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貧恤老是什麼意思
作者
夜何其
翟天臨事件讓“人設”這個詞紅了起來。
“人設”，人物設定。這原是文學藝術中創作虛擬人物形象之需要。
一個人要寫一部長篇小說，在動筆之前，他必定想想要寫哪些人物，這些人物出生在什麼家庭之中，受過什麼文化教育，他有什麼經歷，什麼性格，愛好，身高、體重、膚色、美醜。
這個人設越具體，越有辯識度，小說越成功。
《紅樓夢》是一部很成功的小說。它成功的原因跟“人設”有很大關係。
提起黛玉，我們會想到一個纖纖瘦瘦，嫋嫋娜娜，面帶淚痕、滿腹詩書的女孩子形象。
提到寶釵，我們就想到一個膚色雪白、面如銀盆、眼如水杏、端莊大方的女孩子形象。
最妙的是，《紅樓夢》中很多人物形象相近，卻彼此不同。
晴雯和司棋都是急性子，在我們心中，兩個形象卻分分明明，互不混淆。
王熙鳳和夏金桂都潑辣有心計，兩人的形象也各不相同。
不獨《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哪部書的成功也是“人設”的成功。一部小說人設成功，就差不式成功一半。
近些年動漫遊戲興起，這些人物也要設計形象，讓每個人物的行為有邏輯性，有辨識度。
“人設”這個詞，本是用於虛擬人物的。現實世界中的人沒必要設計形象，你是個什麼人，在別人心中就是什麼形象。
你是個混蛋，設計個正人君子形象，也沒人相信。再說原本做混蛋，還能耍無賴沾便宜，現在扮正人君子，束手束腳，有好處不敢明搶，弄這個人設也沒益處。
但，若是弄一個“人設”有好處呢？
比如說設計一個正人君子的形象，大家推舉你做某項事業負責人，能圖名圖利呢？金庸筆下的嶽不群就是憑著“君子劍”的好名聲做上了五嶽掌門。
那就很值得弄個“人設”了吧？
設計“人設”容易，維持“人設”不容易。
白居易說“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周武王死後，周公輔佐年幼的周成王，他非常恐懼人們的“流言”，怕這流言破壞他的忠誠人設。幸虧周公的人設與他的真實形象一致，人設沒有崩塌。
王莽是個有政治野心的人，有野心的人往往重視人設，他有意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儒生+孝子，成為天下人仰慕的偶像，如果他中年死了，人設就崩不了，但他又活到篡位當了皇帝，把天下搞得一團糟，人設徹底崩了。政治人物人設崩了很可怕，王莽被當初崇拜他的民眾殺死了，真是成也人設，敗也人設。
除了政治人物，別的基本上不需要人設。生活在熟人社會中，一生交往就左鄰右舍那些人，弄個人設也沒用，維持人設是需要成本的。
如今娛樂業興盛，明星們適應商業社會之需求，也弄起人設來。
有的人設是賢妻良母，有的人設是好爸爸，有的人設是帥氣大叔，有的人設是不老女神，有的是模範夫妻，有的是好繼父，好後媽。
商家找代言，喜歡找形象良好的藝人，沒幾個會找汙點藝人。也有個別明星走浪子、蕩女路線，這種劍走偏鋒的風險大，操作難度大。
好“人設”是一張繃著的弦，力度掌握不好，很容易崩斷。維持“人設”不崩，有賴於兩個因素。
一是人設與自身的真實形象一致，人設是個正人君子，生活就是個正人君子；人設是五好老公，生活中就是好老公。
