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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詞史四.(下)

作者:由 落日孤鴻 發表于 成語日期:2022-01-14

驛寄梅花怎麼造句

北宋詞史四.(下)

煙雨樓。詞苑

第三節。“婉約之宗”——秦觀

秦觀的文學創作活動離柳永已有數十年時間,但他深受柳永詞風影響,沿著柳永開闢的創作道路前進,其慢詞創作也成績斐然。作為繼柳永之後的慢詞大家,這一節做重點介紹。

一、秦觀的生平與個性

秦觀(1049-1100),初字太虛,後改字少遊,別號邗溝居士,揚州高郵(今屬江蘇)人。早年豪雋,喜讀兵書,慷慨有報國之志,欲為國家平定遼、夏邊憂而獻策獻力。熙寧十年(1077)去徐州謁見蘇軾,次年為作《黃樓賦》,蘇軾稱讚他“有屈、宋才”。其後,蘇軾特地寫信給王安石介紹秦觀的詩歌,王安石回信稱許其詩“清新嫵麗,鮑、謝似之”,並說:“公奇秦君,口之而不置;我得其詩,手之而不釋。”(《淮海集》卷首)元豐元年(1078)和元豐五年(1082)曾二度參加科舉考試,皆不中。在蘇軾的鼓勵下,元豐八年(1085)第三次參加科舉考試,登進士第。授定海主薄,調蔡州教授。元祐初年,舊黨得勢,蘇軾被召回朝廷,得到重用,次年便立即“以賢良方正”向朝廷推薦秦觀,因疾歸臥蔡州。三年,秦觀應“賢良方正”試,進《策論》50篇,未售,再歸蔡州。直到五年五月,才再度入京,除宣教郎、太學博士,校正秘書省書籍。後遷秘書省正字,兼國史院編修官,預修《神宗實錄》。時黃庭堅、晁補之、張耒同在京城,與秦觀共遊蘇軾門下,人稱“蘇門四學士”。紹聖元年(1094),哲宗親政,新黨復得重用,蘇軾及其門下皆坐元祐黨人被貶,秦觀受到株連出為杭州通判。復“以御史劉拯論其增損《實錄》”,再貶監處州(今浙江麗水境內)酒稅。此後,言者“承風望指,候伺過失”,三年又因“寫佛書為罪”,削秩徙郴州(今湖南郴縣),明年編管橫州(今廣西橫縣境內),最後竟被貶逐到祖國南端雷州(今廣東海康縣)。徽宗即位,遷臣內移,秦觀復宣德郎,放還途中卒於藤州(今廣西藤縣)。終年52歲。

秦觀是蘇門四學士之一,與蘇軾情兼師友,關係密切,政治上的挫折把他們牽連在一起,秦觀因此而終生不幸。但是蘇軾、秦觀兩人的性格與詞風卻截然不同。蘇軾面對挫折,樂天知命,曠達不羈,對生活、對未來仍充滿信心,他雖也產生過消極思想,但並未頹唐不振。秦觀則有所不同。他年輕時雖然也曾一度“強志盛氣,好大而見奇”,但是從他所寫作的詩與詞來看,性格偏於柔弱。如其詩云:“一夕輕雷落萬絲,霽光浮瓦碧參差。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春雨》)格調與婉約詞接近。敖陶孫《臞翁詩評》說:“秦少游如時女步春,終傷婉弱。”《後山詩話》引流傳的“世語”也說:“秦少游詩如詞。”他在屢遭打擊之後,由於缺少蘇軾那樣廣闊的胸襟和堅定的信念,深重的哀愁長期包圍著他而難以解脫。其歌詞中也時常流露出一種絕望的哀傷。因此,在詞的創作上,他走著與蘇軾不同的道路。他更多地接受了晏殊、歐陽修和柳永的影響,創作憂傷哀怨、纏綿悱惻的言情詞他格外得心應手,並擅長寫出一種纖細幽微的情感境界。在委婉隱約之詞境開拓方面,他的創作藝術技巧已經進入一個新的階段,並由此而成為婉約派集大成的詞人。秦觀有《淮海集》三卷,存詞72首,近人又從清人王敬之翻刻本和《花草粹編》中補輯得28首。所存詞中,依然以小令居多數,而且篇篇美奐美崙,精緻動人。秦觀留存的慢詞的數量雖然遠遠不能與柳永相比,但是,在委婉言情、鋪敘展衍方面還是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討論秦觀的詞,就需要將其慢詞與小令的成就綜合起來。

二、“將身世之感,打併入豔情”

秦觀一生,大致是在不得意中度過。晚年屢遭貶逐,經常在各地漂流,處境悽切,前途黯淡。即使是元祐年間舊黨得勢時期,他的處境也並不妙。他屢經挫折才在京城混得一官半職,卻不斷被捲入舊黨之間的所謂“洛”、“蜀”、“朔”的派別之爭,被視為蘇軾的“鐵桿”而頻頻受到政敵的攻擊。他喜歡與歌妓來往,創作大量的豔情詞,這一切成為政敵攻擊他的主要把柄。元祐五年五月,秦觀剛剛得到朝廷任命,蘇軾的死對頭右諫議大夫朱光庭即向朝廷奏言:“新除太常博士秦觀,素號薄徒,惡行非一”(《長編》卷四百十二)屢屢在“黨爭”的夾縫中受氣,仕途上始終不得舒眉一搏,使秦觀在大多數時間裡都顯得抑鬱寡歡,憂傷悲苦的情調成為其歌詞的主旋律。他的詞比較真實地反映了他身處逆境的各種感受。其中仍以描寫離愁的作品為最多,感傷的情緒貫串始終。這種憂鬱悲傷的格調在前後期詞的表現中畢竟還是有程度上的差別。前期雖然不得意,但畢竟年輕,還洋溢著一股朝氣;畢竟仕途上也沒有絕望,總是有獲得升遷、重用的希望在召喚著他。所以,被貶前的作品寫得比較纏綿婉轉,還保留著一種朝氣和對生活的追求,語意婉麗而不失清新。抒離別之情也只是一種淡淡的哀傷,一種可以隨時擺脫得了的愁苦,可以隨時另覓新歡以取代的情感。紹聖年間一經貶謫之後,心境就完全不一樣了。一方面年事已高,不可能再有太多的時間與機會供其選擇;另一方面也看夠了仕途的風風雨雨,對自己的前景完全失去信心,因此陷入一種絕望的悲傷之中。他對外界有了一種莫名的恐懼感,“可無時霎閒風雨”(《蝶戀花》)就是這種心態的最好表露。他晚期的作品所抒發的哀苦也因此有所不同,沉重的打擊、不幸的遭遇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幾乎難以喘息,由此而產生的深愁也就難以擺脫了,這是一種越陷越深、沉淪不可自拔的悲苦和絕望,詞的格調也轉為悽麗哀婉。

