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撤銷是真的做了嗎
有一位導演,以專拍大尺度禁片聞名。
他就是
加斯帕·諾
,影壇最離經叛道的人物之一。
2002年的《不可撤銷》,用長鏡頭紀錄了一場長達9分鐘的
強姦戲
。
現場一片騷亂,觀眾大聲咒罵著,甚至向銀幕扔東西。
200多名觀眾中途離場,20名觀眾暈倒。
2015年,他又拍攝了一部極其露骨的情慾片《愛戀》。
片中大量床戲,宛如成人電影。
2018年的《高潮》。
更是用極致的混亂場面,描述一群磕嗨後的舞者群X。
最近,導演帶著新作再次歸來。
依舊是一次從形式到內容都很瘋狂的挑戰。
豆瓣8.1
,榮登近期口碑榜。
魚叔今天就來聊一聊——
《旋渦》
Vortex
電影的主角,是一對年邁的夫妻。
故事一開始,兩人同處一框。
很快,畫幅悄然改變。
一道裂縫,在兩人的世界中緩緩落下,將兩人的世界漸漸隔開。
從此,電影便開始以一種詭異的分屏方式,呈現兩人生活的變化。
右邊,妻子起床,緩慢地穿好衣服,來到廚房,開啟鍋爐煮咖啡。
左邊,丈夫還在沉睡,呼吸聲疲憊而沉重,不時因為咯痰而咳嗽。
妻子收拾了一圈,便出門倒垃圾。
可是,剛走到街上,她就忘了自己的目的,兜兜轉轉,在不同的店鋪裡尋找著。
丈夫則坐在書桌前寫作,直到中午才意識到妻子走丟,慌忙地出門尋找。
從藥房到唱片店,挨家挨戶詢問,直到在超市找到了妻子的蹤影。
他強壓著怒火帶走了妻子。
臨走前,還為妻子買了一束花。
回到家,丈夫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大聲質問妻子去了哪裡。
得到的卻只有含糊
的
哼哼。
原來,妻子犯病了。
這位曾經的精神病學者,如今患上了
阿茲海默症
。
時常意識模糊,記憶丟失,找不到回家的路。
即使在家裡,也會製造各種各樣的麻煩。
丈夫計劃著寫一本書,難得寫了幾頁。
可回房間測量一下血壓的工夫,妻子就闖入書房,將草稿撕了個稀碎。
有時,還會帶來生命危險。
妻子總會無緣無故地開啟燃氣灶。
如果不是丈夫及時察覺,兩人很可能就已中毒身亡。
長期的擔驚受怕、精神折磨,讓丈夫的心態發生了變化。
更讓丈夫頭疼的是,
妻子已經認不出他了
。
兒子是她唯一還記得的人。
當兒子來探望
他們
,她便拉著兒子,小聲地議論自己的丈夫。
「這有個男人,走到哪都跟著我」
妻子偶爾也會短暫地恢復理智。
這時,她便會陷入自責,難過地落下眼淚。
丈夫所能做的,只有拉住妻子的手,
不住
安慰。
但,日復一日地照料,讓丈夫心力交瘁。
而且,丈夫本身也身體衰老,疾病纏身,多年來飽受心臟病折磨。
兒子看在眼裡,提議送他們去
療養院
。
說那裡的裝置與環境都很優越,有護士、醫生,還有心理
輔導
。
他們可以住雙人房間,彼此還能相互照應。
丈夫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他不願意離開這間房子。
家裡有上百本書、期刊、雜誌,都無法帶走。
更重要的是,這是他們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
承載了他們不願扔掉的過去
。
他說裡面都是些精神不正常的人。
而他們夫妻倆都是有修養的知識分子。
可兒子卻冷不丁地點醒了他。
「
但,媽媽確實頭腦糊塗了
」
父子倆開始爭吵。
兒子不滿父親的自負,父親則
抱怨兒子不常來探望他們
。
兒子很委屈,他不得不忙於生計,照顧年幼的孩子。
爭吵
變得尖銳起來,音量也不受控制地高了起來。
母親坐在他們中間,又驚又怕。
她聽不懂丈夫和兒子在吵什麼,只知道矛盾因自己而起。
她陷入了不知所措與自責,突然說了一句:
「
是不是……我死了會好一些?