二是有個厲害團隊，負面新聞能捂得住，還能利用負面新聞打造正面形象。比如離婚了，就順勢打造一個我的生活我做主的大女人形象。
《紅樓夢》中的主角是一群閨閣女兒，生活在一個狹小封閉的環境中，不與外界接觸，日常除了做針線，就是到祖母那裡問安，姐妹們說說閒話，寫點詩。她們不需要人設。
沒有人設，也就不存在人設崩了的情況。
那天與甘草子妹妹談這個話題，我說，有個人設還是崩了的。
誰呢？賈雨村。
賈雨村出場，曹公描寫他的外貌“劍眉星眼，直鼻權腮”，脂批曰：是莽操遺容。莽，就是“王莽謙恭未篡時”中的王莽。
古代沒有照相術，曹操、王莽長什麼樣，誰也不知道。人們根據現實生活中的觀察，認為賈雨村這種相貌的人有野心，揣測曹操、王莽就是這樣的的外貌。
賈雨村還真是個有野心的人，野心還不小，他在一首言志詩中吟道“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人間萬姓仰頭看”，至少做個閣老、尚書吧？對一個一文不名的窮青年來說，爬過多少溝溝坎坎才能到達權力頂峰？為了減少攀扯的阻力，他要保持一個好名聲。
但是，賈雨村還有個小野心，他想“求取功名，再整基業”。賈雨村考中進士，看起來“再整基業”指日可待，其實不是那麼回事。
《紅樓夢》大致上以清代為背景，清代官員的俸祿不高，在沒油水的崗位上吃死工資的窮官養家都困難，要想迅速籌夠“再整基業”所需的資金，只有一個辦法——貪。
賈雨村又想貪，又想有個好名聲，只能賣人設。
賈雨村的上司攻訐他“沽清正之譽”，用今天的說法就是弄個“清官人設”。明明是個貪官，卻賣清官人設，這是欺君罔上。皇上龍顏大怒，把賈雨村革了職。
賈雨村在賈政的幫助上官復原職，做上金陵應天府知府。這時，他仍然貪戀“清正之名”，不過，他不想“沽”，而是想真的做個清官，聽說有個富豪子弟打死人逃跑了，他勃然大怒，當場就要下海捕文書，通緝逃犯。
海捕文書還沒有發下去，一個門子給他使眼色。他把門子請到密室一問，原來，逃犯是他的恩人賈老爺的外甥。
賈雨村的一腔正氣全沒了，但他還是不願放棄清官人設，門子讓他給死者家屬賠點錢，把案子結了，他連聲說“不妥，不妥。”
其實他還是按門子出的主意，胡亂結了案。
這時，賈雨村的“人設”還沒崩了。
他表面文章做得足，演技線上，原告、被告對他都沒意見，他真正對不起的是他的救命恩人甄士隱。他明知被薛蟠搶走的女孩兒就是甄士隱之女英蓮，卻不肯給甄家娘子報個信兒。
但這事，除了門子，無人知道。門子被賈雨村遠遠地充軍發配，就算門子在充軍發配的地方罵賈雨村，把賈雨村的醜行揭出來，對賈雨村也沒有影響。
賈雨村這時能夠維持人設，是他還有點殘存的良心。隨著他這點殘存的良心喪盡，他做壞事越來越不遮掩。
賈赦看中石呆子的扇子，賈雨村二話不說，把石呆子拖到官府，誣陷石呆子拖欠官銀，抄了石呆子的家，抄出扇子送給賈赦。做法乾淨利索，毫不拖泥帶水。
如果不做道德評價，僅從方法上來說，真是個高效做法。
賈雨村付出的代價就是“人設”崩了，平兒都咬牙切齒罵他，賈璉都說他的官兒做不長久。大街上的百姓呢？把賈雨村祖宗八輩都罵過吧？
可能賈雨村以為，攀附上賈府這樣的權貴，他還要“人設”做什麼？維持清官人設那麼累，何如赤裸裸地做個惡人。
“人設”是維持公共形象之需要。
賈府的小姐們不需要公共形象，老爺太太還是需要公共形象的。
賈府的大老爺賈赦襲了一等將軍的爵。他這個爵位是吃祖宗老本兒，為此，他要打造一個“孝子”形象。