秦觀前期寫離愁的名篇是《滿庭芳》:

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詞寫同歌妓的戀情,同時又融入自己的身世之感。正如賙濟在《宋四家詞選》中所說:“將身世之感,打併入豔情,又是一法。”當時,秦觀的詩詞創作已蜚聲文壇,但政治上卻未得進展。詞中“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就含有這種感慨。不過,貫穿全詞的基調卻是傷別,“身世之感”並不十分突出。

開篇三句寫別時景物,是所見所聞,一向為人所樂道。作者大處著眼,細處落墨。“山抹”與“天粘”兩句,煉詞鑄句,極見功力。“抹”字新穎而且別緻,向遠處即將離別登程的路途眺望,那一片片微雲彷彿被什麼人塗抹到山峰上一樣。這一幅畫面看似恬靜,其實飽含動感,因為“抹”是需要施動者的,一般用於繪畫。“粘”字也是如此,極目所至的天邊與衰草膠著在一起,靜止的畫面中也隱含著動作。“抹”與“粘”兩字生動描畫出“微雲”和“衰草”的神態,寫出了季節與黃昏的特點,動中有靜,詞人此刻的離情也有了“抹”與“粘”的效果,摔脫不了。於是,見聞的景物就與戀戀不捨的離情緊密結合在一起,烘托出詞人放眼遠方時的難捨難分的情感。“畫角聲斷”一句,以淒厲的音響扣擊著詞人的心靈。此情此景,怎能不令人腸斷!角聲在古代詩詞中多用來烘托蒼涼和傷感的情景,如李賀《雁門太守行》“角聲滿天秋色裡”、范仲淹《漁家傲》“四面邊聲連角起”、陸游《沈園》“城上斜陽畫角哀”、姜夔《揚州慢》“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等等。所以,在詞人聽來,這角聲無疑是在吹奏惜別的哀音。“譙門”,即“醮樓”,是古代建築在城門上的高樓,用來了望敵情。這就把全詞引入分別的具體地點。這三句在借景抒情,融情入景方面,表現出高超的技巧並獲得很大的成功。短短十四字內,既交待了季節,時間,氣候特點,又寫出了遠景、近景,同時還從畫面、色彩與音響諸方面烘托氣氛。所以,開篇三句,並不能簡單地認為“抹”、“粘”二字妥貼工巧而了事。

中間五句,寫正待航船將要出發之際,作者熱戀的歌女匆匆趕來送別。但這一過程卻全是虛寫,作者只用“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兩句匆匆交待過去。送行免不了要設宴餞別,這情景與柳永《雨霖鈴》“都門帳飲無緒”是一致的,所不同的是柳永直接點明瞭“無緒”,秦觀則寫得更加含蓄而已。同樣,在“共引離尊”時,免不了要回憶往事,但作者也只用“空回首,煙靄紛紛”兩句敷衍過去,而並未加任何具體說明。此地一別,往事如煙,回首有茫然之慨。然而,正是這種寫法,才深一層地表現出作者對“蓬萊舊事”難以忘情。“舊事”,“煙靄”般朦朧紛擾,理不出什麼端緒,又夢境一般輕柔空幻,彷彿不曾實際發生過似的。而無情的離別卻確確實實擺在面前。此刻,他們幾乎不敢相互凝視,只得把視線移向遠處,遙望天際:只見斜陽照射幾點寒鴉,閃光的河水緊繞著孤零零的荒村。“斜陽外”三句即景生情,聯想斷腸人在天涯之苦況,卻以景語出之,不予說破。在廣闊無垠的空間裡,“寒鴉”與“孤村”,都是極其渺小的存在。那麼,在茫茫人海之中,遊人和客子不同樣是渺小而又孤單的麼?上片結尾三句雖用隋煬帝“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詩意,但因作者把整齊的五言改成參差錯落的詞的語言,加之與傷秋傷別之情交織在一起,並與開篇三句相呼應,這就使它成為全詞有機的組成部分。狀深秋晚景,如在目前;渲染離情別緒,感同身受。正如《詩人玉屑》卷二十一中引晁補之評這幾句詞時所說的:“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

下片用“銷魂”二字暗點別情,申明一篇題旨。江淹在《恨賦》中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所以,“銷魂”二字的內涵是很豐富的。“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作者用兩個細節和兩個動作,對此做了形象的說明。解下貼身佩帶的“香囊”贈送離人,暗示兩人之間的呢喃兒女私情。“輕”字又暗示分別的輕易,由此引出下句。這裡用杜牧詩意,把這一切都歸結為:“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這兩句一方面寫自己負人之深,同時還反映出詞人功名失意、不得不奔波離別的怨恨。所以,這場離別實在並非因自己“薄倖”,下面由此補足一句:“此去何時見也”。毫無疑問,這是對“薄倖”的一種否定。另方面,這又是明知故問,雙方心裡明明白白地知道:此地一別,相會無期。下文很自然地用“襟袖上空惹啼痕”對此作了回答。這一段裡有若干次感情的起伏,而每一次起伏都滲透了作者身世飄零的感慨。最後三句用唐歐陽詹《初發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詩意,以景結情。“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這是船行江中之所見,並暗示著時間的推移,與開篇兩句相呼應,又見離別之速。最終完滿表達出作者別後的淒涼處境與依依難捨之情。

