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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詭筆記|真實的“燒車御史”,曾經讓風神“改風向”

作者:由 澎湃新聞 發表于 成語日期:2022-08-19

斤車御史是幾品官

多年前看電視劇《鐵齒銅牙紀曉嵐》,對海升燒車一節印象頗深。和珅兩個手下坐著和珅的車,在鬧市裡橫衝直撞,被巡城御史海升撞到,當即攔車拿人,把那兩個平日裡作威作福的奴才杖責四十,然後當街燒了和珅的車。熊熊火光中,海升點燃了一袋煙,好整以暇地抽著,周圍傳來百姓的一片叫好聲……海升不知道的是,他惹下的是一場即將導致自己毀家滅門、身陷囹圄的滔天大禍。

《鐵齒銅牙紀曉嵐》雖為戲說之劇,但其中絕大多數故事都取材於真實的歷史典故,而海升燒車無疑是對乾嘉名臣謝振定的一次致敬。

一、燒車御史:一個不打掃衛生的人

“燒車御史”一事,最有名的出處,乃是晚清著名學者吳敏樹所撰《書謝御史》一文,文中說“當乾隆末,宰相和珅用事,權焰張,有寵奴常乘珅車以出,人避之,莫敢詰”。謝振定恰為御史,巡城遇之,便把那寵奴拉出車來一頓暴揍,然後燒了和珅那輛車……這個過程與《鐵齒銅牙紀曉嵐》中的演繹基本上是完全相同的,也被很多後人在文章中引用——只可惜,其中有數處細節與其他筆記的記載相左。在探究這些歷史細節之前,我們不妨先看看謝振定這麼一位敢於挑戰當朝最大權貴的“強項御史”是怎麼煉成的。

敘詭筆記|真實的“燒車御史”,曾經讓風神“改風向”

《嘯亭雜錄》

據與謝振定同時代的清朝皇族宗室愛新覺羅·昭槤在《嘯亭雜錄》中的記錄,謝振定是一個“大節不苟,然性疏闊”的人,按照現在的說法,就是大事不糊塗,但日常生活相當不拘小節的人。他很不注意居住條件和衛生狀況,桌子上和床上“塵積數寸,不知拂拭”,院子裡的花草任其野蠻生長,從來不做剪修,從外面看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無主的荒宅。更加要命的是,此君全不善理財——謝振定的家境應該是很不錯的,《棲霞閣野乘》記他“性豪宕,嘗蓄萬金,遨遊江浙間,拋殆盡”,假如家底不夠好,不可能讓他如此揮金如土,他自己也曾經說:“人生貴適宜耳,銀錢常物,何足惜也!”——也正是這種千金散去還復來的性情,導致他的僕人長期盜竊他的家產,而他卻完全不知道這麼檔子事兒,或者說就算知道了也毫不介意。

謝振定博聞強識,據說十歲前就已經讀遍了十三經,這也是他二十七歲就考中進士的原因。但其他方面,他就像患上健忘症一般,記憶力很差。他曾經買了一套新的朝服,借給同朝為官的法時帆穿,等到他因為燒了和珅的車而被罷官後,一走了之,遊山玩水去了。“和珅跌倒”之後,他被嘉慶帝特旨召回,任命為禮部主事,剛剛上任就趕上朝廷的祭祀活動,著急忙慌地要去買朝服,法時帆聽說了,故意過來逗他:“我記得你過去買了一套朝服啊?怎麼又要添置新的?你回家去找找舊的穿上不就行了。”謝振定一臉茫然地說:“我一向把朝服往衣櫃裡亂扔,哪兒去找啊?”法時帆強忍著笑說:“會不會你借給什麼人了?”謝振定搖搖頭說不記得了。法時帆不禁大笑起來:“你當初把那件朝服借給了我啊,如今怎麼忘得一乾二淨了?”謝振定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其不屑細故若此”。

小橫香室主人在《清朝野史大觀》中記載了謝振定“負經世才,尚氣節”的一面。乾隆戊申年,他主持江南鄉試期間,巡視南漕,恰好遇到大風,阻礙了漕糧的順利運京,這對北方的糧食供應肯定會造成不利影響。謝振定當即舉行儀式,祈禱風神保佑家國百姓,誰知風向馬上改了,“嗣是渡江風輒順”,當地人覺得太神奇了,便給這風取名曰“謝公風”……這當然是祈禱儀式恰好撞上了風向逆轉的時機,但在古代,無疑會給謝振定“正直可通神”的名聲構成“加分項”。