但是賈赦對母親很有意見，認為母親偏心。賈母對這個花天酒地的兒子也看不順眼。母子兩人疙疙瘩瘩。
但是，為了維持“母慈子孝”的人設，賈赦還是每天裝模作樣地讓人給賈母送兩碗菜去，賈母也忍著嫌惡之情，以節約為名，讓兒子不要再給她送菜。
賈母與賈赦的“母慈子孝”的人設有幾次險些崩了。
一次是賈赦看中賈母屋裡的大丫頭鴛鴦，強迫鴛鴦給他做小妾。
一次是中秋宴會上，他含沙射影地罵賈政是“書呆子”。
幸虧賈母手腕高明，第一次把責任推給邢夫人，第二次及時把賈赦兄弟勸走，避免了矛盾升級。
二老爺賈政的公共形象是個“謙恭厚道”“禮賢下士”的正人君子
，現實生活中，他就是個這樣的人，所以，
他的形象沒崩
。
二老爺之妻王夫人出身名門，嫁於名門，兄弟是高官，女兒是貴妃。王夫人對錢財看得淡，她最重“名聲體面”，
名聲體面就是賈府主子們的公共形象。
劉姥姥誇她“憐貧恤老，齋僧敬道”，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心地善良，熱衷於慈善事業。
王夫人這個“人設”與她的真實形象基本一致
，她真心想做個賢良夫人，給孃家和夫家門楣增光添彩。
王夫人有個死穴，就是她的寶貝兒子賈寶玉。賈寶玉是她的命根子，有賈寶玉，她的“名聲體面”才有意義。
王夫人平時寡言少語，情緒穩定，只要她的命根子賈寶玉出點問題，她就情緒崩潰，惡言惡語都跑出來。
聽說兒子身邊潛藏著“狐狸精”，她雷嗔電怒地殺進大觀園，把疑似狐狸精的女孩子統統趕走，任憑她們生死掙扎。這時，她
完全顧不上人設了
。
把兒子身邊的狐狸精清除乾淨，王夫人又維持起人設來，聽說芳官等人要出家，她傷心地流了幾滴淚，賞了她們些東西，才答應她們出家的請求。
二奶奶王熙鳳掌管榮國府事務，她不需要對外樹立公共形象，但要在賈府樹立一個良好形象，在賈母面前，她要樹立一個善解人意、精打細算會過日子的好孫媳形象，在奴僕們面前，她要樹立一個威嚴的掌家奶奶形象。
最初多年，王熙鳳的人設玩得很成功
，兩個互相矛盾的人設居然沒穿幫。
隨著賈府的財政狀態越來越不好，鳳姐自身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與婆婆、丈夫的矛盾越來越加劇，
她維持人設漸漸力不從心
。
鳳姐的老公賈璉，還沒出場，冷子興就說他“誰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後……璉爺倒退了一射之地”，可見他怕老婆名聲遠揚。
在賈璉看來，一個男人怕老婆很丟面子，所以對外，他
努力維護一個“大丈夫”的人設
。
他想把管理和尚道士的工作交給賈芸，鳳姐想交給賈芹，鳳姐向他一瞪眼，嚇得他不敢爭辯，後來見了賈芸，他卻說鳳姐“再三”求他，他只好答應鳳姐的請求。
他偷腥被鳳姐抓了現行，他拿著劍嚷嚷著要殺鳳姐，不是真想殺人，他沒那膽，他是要在眾人面前維護人設。賈母說要叫他父親來收拾他，他借坡下騙，收起劍回書房去了。
賈母當著眾人的面，輕描淡寫地說“什麼要緊的事”，第二天屋裡沒人，她才狠狠地把賈璉罵了一頓，賈母這也是幫孫子維護人設。
賈母真是個人精。
賈母有沒有人設呢？身為一個老封君，她當然是有人設的。但是，我們看不出賈母有人設。
賈母的人設與真人渾然一體，難分彼此，這是做人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