這是一首廣泛傳誦的名篇,曾得到蘇軾的讚賞。他一面稱秦觀為“山抹微雲秦學士”,另方面又批評這首詞的基調過分低沉。說他:“不意別後,公卻學柳七作詞。”對秦觀學柳永有所不滿。秦觀分辯說:“某雖無學,亦不如是。”東坡曰:“‘銷魂,當此際’,非柳七語乎?”(見《詞林紀事》引《高齋詩話》)其實,秦觀詞雖受柳永影響,但秦觀畢竟是一個純情的詞人,是藝術上有獨創性的詞人。就這首詞而言,作者激情澎湃,而氣度卻沉著安詳,從容不迫;遣詞造句,意新語工,但又寓工麗於自然,婉轉而又含蓄,與柳永詞風有明顯差別。《鐵圍山叢談》卷四載:秦觀女婿範溫在某貴人宴席間默默無聞,酒宴間有侍兒“善歌秦少游長短句”,問“此郎何人也?”範溫自答說:“某乃‘山抹微雲’女婿也。”這可以說明這首詞在當時流傳的普遍性。

北宋詞史四.(下)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

還有一首《八六子》,也是描寫離情的。這首詞寫得清麗纏綿,深婉細膩,也是秦觀詞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剗盡還生。念柳外青驄別後,水邊紅袂分時,愴然暗驚。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怎奈向、歡娛漸隨流水,素絃聲斷,翠綃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濛濛殘雨籠睛。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

這首詞開篇便點明“恨”字,而“恨”的內容並不明確。但是因為詞人在這裡點明此“恨”乃是“倚危亭”眺望遠方時所產生的,而且還用了直喻的手法:“恨如芳草”,這就使人很快地聯想到李煜的“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清平樂》)和范仲淹的“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蘇幕遮》)。不僅如此,以下三句還出現了“青驄別後”和“紅袂分時”這樣的詞句,其中“分”、“別”二字把話講得再明白不過了。鮮麗的色澤對比中包含著一段旖旎的戀情。“愴然暗驚”,依然在寫突然遭此別離打擊的心理感受。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別情,上片仍然沒有講透。所以,下片換頭劈面便是一句:“無端天與娉婷”。“無端”,即不料,等於說,事出意外。“娉婷”,形容女子姿容秀美。原來,這句是說,老天有意安排下一個絕色佳人,料不到卻很快出現“青驄別後”、“紅袂分時”。接二句:“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寫相聚之短暫而又幸福的時刻:花月良宵,柔情似水,佳期如夢。而這夢境很快就醒過來了,留給眼前“倚危亭”時無限的悽然回味。眼下是多麼殘酷的現實!詞人用“怎奈向”三字呼起,接下運用一連串的形象與“幽夢”、“柔情”形成強烈對照:眼下沒有“歡愉”,沒有“絃聲”,再加上“翠綃香減”,整日“片片飛花”,“濛濛殘雨”。這一切集中起來,便組成了傷春傷別的大合唱。更有甚者,恰值此時,“黃鸝又啼數聲”!外景外情似乎是在有意將詞人拖入更深沉的悲苦之中。透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秦觀不但善於融化前人詩句入詞,他還善於透過一系列景物描寫來烘托自己的心境。即不止用一兩件客觀事物,而是用一連串客觀事物進行多層次藝術烘托。這首詞計算起來大約用了六、七種事物,其中有流水、素弦、翠綃、香減、飛花、殘雨,之後又加入黃鸝的哀啼。傷別之中又有歡娛的回憶,情感上波瀾泛起,給人留下一絲期待和渴望。這就是秦觀前期所寫的抒發離別情感的歌詞。

在秦觀的前期戀情詞裡,還能發現樂觀與高亢的音響,這就是膾炙人口的《鵲橋仙》。這與詞人前期情緒的不低沉和不失豪情是相一致的,詞雲: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這是一首詠題之作,它緊緊圍繞著牛郎織女的神話傳說,創造出一個美麗動人的藝術境界,表現出被迫分居兩地的牛郎、織女真誠不渝的愛情,並以豐富的想象,形象地反映出牛郎織女悲歡離合的複雜心情。同時也體現出秦觀理想的戀愛觀,這在當時如同空谷足音。

相傳織女織造雲錦,是紡織能手。民間風俗,七夕之夜,女孩子們陳設瓜果向織女乞巧。“纖雲弄巧”就從這一點入手:那散佈於天際的輕盈多姿的彩雲,映著落日的餘輝,彷彿是織女用靈巧的雙手編織出來的優美的圖案。將初秋的彩雲與織女的巧手聯絡起來,馬上進入一種特定的情景,這也為牛郎、織女的七夕相會佈置了一個美麗的背景。“飛星傳恨”寫牛郎。牽牛星在夏末秋初之際光彩特別明亮,與織女星的距離也最近,故有渡河相會之說。“飛”字極寫牛郎赴約的迫切情景。在古人看來,只有“飛”才能解決巨大空間距離所造成的困難。此外,星在飛動,似乎就能傳遞一些資訊,牽涉到牛郎、織女這特定的物件,所傳遞的就只能是離別的愁恨,其中包含著對破壞美滿愛情婚姻的頑固勢力的憤恨情緒。所以,“恨”字也是照應寫雙方。開篇極其工整的對偶句,將時令、環境、乃至人物的神情風貌都生動地傳達出來。至此出現“銀漢迢迢暗渡”一句,可喜可貴。“迢迢”,形容河面遼闊和雙星間隔之遙遠,相見之不易,也表現出他們愈急於相見、愈覺得長途漫漫的心情。《古詩十九首》說:“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正好從秦觀詞相反的角度去表現牛郎織女的愛情,卻有異曲同工之妙。“迢迢”,同時還可以形容牛郎織女相思的迢遞久遠。七夕相會一年一度,來之確實不易,他們不僅要忍受漫長時間的離別相思的痛苦折磨,而且還要克服“銀漢”這一廣袤空間所帶來的困難。詞人正抒寫著迢迢不斷的、如銀河秋水一樣的離愁別恨之時,在關鍵處妙筆突然一轉,滔滔不絕的恨波里翻起了歡樂的浪花。久別固然可恨,但在這“金風玉露”的大好秋季裡,佳侶重逢,就珍貴異常。那豈是一些凡夫俗子之酒肉追逐、尋歡作樂所能比擬萬一?初戀者的甜言蜜語、山盟海誓並不可信,他們或者僅僅迷戀於對方的外貌,或者是初嘗禁果之時心醉神迷的胡言亂語。只有這種寧靜下來的深沉反思,才是真正動人心魄的。結尾兩句是對牛郎織女愛情的評價,是秦觀愛情觀的表達,使人耳目一新。這裡,借高爽的秋風與純白的露水來烘托牛郎織女高尚純潔的愛情,以及他們堅貞的品格。世人認為牛郎織女會少離多,枉為仙人,還不如人間男女朝夕相守。秦觀不以為然,他認為牛郎織女既然有堅貞的愛情,在此秋風白露的夜晚相逢一次,自然要勝過人間那許多沒有愛情而生活在一起的男女。在兩性觀念中,秦觀將愛情推為首位,這在只知道門當戶對、光宗耀祖婚姻觀念盛行的古代有著振聾發聵的作用。宋代戀情詞雖多,無非是歡場的及時行樂,是“人慾”的橫行,象這樣的愛情觀念的表達實屬罕見。