」
儘管丈夫和兒子都在第一時間安慰她。
但她還是結結巴巴地請求:
「
我想讓你們,放棄我
」
「
假裝一切正常
」
加斯帕·諾一向是個喜歡打破常規的導演。
這種分屏的手法,在前作《永恆之光》中,已有嘗試。
但,《旋渦》這回更是將這個手法用到了極致,幾乎貫穿了全片始終。
這並非是一種玩弄噱頭的炫技,而是與影片所想要表達的主題息息相關。
分屏,所分開的不只是畫面,還有人物關係
。
它所展現的,是一則
老年婚姻的啟示錄
。
自從畫面分割開後,兩位老人幾乎再也沒有同框過。
雖然住在同一屋簷下,卻像是生活在兩個時空。
生活上,他們共同面對著柴米油鹽的瑣碎。
精神上,他們卻彼此獨立,永遠無法再緊密聯結
。
與妻子的頭腦混亂不同,丈夫仍然保持清醒。
他還可以與朋友高談闊論,討論電影,從溝口健二談到費里尼。
而妻子只能在一旁像孩童一樣,擺弄著零碎的物件。
在數十載的朝夕相伴後,愛情已然褪去。
相濡以沫,並非出自激情,而是習慣
。
而妻子的疾病,打破了這種平衡。
丈夫痛苦萬分,跑出去解悶,與朋友相聚,與情人相見。
當妻子在櫃子裡翻找藥物時,他正張開雙臂擁抱自己的情人。
二人的動作近乎一致,目的也相同,
都想要尋求拯救自己的東西
。
但,這
終
是一場徒勞。
沒有一種藥能根治阿茲海默症,
也沒有一種辦法可以挽救衰老的人生
。
沒想到,最先離開對方的,是丈夫。
一個平凡的夜裡,心臟病發作。
他痛苦地捂住胸口,摔倒在地。
妻子仍在熟睡,沒有察覺。
夫妻倆以相同的姿勢側躺著。
咫尺之遙,卻已身處兩個世界。
此時,
分屏
隔開的,是生與死。
搶救室的病床上,丈夫的呼吸聲漸漸微弱。
畫面褪色。
當生命凋零,人生的色彩也隨之被抹平
。
所有的悲傷,化為妻子的一聲嘆息。
其實,妻子尚未意識到丈夫的逝去。
她平靜地問兒子,
「
他怎麼樣了
」
。
兒子蜷縮在她的腿上,她本能地輕撫著他的頭髮。
畫面並沒有因為丈夫的死而變為全屏。
妻子仍然處在畫面一側,狹窄、逼仄的畫幅內。
這正是
對老年喪偶的真實寫照
。
即使一方先行離世,他仍然佔據著生命中另一半的位置。
妻子仍會在深夜突然醒來,面對著空曠與孤獨。
跑出門去,呼喚愛人。
像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四下尋找無果,她失落地走回房間。
打開了煤氣,躺上床,用被子矇住臉。
她以一種泰然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人生。
心跳停止,她被推進了焚屍爐。
鐵門關上的瞬間,沒有哭聲,只剩下一片漆黑。
《旋渦》講述的,並不是一段長相廝守的愛情童話。
它更像是一段真實的紀錄片,直白而殘忍地展示出,
當生命走向盡頭時的無力感
。
而分屏,是一種情緒化且清晰的表達方式。
導演藉此,拍出了兩位老人
共同的、糾纏著的孤獨命運
。
此外,分屏也是
對阿茲海默症的病理的視覺呈現
。
阿茲海默症會導致大腦的結構發生病變。
大腦的萎縮,致使左右半球的間隙逐漸變大。
病人對事物的感知往往會有一種不平衡的感覺。
而導演對分屏的妙用,正是直觀地向我們展現了這種狀態。
