史長河中，武術是很難寫進正史的，連野史也似乎不屑於寫這些事情。文學家的筆下多是功夫傳奇，那距離我們真實的功夫過於遙遠了，於是功夫家偶爾談功夫的書籍便顯得彌足珍貴。明代軍事家戚繼光的《拳經捷要》至今為人們津津樂道，因為它真實地再現了中國傳統功夫的面貌。
《拳經捷要》講功夫，卻是並不避諱《拳經三十二式》的來歷，後人讀之，心中豁然，毫不懷疑《拳經》裡面有戚繼光將軍高明的創造。
據說，陳家拳術上承《拳經三十二式》，下啟各派太極拳，可一說起歷史卻有道不盡的周折。
陳王廷塑像
一、 神展開
陳鑫是陳家溝的大知識分子，清朝最高學府國子監畢業生，也是最早意識到陳家拳術沒有系統理論的先知者。他是一個行動能力極強的一個人，他知道了陳家功夫與流行太極拳的差異之後，並沒有像大多數人那樣，逗留在嘆息、抱怨之間，當然更多人可能也覺察不到陳家功夫的不足之處，而是立刻著手憑空創造一套自家的理論。
創造一套系統的理論體系是艱辛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前代人並沒有給他留下多少可以供他參照和使用的理論。
最早理論資料有相傳是陳王廷撰寫的《拳經總歌》及《陳氏拳械譜》，是講技術的或是技術的描述。
《拳經總歌》改編自戚繼光《拳經三十二式歌訣》，《陳氏拳械譜》也有全部的《拳經三十二式》內容，後人據此發現了陳家拳術與戚繼光《拳經》的源流關係。
第二個理論資料是陳長興的《十大要論》和《用武要言》。
在1932年陳子明出版的《陳氏世傳太極拳術》時，拳理部分有他根據父親向他講述拳理時，提及陳長興流傳下來的部分內容，這些內容出自《十大要論》和《用武要言》；1935年陳照丕出版《陳氏太極拳匯宗》完全引用了兩個文獻。
陳長興的這兩篇理論，不是原創，是根據自己教拳經驗對形意拳的《九要論》和《交手法》
作
了少量的改編。全篇也只有“夫太極拳者，千變萬化，無往非勁”一句提到太極拳，是《九要論》“而要之千變萬化，無往非勁”的改動，不知是陳長興所寫還是後人所新增。文中的“捶自心出，拳隨意發”“一步一捶”等句，無論如何也讓人聯想不到太極拳。
陳鑫遺失的《三三六拳譜》中的《十大要序》《總打》可能就引用了這些內容。
所以，他必須依靠自己的學識來搭建一個理論架構。陳鑫有足夠的耐心和毅力去作這件事，他做到了也做成了，從1908年開始寫作，1920年完成，歷時十三年。
創作陳氏太極拳體系的陳鑫，沒有忘記自己的祖先。在《陳氏太極拳圖說》，“明洪武七年，始祖陳卜耕讀之餘，而以陰陽開合，運轉周身者，教子孫以消化飲食之法，理根太極，故名曰太極拳。”
這是陳鑫要為太極拳下一定義，順便提及太極拳的來源。
他說太極拳是用來“陰陽開合，運轉周身”“ 消化飲食之法”，這似乎是說太極拳是一種健身功法，而不是拳法。陳氏太極拳只能健身不能戰鬥，今天的陳氏太極拳傳人和愛好者一定不會答應這樣的說法，儘管他們都無比尊重陳鑫和信奉他的《太極拳圖說》。
此前的太極拳論在《十三勢歌》最後說“詳推用意終何在，延年益壽不老春”。後記又有文三豐遺論：欲天下豪傑延年益壽，不徒作武藝之末耳。而整篇《太極拳論》講述的是推手的戰術、方法和境界，與此處之議論如此牴牾，若說張三丰創拳本是虛構，遺論也許為後人所記。廣泛宣傳太極拳的健身功效，是民國太極拳才有的做派。
這不能不讓人想，陳鑫是否把自己時代的思想嫁接到了前人的身上。
陳小旺
二、張開想象的翅膀
陳鑫說太極拳是陳卜創造的，陳照丕接受，還添枝加葉豐富了最初的形象。
1935陳照丕出版的《陳氏太極拳匯宗》這樣寫道：明洪武七年，餘始祖陳卜，由山西大洪洞縣大槐樹遷居河南溫縣常陽村，茲因我族生嗣繁衍，遂以陳家溝易名。西距城十里，揹負一嶺，名青風嶺，當時內隱匿匪類甚夥，擾動村民，官兵莫敢捕。餘始祖以夙精太極拳，慨然奮起，率子弟及村中少壯數百人，攻入匪穴，殲之後一方得安。自是以來，學者日眾，因就村內設武學社，廣傳其技焉。