下片承此,對相會時的柔情蜜意展開描寫。首三句寫相會時的愛戀以及疑真疑假、似夢似幻的感覺,惟恐一年一度的短暫相會轉瞬即逝等複雜情感。牛郎織女的溫柔戀情似銀河水波一樣清潔盪漾,源遠流長。美好的相會又象夢境一樣迷離。分別太久,見面時就有了“乍見翻疑夢”的感覺。何況,相聚短暫,一刻千金,更有好夢不長的憂慮。所以,他們怎麼忍心回頭去看鵲橋上的歸路呢?不忍心看,就更不忍心走了。一個“忍”字,千迴百轉,無限辛酸,把難捨難分的情景真切地表現了出來。見面時恨不得飛渡銀河,分手時不忍回顧歸路,兩相形成強烈的對比。戀戀不捨之情至此達到高潮,離人的情感似乎又要墜入痛苦的深淵。然而,詞人筆鋒再次陡然轉變,迸發出全詞最高亢的音符:“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事實確實如此。人情易變,人壽有限,人間男女即使朝暮相處,不免也有離異以至長別之事發生。天上雙星儘管一年只有一度相會,但他們情高意真,天長地久,年年重逢,永無盡期。這是何等的幸福!寫仙侶離別之苦並無特別之處,關鍵是這峰迴路轉的一筆,才是“化臭腐為神奇”的絕妙佳境。高亢的聲響使全詞為之一振。而且,它與上片絢麗的環境氣氛、下片柔情似水的愛戀結合得如此完美和諧。有了這兩句,詞人超凡脫俗的愛情觀更加大放異彩。“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是相互的期望,也是相互的誓言,更是彼此強自的排遣和無可奈何的安慰。其中交織著種種歡樂和悲哀,只覺得意味深長,咀嚼不盡。

這首詞有兩個值得注意的特點。一是作者在有限的短篇內,幾乎把有關牛郎、織女的神話傳說全部集中起來,並根據主題的需要把它們巧妙地組成和諧統一的畫面,構成優美動人的意境。如“纖雲弄巧”、“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鵲橋歸路”等,這些詞句,不僅有力地提示出詞的主題,而且還增強了詞的神話色彩與感人的藝術魅力。另一個值得注意的特點便是直接的抒情,並因此而展現出一種崇高的精神境界。自魏晉以來,以七夕為題材的詩歌並不少見,但一般舊作均為牛郎、織女一年相會一次而深表惋惜。秦觀這首詞卻不落常套,別具一格。它既寫出了長期分隔後偶一相會時的期待與歡樂,同時又寄寓了作者的進步戀愛觀。千百年後,這種進步的戀愛觀與婚姻觀,也仍有一定的道德價值與美學意義。這首詞之所以廣泛流傳,與此密切相關。

秦觀貶謫之後依然在寫離別的愁苦,但此時與“豔情”的聯絡更加疏遠,“身世之感”被凸現出來,詞中更多反映的是謫宦中的生活和心態,詞人也因此走向痛苦的深淵。如著名的《踏莎行》: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幕。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這是一首寫於貶謫途中飽含著個人身世之感的抒情詩。詞中也在訴說著離別的苦痛,其訴說的物件更像是志同道合的友人。哲宗紹聖初年,秦觀因受元祐黨人的牽連,一貶再貶,他先為杭州通判,繼又被貶監處州酒稅,後又貶往郴州。政治上接連不斷的打擊,生活上相繼而來的變化,使詞人感到理想破滅,前途渺茫,因而處於幻滅與極度哀傷之中。這首詞形象地刻畫了詞人被貶往郴州時的孤獨處境和屢遭貶謫而產生的強烈不滿與絕望。詞中反映了作者幻想與破滅、自振與消沉之間的內心矛盾。上片寫孤獨的處境。首三句便勾勒出一個夜霧悽迷、月色昏黃的畫面。瀰漫的大霧遮蔽了詞人居住的樓臺,遮掩了今夜的月色,使行船停泊的渡口也變得迷濛難辨。“失”與“迷”二字用得極其生動,使整個佈景充滿了詞人的主觀情感。此夜所迷失的不僅僅是現實中的“樓臺”與“津渡”,更重要的是詞人生活上的方向感。所以,下一句明確點出:“桃源望斷無尋處”。首先,這一句是補充說明,前兩句所描寫的景物原來是詞人登樓眺望“桃源”時的所見。其次,寫出眺望的結果是徹底絕望。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世界已經成為文人士大夫心目中的理想聖地,成為他們失意後的最好撫慰。詞人屢遭貶謫之後,當然也期待著尋找如此一片“淨土”,以歇息身心。然而,由於濃霧的遮蓋,使一切都變得不可能。今夜的濃“霧”,就具有了現實的象徵意義。詞人心情悽苦已極之時,卻還要忍受獨處驛館的孤寂、初春寒意的侵襲、昏暗暮色的降臨、淒厲杜鵑的啼叫等等外界景物的壓迫,詞人不禁驚呼起來。“可堪”,即哪裡經受得起,這是詞人對自己的現實處境與自我承受能力的清醒認識。