對於《旋渦》,不少加斯帕·諾的老粉其實是有點失望。
沒有了《不可撤銷》裡溢位螢幕的荷爾蒙,讓人心臟驟停的感官衝擊。
也沒有了《遁入虛無》裡天馬行空的運鏡,飄忽不定的,宛如嗑嗨般的主觀鏡頭。
但,魚叔認為《旋渦》恰恰是加斯帕·諾「尺度」最大的一部電影。
因為這一次,
他真正有了直面死亡的勇氣
。
在拍攝本片前,導演剛剛與死神擦肩而過。
2020年,他因為突發腦出血住進了醫院。
這次經歷,讓這位叛逆的導演對生死的命題有了全新的思考。
不僅如此,加斯帕·諾的
母親和外婆都是阿爾茲海默症患者
。
他曾目睹母親照料外婆的艱難。
母親患病後,他又親自照顧,直至她離世。
關於愛與死亡,他都深有體會。
這份情感,被他投射進了電影中,訴說了子欲養親不待的悲傷。
「我已經拍過令人發噱、驚愕或挑逗的電影。
這次,我想讓觀眾跟我一起盡情流淚,體驗生命即是電影。」
在《旋渦》中,夫妻倆的兒子是一個徹徹底底的
失敗者
。
由於染上毒癮,生活拮据。
一面在社群做社工,一面還要撫養年幼的兒子。
難得回家看望父母,還要借兩百塊錢。
透過一左一右的鏡頭,我們更能感受到他的無奈。
左邊,他的母親正獨自呆在家中,焦急地尋找親人。
右邊,他毫不知情,還得耐心地將兒子哄睡。
母親自殺那晚,從櫃子裡翻出了自己的藥物,一粒一粒地倒進骯髒的馬桶中。
兒子對此一無所知。
他偷偷拿出了海洛因,
以一種墮落的方式逃避著現實的苦惱
。
衰老,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
老死還是嗑嗨,這是一個問題
」
性與毒品
,一直是加斯帕·諾電影的主題,在他的每個鏡頭裡都張揚著放縱的氣息。
但在《旋渦》中,導演彷彿想通了。
這些年,他經歷了母親的離世,自己也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他收斂起叛逆的刺激,將關懷聚焦在愛本身。
縱使一切終將歸於虛無。
但,
至少對於當下活著的我們,生命是厚重且值得珍惜的
。
父母終有衰老離去的一天,我們亦是如此。
生命的凋零其實並不可怕,重要的是需要
愛與陪伴
。
因為認知能力的下降,阿茲海默症患者常常記憶混亂,獨自外出時很容易走失。
我們總能看到新聞,患者家屬為此絞盡腦汁,在老人的衣服上繡上聯絡電話,或是直接紋在手臂上。
照料他們需要家人付出極大的耐心,過程中難免生出怨言。
但至少,不會在失去後才追悔莫及。
《旋渦》中有一處精妙的對比。
一邊是漸漸喪失語言功能的老人,另一邊是還未掌握語言功能的孫子。
這是短暫人生的兩個極端
。
兩位老人離世後,孩子終於開口說話。
在殯儀館,他以孩童的視角詢問爸爸。
「
爺爺和奶奶有新家了嗎?
」
孩子象徵著希望,象徵著我們對美好的期許。
就像影片結尾的葬禮上,PPT播放著兩位老人孩童時的照片。
生命週而復始,我們總是得到又失去
。
這是我們繞不過的旋渦,像一個無解題。
但,其實並非無能為力。
不妨多留一些愛給身邊人,給父母。
平和地接受他們的衰老,帶給我們愛的力量。
也能收穫,面對死亡的勇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