陳照丕著作稿件是1928年去南京之前向陳鑫索取的，出版時自己有所縮減、改動和增添，因此陳照丕沿用陳鑫的說法也就不足為奇了。只是陳照丕並沒有模仿上止步，關於陳卜創造太極拳的說法，著作中有較大的增容。在他的書中，陳卜是個精通太極拳的武者，有了奮勇戰土匪設立武學社的故事。
這樣遍地可尋的描述方式和頌揚武術英雄的故事，不知陳照丕是否考證或是僅僅依據了道聽途說的傳聞。總之比起陳鑫的寥寥數語，陳卜的故事更加豐滿和有趣了。
陳照丕的功夫照
三、似乎是邏輯的邏輯
並非所有人都贊成陳鑫的說法，反對陳卜創造太極拳之說的是唐豪。
1931年底1932年初唐豪相約在中央國術館作教師的陳子明，赴陳家溝做實地考察，見到了陳卜的墓碑，是康熙五十年（1711年）清明節時所立，第十世孫陳庚撰寫，代表八世、九世、十世、十一世奉祀，碑文中寫道：
溫邑東十里許陳家溝，由來已久矣。相傳我祖諱卜，洪武初年來自洪洞，定居於此，迄今已十三世。凡我同姓繩繩不絕，或貿易為務，或耕耘為業，實繁有徒，其膾炙人口，炳炳足稱者，獨詩書傳家，誦讀不輟，之子若孫入鄉學者有人，入國學者有人，應一命受一職享天家之賜，建功與民社者有人。籍非吾祖積德於此，植德孔固，我輩安能有今日乎！
陳庚在介紹先人時說，我祖為卜，洪武初年，來自洪洞，定居於此，寥寥十六字，還是出自傳說，陳氏始祖的事蹟，也沒有實在的文獻證實。所以
唐豪認為，陳鑫與始祖陳卜相隔十六代，他在自序中所說的創立太極拳的事情，不僅墓碑所未載，族譜也沒有錄，無疑是杜撰。如果陳鑫所說陳卜的事蹟是杜撰，那陳照丕所續寫的陳卜在清風嶺擊敗土匪的事情豈不更是隨意虛構之作了。
唐豪自認
陳卜
不是太極拳祖，但是他來到陳家溝，一定要找到太極拳的源頭，因為他有一個使命。
他在《行健齋隨筆》自序中寫道，武術界中鬧得烏煙瘴氣的要算少林（外家）武當（內家）了，它們以口頭或著作，傳播荒誕的、邪魔的、神秘的
謬說
，毒害中國人的思想與行動。因此他要用二十年的閱歷，對武藝園地來一番清算。
【1】他來到陳家溝的目的，就是要找出一個真實的太極拳創造者而不是在社會上大肆宣揚的神人張三丰。
否認了陳卜，他把目標鎖定在陳王廷身上。
他自認陳王廷為太極拳創始人有足夠的證據：其一，遺作詩句中有“悶來時造拳”之句。其二，《陳氏家譜》十二頁陳王廷名旁註中稱他為“陳氏拳手刀槍創始之人也”；十六頁中有“至此以上，乾隆十九年譜序，以下道光二年接修”字樣。況且陳王廷的墓碑立於康熙五十八年（1720年），距離乾隆十九（1754年）年比較近，這樣的寫法較為可信。
其三，陳王廷的遺作中只說是“造拳”並未言明造什麼拳，如何證明他創造的就是太極拳呢？家譜十四世陳長興旁註“拳師”，其為世人皆知的太極拳專家，而且陳家溝人至今只學其祖傳的太極十三勢及炮捶，從來不學外來拳種。那麼，陳王廷造的拳就是陳長興的拳，陳長興為太極拳專家，陳王廷就是創造太極拳的始祖。
唐豪的推斷看似天衣無縫，但如果他列舉的材料證據有疑問呢？
練功的於志鈞
四、吐槽
疑問還真有。
疑問一，陳氏家族本有《陳氏家譜》，陳鑫又作《陳氏家乘》，似乎是為他的著作《太極拳圖畫講義》作的背景材料。
《長短句》就出現在“陳王廷”一條，其中有些言語頗為可疑。
“到而今，年老殘喘，只落得《黃庭》一卷隨身伴”句，陳王廷年老時正是康熙時代的盛世，從為陳卜立碑時陳庚所撰寫碑文內容中彷彿可以看到陳氏家族欣欣向榮的景象，陳庚第十代陳王廷第九代，立碑時尚健在。詩文中表達的淒涼景象不知從何而來。倒是陳鑫老來過繼的兒子不在身邊，民國後私塾逐漸沒落，教書先生陳鑫也失去生活來源，晚景有點淒涼，詩中語氣更像是自己處境的寫照。
“笑殺那萬戶侯，兢兢業業”“參透機關，識彼邯鄲”，莫非陳王廷要譏諷當朝政府，難道他不怕清代的文字獄嗎？
《長短句》可能是陳鑫時代所創造，而他也有這樣的文采這樣的能力。
疑問二，唐豪沒有注意《陳氏家譜》中“正文”的修譜時間和“旁註”時間的不同，想當然以為正文和旁註時同時完成。