下片寫被貶謫的憤懣。被貶獨居,只有內心世界依然是自由的,所以,詞人的思緒飛向了遠方的友人,希望透過“驛寄梅花,魚傳尺素”,互通音訊,彼此宣洩愁苦,以圖獲得安慰。但是,事與願違,“梅花”與“尺素”所寄達的全部是怨“恨”,重重堆“砌”,讓人更加無法承受。“砌”字新穎、生動而有力,有此一“砌”字,那一封封書信彷彿變成一塊塊磚頭,層層壘起,以至到“無重數”的極限。不過,詞人始終沒有說明所蓄積的“恨”的具體內容,這是秦觀詞婉轉含蓄之處。結尾反而用兩句更形象、同時也是更含蓄的景語作結:“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這是即景生情、寓情於景的警句。表面上來看,這裡仍然在寫遠望思鄉、思友的羈旅相思之情;實際上,是詞人悲苦已極、無可挽回的頹敗心緒的流露。“郴江”流向“瀟湘”,是如此的無可奈何,詞人的命運又何嘗能由自己做主呢?據傳蘇軾“絕愛此詞尾兩句,自書於扇雲:‘少遊已矣!雖萬人何贖!’”(見惠洪《冷齋夜話》)黃庭堅等也極稱賞此詞。秦觀的悲慨,引起了有共同遭遇的師友們的共鳴。

這首詞語言清新洗練,寓意深沉。其結構的勻稱與構思的精到也令人叫絕。這首詞上下片的字數、句式、平仄、韻律完全相同,下片實際上是上片的重唱。不妨把這首詞上、下片之間的關係當成一副對聯來加以分析:上片(可視作上聯)是收束式的,即作者把自己當成一個很小的、孤立存在的單位,處於濃霧的重重包圍之中,在孤館裡孑然獨處;下片(即下聯)與上片不同,它是開放式的,詞人透過“虛”(如“砌成此恨”)與“實”(如“梅花”、“尺素”、“郴江”)兩方面的描寫,把“閉”在“孤館”中的自我與廣大現實世界聯絡了起來,抒發了超越時、空拘限的怨恨之情。上下片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反映貶謫羈旅生活的名篇,還有《如夢令》:

遙夜沉沉如水,風緊驛亭深閉。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侵被。無寐,無寐,門外馬嘶人起。

詞寫旅途中夜宿驛亭的悽苦情境,反映了長途跋涉的艱辛。詞中對此並無一語直接申訴,而是藉助所描繪的客觀形象表達出來的。頭兩句雖也寫出了驛站中的環境特點和氣氛:長夜漫漫,北風淒厲,驛門緊閉。在這樣的環境與處境之中,一種“幽閉”感自然而生。這也一定是一個無眠的長夜,詞人才能敏感地捕捉到這一切。下文再接以“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侵被”兩句,整首詞便立即活躍了起來。讀者眼前彷彿出現了這樣的畫面:青燈一盞,熒熒如豆,無所忌憚的老鼠直豎起全身,用骨碌碌的小眼睛在窺視著那半死不活的燈焰。這陰暗的小生物映襯著詞人此時的心境,是灰沉沉的,陰森森的。就是這種惡劣的心情使詞人從殘夢中驚醒過來,上面的描寫即是夢醒後的所見所聞。五更的寒氣襲人,似乎一直滲透到詞人內心。他對此又無可奈何,於是便掩緊薄衾,睜大雙眼,直到“馬嘶人起”。新的一天開始了,等待著詞人的又是一整天的長途奔波,每日所經歷的苦痛又要週而復始了。沒有經過多次貶謫、沒有遍嘗旅途中各種況味的人,是無論如何也寫不出這樣的詞作來的。

此外,秦觀偶爾還有詠史之作。所詠無非是古人的“豔情”,自己的“身世之感”依然隱約可見。《望海潮》說:

秦峰蒼翠,耶溪瀟灑,千巖萬壑爭流。鴛瓦雉城,譙門畫戟,蓬萊燕閣三休。天際識歸舟。泛五湖煙月,西子同遊。茂草臺荒,苧蘿村冷起閒愁。何人覽古凝眸?悵朱顏易失,翠被難留。梅市舊畫,蘭亭古墨,依稀風韻生秋。狂客鑑湖頭。有百年臺沼,終日夷猶。最好金龜換酒,相與醉滄州。

詞詠范蠡、西施舊事,並連帶古會稽郡的其他古人往事。古人的那一段轟轟烈烈戀情曾經讓吳國覆滅、越國中興,如今也只落得“臺荒”與“村冷”了。惟有瀟灑自在的范蠡,“泛五湖煙月”,載“西子同遊”。真正讓今日“覽古凝眸”的詞人羨煞。詞人感慨“朱顏易失,翠被難留”,物是人非,好景不常。想起此地的墨客騷人王羲之、賀之章等等,決心也向他們學習,“金龜換酒,相與醉滄州”,去過舒適自由的隱逸生活。這顯然是詞人仕途屢遭挫折後的一種牢騷感慨,字裡行間透露出來的還是“身世之感”。

與小令相比,秦觀慢詞的題材稍微開闊一些,除上述的詠史之外,另有一首《望海潮》寫“揚州萬井提封”的繁華,說:“花發路香,鶯啼人起,珠簾十里東風。豪俊氣如虹,曳照金紫,飛蓋相從。巷入垂楊,畫橋南北翠煙中。”題材方面也明顯受柳永影響。