敘詭筆記|真實的“燒車御史”,曾經讓風神“改風向”

《清朝野史大觀》

二、燒車御史:一個被百姓叫好的人

縱觀中國古代歷史上的那些奇人,都不是突然之間就做出了奇行,往往是在青史留名的舉動之前,就已經有了長期的“積累”。謝振定也不例外,正是自少時養成的狂放不羈、大節不苟,才讓他在遭遇和珅的座車橫行京城而過的時候,做出了攔之鞭之並付之一炬的舉動。

這件事在諸多清代筆記中都有記載,這裡筆者試著博採眾說,為讀者做一還原,也將其中一些存在矛盾的細節予以說明,以全其貌。

首先是這件事的發生時間,吳敏樹所撰《書謝御史》和陳康祺的《郎潛紀聞四筆》說的是“當乾隆末”,而《棲霞閣野乘》和《清朝野史大觀》中則說是“嘉慶初”和“嘉慶元年”,這兩者其實並不矛盾,因為乾隆曾經於乾隆六十年——即1796年禪位給嘉慶,但直到1799年元月去世,都掌握實權。值得玩味的是,這兩種說法,後者明顯削弱了謝振定此舉的“膽色”,不知者以為和珅在“嘉慶初”已經失勢,莫說一輛車,把他家房子燒了也只能算是向新皇邀功,其實不然。與前述筆記相比,更具權威性的《清史稿》直陳此事發生在“乾隆六十年”,也就是乾隆禪位給嘉慶的前一年,這時和珅依然權勢遮天,更沒人知道身體康健的乾隆還會攬權多久,所以謝振定燒車只是不畏強權,履行巡城御史的職責,這也正是事後他很快遭到打擊報復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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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史稿》

其次是事件發生的地點,《棲霞閣野乘》上說的是“南城”,而《清朝野史大觀》和《清史稿》說的是“東城”。和珅府邸後來成為恭王府,從路徑上看,“東城”一說似乎更加可信,但民國學者葛虛存在《清代名人軼事》中談及此事原委時雲:“其家奴多乘高車,橫行都市,無所憚。”所以搞不清到底這輛車用於做什麼,考慮到乾隆末年,南城漸漸形成了以韓家譚為中心的曲藝和戲劇表演者“聚居地”,是京城最熱鬧的娛樂場所,所以,車駕往南亦有可能。

其三,是車上當時到底坐的是什麼人,部分筆記中記載的是“家奴”或“寵奴”,但《棲霞閣野乘》和《清朝野史大觀》中則說是和珅的“妾弟”,《清朝野史大觀》特別強調“其人怙勢橫甚”,《清史稿》亦採用“妾弟”一說,看來這一說法更加可信。

敘詭筆記|真實的“燒車御史”,曾經讓風神“改風向”

《郎潛紀聞四筆》

就整個事件的全過程而言,記載最為詳細的是《郎潛紀聞四筆》:謝振定在遇到和珅的車橫衝直撞,差點傷及百姓之後,當即命令身邊的兵丁將車攔住,把裡面的人拽了出來。還沒等謝振定責罰,那人便極其囂張地破口大罵:“也不看清楚這是誰的車,你算什麼東西!你還敢打我嗎?你還敢打我嗎?”套用《九品芝麻官》中的一句臺詞:像這種要求,謝振定大概一輩子都沒見過,於是如其所願,往死裡揍了一頓,“遂焚其車”,一邊燒一邊說:“這輛車難道還配宰相坐嗎?”圍觀的百姓歡呼“好御史”!