從陳王廷起到十六世陳鑫止，共八代，歷經二百三十多年，旁註連續不斷，如出一轍。“拳手”“拳手可師”“拳師”“拳師最好”“拳手大家”“ 拳手最高”“拳術最優”“神手”“拳手可妙”“ 拳手神妙”“拳手最優”“文武皆通”等等，沒有時代的區別，似乎出自一人之手。【2】“旁註”從末尾的署名“我高曾祖父皆文兼拳最優，森批。”看，應當是陳森（字槐三）在民國初年批註的，而陳槐三就是唐豪在陳家溝考察時送譜之人，考察期間唐豪一直住在其家裡。
疑問三，如果唐豪的推理成立，那麼陳家溝一定是個封閉的小社會，從陳王廷到陳長興相距二百年，其間不能有任何其他拳術功夫傳入陳家溝。然而唐豪認為陳氏拳術來源戚繼光拳經三十二式的提法又當如何解釋呢？
唐豪是否急於“清算”烏煙瘴氣的少林和武當，而倉促找一個真實存在的人物代替讓他心生厭惡的張三丰呢？
於志鈞在2008年左右搜尋陳氏太極拳資料時，發現了陳王廷原始墓碑，一塊不足一米的小石碑，碑文上刻有：
康熙乙亥年十月初三壽記
清故顯考庠生陳公諱王廷字奏庭原配王崔氏三位之墓
奉祀子汝弼 孫宏印 曾孫（字脫落看不清） 同立人元印
從此看來，康熙乙亥年是康熙五十八年，公元1719年，以時間來推斷陳王廷可能是在清朝立國後出生，只是清代庠生，碑文上沒有“太極拳”字樣。
民國之前，沒有人覺得習武是個高尚的事情，陳家溝所有原始墓碑上面沒有武術的字樣不足為奇，倒是處處顯示“太極拳”才真是令人詫異。在家譜寫上“拳師” ，在石碑上刻上“太極拳”，是否有畫蛇添足之嫌疑！也許造神造得真實才讓人覺得可靠吧！
無論唐豪的結論正確與否，這是第三方最確切的定論，人們常常最擔心的總是不確定的事情而不是確定了的錯誤事情，有個確定的論調人們彷彿會安下心來！對陳氏家族來說，把太極拳始祖定為自家人，至於是陳卜或是陳王廷，都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唐豪在練習太極拳
五、應聲者
陳家人自然響應唐豪的說法。
與唐豪一起回老家考察的陳子明在1933年出版《陳氏世傳太極拳術》時沒有繼承師父陳鑫的說法，而採用了唐豪的結論，在自序中寫道，“自吾九世祖奏庭公創太極拳術，下逮子明已及八世”，陳王廷，字奏庭，“奏庭公”是對陳王庭的尊稱。
還有一個在武術界地位較高的紅色武術家顧留馨，在編纂《中國大百科全書·體育卷》“太極拳”把陳王廷創拳說寫進了詞條。自此，官方文獻資料一直採用這種說法。
時間一越到1980年代武術再次興起的時候，太極拳備受世人喜愛，陳家太極拳出現了幾個著名的功夫好手，他們在出書的時候，無一例外地繼承唐豪的說法。1990年陳小旺是這種寫法的代表，文中寫道：研究武術的唐豪同志，曾於1930年至1932年間，三下溫縣陳家溝，調查考證太極拳的來源，歷時數月之久，查閱了《中州文獻輯》《陳氏家乘》《陳氏太極拳圖說》及《三三六拳譜》，並拍攝了陳氏太極拳歷代人物遺像、遺物、碑碣以及陳家溝時代流傳的陳氏太極拳拳照，考察了多方面的歷史資料，證實太極拳的鼻祖時明末清初的河南溫縣陳家溝第九世陳王廷。【3】
伴隨著書籍及各種媒體在社會的傳播，陳王廷創立太極拳成為廣泛流傳的史實。
2001年陳家溝拔掉了小而破舊的陳王廷紀念碑，重塑了嶄新高大的“太極拳始祖”碑。
2005年由陳小旺出資的陳王廷銅像揭幕。
太極拳始祖陳王廷成為銅鑄的見證。
歷史是由活著的人和為了活著的人而重建的死者的生活。
而重建的生活也許是真，也許是假，只要人們願意相信它。
歷史不說話，任由後人說。
註釋：
【1】唐豪。行健齋隨筆【M】。《陳氏家譜》全文可以在唐豪《行健齋隨筆》看到。
【2】於志鈞。中國太極拳史【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188
【3】陳小旺。世傳陳氏太極拳【M】。北京：人民體育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