北宋詞史四.(下)

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

三、“情韻兼勝,為倚聲家一作手”

對於詞的創作,秦觀首先有兩方面值得注意之特色。其一,感情的真摯投入。秦觀是一個感情豐富且願意付出情感的詞人,無論是突出戀情相思還是凸現“身世之感”,他都能夠全身心地投入。他自己首先是被感動了的,當這些情感藝術地表現出來以後因之也能打動讀者。馮煦稱秦觀為“古之傷心人也”(《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就是被秦觀深深地所打動。這與柳永對待歌妓多數時候只是戲謔、玩耍的態度不一樣,柳永詞容易流於膚淺、流於色情,秦觀類似題材的作品就顯得純淨、專情、深摯了許多。“欲將幽事寄青樓,爭耐無情江水不西流”(《虞美人》)、“人人盡道斷腸初,那堪腸已無”(《阮郎歸》)、“綠荷多少夕陽中,知為阿誰凝恨、背西風”(《虞美人》)、“人去空流水,花飛半掩門”(《南歌子》)、“夕陽流水,紅滿淚痕中”(《臨江仙》)等等,都是沉摯感人的“天生好語言”,是詞人情感真實含蓄的流露。所以,秦觀雖然承繼了柳永詞風,在題材、形式、作風上都不同程度地接受柳永的影響,但是,作為一位“純情”詞人,秦觀要遠遠勝過柳永。上面所例舉的作品,都具有“純情”的特色。然而,秦觀的“純情”是耽於自我情感的“純情”,無論是對歌妓還是對友人所流露出來的纏綿之意,其終結點都是自怨自憐、自我感傷。《虞美人》說: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亂山深處水縈迴,可惜一枝如畫、為誰開?輕寒細雨情何限?不道春難管。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時候、斷人腸!詞人自我賞識,自我憐惜,詞中“天上”的“碧桃”與人間的詞人已經渾然一體。這株孤寂地栽在“亂山深處”、美麗“如畫”地綻放而無人欣賞愛惜、且要承受“輕寒細雨”侵襲的“碧桃”,不就是詞人空負一身才華而不得所用、反而一再被貶遠去、經受了仕途上的許多風風雨雨的象徵嗎?至此,讀者就可以理解詞人為什麼不惜“沉醉”,為什麼“酒醒時候斷人腸”了,他是為自我身世而落淚、而沉醉、而斷腸!“將身世之感打併入豔情”,“身世之感”才是詞人情感的落實之處,“豔情”之類往往成為詞人抒情的背景烘托。這種沉湎於自我的“純情”,出之以幻想或理想之筆時,顯得更加奕奕生輝,《鵲橋仙》對理想愛情的表述就是很好的一個例證。秦觀有《好事近》記錄夢境,就是在寫幻覺世界,自然真切,十分感人,詞說:

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飛雲當面化龍蛇,夭矯轉空碧。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

夢的境界被寫得絢麗多彩而又奇幻迷惘。夢中詞人是歡快的:春雨潤物,小溪潺潺,滿山花色,黃鸝鳴囀;夢中詞人又是悽迷的:飛雲幻化,龍蛇夭矯,心驚膽戰,不知所措。只有在夢境中情景與情緒才會有如此巨大的瞬息轉變,“筆勢飛舞”(陳廷焯《別調集》卷一),令人歎為觀止。夢是現實情感的延續,上片中出現的夢境是詞人所渴望的,下片中出現的夢境是詞人所現實遭受的。結尾“醉臥”兩句,才點明上述一切都是夢中幻境。這首詞寫於被貶處州期間,詞中所流露的依然是一種自我憐惜、自我怨苦的情感。這首詞因此深深地打動了秦觀的友人,黃庭堅跋此詞說:“少遊醉臥古藤下,誰與愁眉唱一杯?”

其二,深得歌詞之特質美。詞是在花前月下、酒宴之間發展起來的,傳唱於歌兒舞女之口,即使是男性作者也模仿女性口吻創作,這一切註定了詞的濃厚的女性文學特徵。秦觀多愁善感,女性氣質偏濃,這些性格特徵恰恰幫助他更深入地理解詞的女性文學的本質特徵,更容易體察詞的“要眇宜修”的幽微特性。秦觀的詞敏銳細膩,精微幽美,溫柔委婉,在表現詞的陰柔美方面達到了至高的境界。馮煦稱讚說:“他人之詞,詞才也;少遊,詞心也。得之於內,不可以傳。”(《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秦觀的個人氣質與文體特徵已經融而為一。秦觀的一首《浣溪沙》,是表現詞之特質美的經典之作,詞說: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閒掛小銀鉤。

這首詞所抒發的情感十分含蓄隱約,詞人不做直接抒發,而是透過不斷疊變的畫面委婉透露。那是一種時光流逝、情人離去、春來無聊的無奈“閒愁”,形象的畫面給人以廣闊的想象空間。這首詞以抒情的輕靈流暢、清婉幽雅見長。全詞沒有一處用重筆,沒有痛苦的吶喊,沒有深情的傾訴,沒有放縱自我的豪興,沒有沉湎往事的不堪。只有對自然界“漠漠輕寒”的細微感受,對“曉陰無賴”的敏銳體察,對“淡煙流水”之畫屏的無限感觸。詞人所抒發的到底是怎樣一種情感呢?下片首兩句以新穎精巧、自然得體的對偶句做了回答:“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這裡將兩組意象牽連到一起:“飛花”與“夢”,“絲雨”與“愁”。經過詞人的妙喻連線,我們才發現“春夢了無痕”,“夢”確實有“飛花”般的輕揚飄忽的特徵,轉瞬即逝;莫名的“閒愁”也確實如同迷迷濛濛的“絲雨”,來勢不是那麼兇猛,卻是無休無止,無處不在。兩組意象之間又共同具有輕巧悽迷的特徵。將極其抽象的情感用非常形象的畫面做表達,秦觀是十分成功的。末句“寶簾閒掛小銀鉤”又是一幅畫面,那是抒情主人公居住的環境,與前面的情景融為一體,在百無聊賴的情景中,思緒悠悠,淡淡的幽怨不斷地從中滲透出來。以這首詞所抒發的輕靈的情感來推測,應該作於前期。賙濟說:“少遊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筆。”(《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便特別意識到秦觀詞的輕靈之柔美。