有人或許會問:謝振定憑什麼這麼大的膽子,敢燒和珅的車,這要從清代巡城御史這一官職的設立講起。白鋼先生主編的《中國政治制度通史》記載,順治三年,為稽查外地來京官員鑽營囑託、交通賄賂,串通京棍,破壞官場風紀和京師治安,清政府出臺了“命都察院派出巡城御史,督令五城兵馬司指揮和各坊官員,加強訪緝違法之人”;另據《清史稿》記載:“京師笞、杖及無關罪名詞訟,內城由步軍統領,外城由五城巡城御史完結”,也就是說,像駕著馬車在大街上橫衝直撞,破壞交通秩序和威脅市民安全的,巡城御史完全可以“先打後揍”,就算把車燒了,亦在職權範圍之內,無可厚非。

三、燒車御史:一個感動了皇帝的人

和中堂的車,畢竟不是誰想燒就燒的;和中堂的人,畢竟不是誰想打就打的。

和珅柄國後,不僅貪汙國家資產,而且在剷除異己分子方面毫不容情,尤其是御史,只可唯唯諾諾,不許仗馬之鳴,誰敢不服,必除之而後快。《養吉齋餘錄》曾記御史曹錫寶彈劾和珅的家奴劉全“倚勢營私事”,侍郎吳省欽得到訊息,密告和珅,和珅趕緊讓劉全“毀其室,衣服、車馬有逾制,皆匿無跡”,導致在隨後的察視中沒有找到任何證據,曹錫寶差點被下獄……可想而知,當得知自己的座駕被燒,妾弟被打後,和珅的惱怒之甚。但畢竟是中堂,喊打喊殺的事情不用親自動手,自然有人代勞。《棲霞閣野乘》記載,有個名叫王鍾健的諫官上了一道奏摺,彈劾謝振定,謝振定遂被罷官。有位名叫管世銘的御史是謝振定的好友,聽聞此事後笑曰:“今日二公各有所失。”別人問他此言怎講,管世銘說:“謝公失官,王公失名。”時人認為這句話評點得當:罷官不過是一世的挫折,而名聲壞了恐怕要萬世唾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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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棲霞閣野乘》

對於燒了和珅的車會有什麼後果,謝振定心裡也明鏡似的,所以罷官的旨意一下,他腳底抹油——開溜,而且一下子跑到了江浙一帶。著名學者王昶在《湖海詩傳》中說他“乃歷五茸三泖過嘉禾,至西湖又渡曹娥江,見鑒湖蕺山之勝”。無論在民間還是士大夫的心中,謝振定都成為不畏權貴、反抗權奸的英雄,“所至士大夫虛左迎之”,飲酒賦詩,不改其樂。相比之下,那位談笑間替他打抱不平的好友管世銘則是另外一種結局,也許是心中對好友被黜和姦臣當道憤憤不平吧,不久後,他在一次和同僚的聚會中喝多了酒,突然說自己已經寫好了彈劾和珅的奏摺,不日即將呈上,誰知當晚他回到家後就突然去世,死因不明。

乾隆死後,嘉慶帝扳倒了和珅,謝振定也回到了朝廷,不知道是不是性格疏闊的原因,他始終沒有給自己鑽營一個大官,反倒是一直在六品的官位上默默地做些修橋補路、開渠抗災的實務。史書上說他“監收漕糧,裁革陋規”,官聲非常好,直到嘉慶十四年去世。

道光十三年,河南裕州知府謝興嶢以卓異獲得皇帝的召見。在報完自己的姓名籍貫之後,道光皇帝好奇地問:“既然你的籍貫是湖南人,為什麼說得一口京腔呢?”謝興嶢回答道:“臣的父親曾經做過翰林御史,所以臣自幼在京城長大。”道光皇帝便問他的父親是誰?謝興嶢剛剛說出“謝振定”三個字,道光皇帝頓時激動起來:“原來你是燒車御史的兒子!”然後親切而溫和地叮囑了他很多很多話,褒獎他的家世,勉勵他做一個好官。第二天,道光皇帝還抑制不住情感地對幾位軍機大臣說:“我從小就聽說謝御史燒車一事,非常欽佩他的正直和勇敢,昨天見他的兒子很有出息,心裡特別高興!”

“植風憲之威稜,懾宵人之膽魄!”後世對於謝振定燒車一直有著極高的評價,似乎此舉真的能扭轉風氣,震懾宵小。事實上,這很可能是讀書人的無限拔高,和珅及其龐大的利益集團不大可能被大街上的一把火燒傷分毫,更不可能因為百姓的叫好而收回伸向國庫的黑手……很多時候,一個特立獨行者的存在的最大意義,不在於他能改變什麼,而只在於他的存在,這就像《鐵齒銅牙紀曉嵐》中海升燒車後,就著火苗點起的一袋煙,抽的是安逸,也是無奈,更多的是表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