從寫作角度觀察,秦觀詞在藝術上有三個值得注意的特點。第一是成功地運用我國詩歌傳統的情景交融的藝術手法。他的詞比較習慣運用借景抒情與寓情於景的手法。這類詞,幾乎沒有直接抒情的詞句,詞人的感情是靠景物描寫與氣氛的烘托顯示出來的,清新雋永,含蓄深厚,耐人咀嚼,如《八六子》、《如夢令》等。還有一類是虛實兼到,亦景亦情,情景交融。這類詞既有景物描寫,也有感情的直接抒發,二者水乳交融,渾化無痕,如《滿庭芳》、《踏莎行》、《鵲橋仙》等。再一類是撫時感事,直抒胸臆,而不以客觀景物與生活細節描繪見長。如《千秋歲》等。現特將此詞援引於下: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憶昔雙池會,鵷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裡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詞寫作者愁情的深沉濃重。這濃重的愁情是由人世盛衰與季節變化而引起的,所以,詞中很自然地要聯絡到人世的悲歡離合與大自然的變化。但,詞中的人世與大自然並不是作者所要描寫的主導方面,更不是詞中的重點,而只是觸發內心感情活動的一個契機,是感情突然爆發的導火線。所以,詞中出現的人世與大自然並非確有所指,如“水邊沙外”,究竟是哪一條水?“城郭春寒退”,到底是那一座城?都很難落實,而且也不必落實。這一切,只不過是想說明:“攜手處,今誰在”,“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而已。句中的“飛紅”與“海”,也不是具體的客觀事物的精心描畫,它在句中只不過是一種比喻,目的在於抒寫內心的愁情。這首詞作於貶謫期間,詞人已經對現實完全絕望,無邊的愁苦鋪天蓋地地壓將下來。其詞情之愁苦,時人甚至認為“秦七必不久於人世,豈有‘愁如海’而可存乎?”(《艇齋詩話》)末句巧喻時常被人們與李煜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相提並論。另外一些詞,在抒寫感情方面,不僅概括了生活的常理,甚至還具有某種哲理的意味。如“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等等。

秦觀詞藝術的另一特點便是結構的富於變化。一般慢詞(包括小令),由於藝術表現的需要和傳統的影響,往往上片寫景,下片言情;或者上片感今,下片憶昔,當然也有顛倒過來的。而秦觀的詞有時卻與此不同。根據內容的需要,他的詞,有時打破上、下片之間的疆界,對詞的結構加以重新調整,進行新的安排。如《望海潮》:

梅英疏淡,冰澌溶洩,東風暗換年華。金谷俊遊,銅駝巷陌,新晴細履平沙。長記誤隨車,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亂分春色到人家。西園夜飲鳴笳,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蘭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嗟。煙暝酒旗斜。但倚樓極目,時見棲鴉。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

這是一首懷舊詞。詞中透過重遊洛陽,回憶舊時遊蹤,以抒發感舊傷今的複雜情感。詞大約作於被貶後重經洛陽之時,詞中因此又充滿了詞人痛感世事滄桑的抑鬱情懷。就結構看,全詞可劃分為三個組成部分。開篇三句自成一段,寫目之所見的時令景物,以引起對往事的回憶。所見之早春風光有:梅花稀疏凋落,殘餘的花瓣已暗淡無光,河裡的冰凌已經溶解,化作流水潺湲,東風吹拂,又悄悄送來了新的一年。其中“冰澌溶洩”與詞尾“暗隨流水到天涯”前後銜接呼應。而“東風暗送年華”一句則是貫穿全篇的主題。正因為“暗送年華”,才有以下“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嗟”的慨嘆。從“金谷俊遊”到“飛蓋妨花”十二句是第二段。這是全詞的重點,寫當年暢遊洛陽時難以忘懷的生活。洛陽的往事是那樣令人神往,詞人遊賞洛陽的名勝古蹟,與友人徹夜豪飲。其中不乏供人回味無窮的旖旎小片段:“長記誤隨車,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亂分春色到人家。”還算不上一次真正的豔遇,只不過是認錯了人、跟錯了車而已;或者是被對方美色所動,故意跟錯車。對此,詞人便常常回憶,連細節都十分清晰,因此又生髮出多少溫柔的遐想。這種遐想中,會隨著詞人處境的愈益艱難,而不斷地增加虛構安慰自己的幻覺成分。豪飲之時,則“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意氣飛動,神采煥發。這一段把洛陽舊日的生活寫得形象逼真,氣氛濃烈,研詞琢句,精美絕倫,極富詩情畫意。從而就更加襯托出“重來是事堪嗟”的淒涼落寞了。從“蘭苑未空”到結尾為第三段。這八句筆鋒陡轉,極寫當今之悲慨,這是全詞主旨之所在,前文的憶舊就是為了烘托這一段。悲慨的內容由三個方面組成:一是“行人漸老”,歲月無情流逝,留給詞人的時日已經不多了;二是“重來”洛陽,物是人非,滿目淒涼,“是事堪嗟”;三是雖然“歸心”依舊,卻身世“無奈”,只得隨同“流水”,飄零“天涯”。很明顯,這首詞打破上下片之間的疆界,也不顧及一般所說的“換頭”的作用,而是根據感情的發展,情緒的起伏,把上、下片揉在一起,按內容重新加以區分,使重點更加突出。同時,透過換頭,使重點之中的重點(“西園夜飲”)更加引人注目。

近似這種結構的還有《雨中花》,詞曰:

指點虛無徵路,醉乘斑虯,遠訪西極。正天風吹散,滿空寒白。玉女明星迎笑,何苦自淹塵域。正火輪飛上,霧捲菸開,洞觀金碧。重重觀閣,橫枕鰲峰,水面倒銜蒼石。隨處有、奇香幽火,杳然難測。好是蟠桃熟後,阿環偷報訊息。在青天碧海,一枝難遇,佔取春色。

這是別具一格的遊仙詞。詞人對塵俗不滿已極,借“玉女明星”之口自問“何苦自淹塵域”,企圖擺脫人世煩惱,到“西極”仙境,與仙人同遊,過瀟灑自在的生活。全詞只可以分為兩段。第一段從開篇至“滿空寒白”,寫遊仙的願望與環境。第二段從“玉女明星”至篇末,一氣貫注,是遊仙的正文。詞人以奇情異彩的詞筆,描述了天界玄怪的景色,與人世間明顯拉開距離。這首詞作者又是出之以擅長的幻想筆調,靈動飛舞,完全突破了上下片的分界。

第三、清麗婉轉的語言特色。首先,秦觀依然有部分深受柳永影響、以俚俗語著稱的作品。《望海潮》說:“奴如飛絮,郎如流水,相沾便肯相隨。”新穎別緻的比喻出之以口語,富有民歌風味。《河傳》說:“若說相思,佛也眉兒聚。莫怪為伊,底死縈腸惹肚。為沒教、人恨處。”俗豔淺白,與柳詞幾無區別。再如宋代有《品令》一調,專寫俚俗情調,秦觀就留存二首,詞雲“好好地惡了十來日,恰而今、較些不。”“人前強不欲相識,把不定、臉兒赤。”都與《品令》特色相合。秦觀詞風是沿著柳永的道路發展下去,必然地會在各個方面受到柳永的深刻影響,語言方面也不例外。

然而,秦觀在蘇軾等師友面前竭力否認自己“學柳七作詞”,本身也說明了秦觀對柳永詞風的理性批判與明確的拒斥態度。從總體風格上來看,秦觀詞的語言與柳永詞的語言有很大的不同,秦觀有意追求典雅,避免俚俗,多數作品已經從俗豔中脫胎而出,其語言具有一種清新俊爽與流麗婉轉的風格。上文例舉的作品幾乎都有這種特色。《風流子》說:“見梅吐舊英,柳搖新綠,惱人春色,還上枝頭。寸心亂,北隨雲黯黯,東逐水悠悠。”《江城子》說:“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皆清新流暢,含蓄婉轉。即使是被蘇軾批評的“銷魂,當此際”等詞語,其表達的欲說還休也與柳永“綵線閒拈”等句的赤裸裸傾訴有所不同。蔡伯世說:“子野辭勝乎情,耆卿情勝乎辭,情辭相稱者,唯少遊一人而已。”(沈雄《古今詞話》)夏敬觀也說:“少遊詞清麗婉約,辭情相稱,誦之迴腸蕩氣,自是詞中上品。”(《淮海詞跋》)前人對他在語言上博採眾長,融鑄古今,自成一家的特色,評價是很高的。

可以看出,秦觀不僅接受了柳永詞的影響,還比較全面地繼承了唐、五代詞的成就,特別是接受了李煜和晏、歐、張先、宋祁等人的影響。從內容方面看,秦觀詞沿襲了花間以來婉約詞的傳統,以描寫戀情相思、離愁別恨和遷愁謫怨為主,但他的詞已不再是無病呻吟,也不再是對酒應歌玩弄詞藻,而是富有個人的真情實感。不僅如此,他筆下的戀情與別情往往與個人的不幸身世交織在一起,終於形成了一種秦觀所特有的那種深沉濃重的哀愁。就這方面講,他又很象李煜,他在自己的詞裡較多地化用李煜的詞句,並不是偶然的。他學習柳永,在慢詞創作上有了進一步的發展。但他對柳永並不亦步亦趨,而是有所繼承,又有所摒棄。他繼承了柳永的鋪敘手法,在鋪敘中發展情景交融的表現技巧,同時還特別注意織進身世畸零的憾恨,並有意避免柳永部分詞中出現的粗露與俚俗。這就使秦觀的詞形成了一種典雅凝重與流麗婉轉的風格。後人對秦觀詞讚不絕口,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博採眾長,自成一格。張炎說:“秦少游詞,體制淡雅,氣骨不衰,清麗中不斷意脈,咀嚼無滓,久而知味。”(《詞源》卷下)劉熙載說:“秦少游詞得《花間》、《尊前》遺韻,卻能自出清新。”(《藝概·詞曲概》)況周頤說:“少遊自闢蹊徑,卓然名家。蓋其天分高,故能抽秘騁妍於尋常濡染之外。……直是初日芙蓉,曉風楊柳。”(《蕙風詞話》卷二)賙濟說:“少遊最和婉純正。”(《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淮海詞〉提要》說:秦觀詞“情韻兼勝,在蘇、黃之上。流傳雖少,要為倚聲家一作手。”

由於身世的影響與性格的軟弱,秦觀既不可能象蘇軾那樣對詞的內容和風格進行大膽的革新,也沒有象柳永那樣在詞的形式或藝術技巧方面進行大膽的探討和新的嘗試。這就使秦觀只能在婉約詞的傳統影響之下,在比較狹窄的生活範圍裡向反映內心生活這一方面進行開掘。所以,秦觀詞雖有自己的特色,藝術上也有所前進,但在那新舊交替與名家輩出的時代,他只能成為有特色與有影響的詞人,卻不能成為第一流的大家。

秦觀詞以自己鮮明的藝術特色,在詞史上產生了較為深遠的影響。秦觀直接影響到後來的周邦彥、李清照和南宋雅詞作家。周邦彥繼承柳永慢詞的創作傳統,他同樣有意摒棄柳詞的俚俗,而發揚柳詞中“不減唐人高處”的一面,致力於詞的典雅工麗,這顯然是接受了秦觀的影響,並在此基礎上鞏固秦觀在創作中已經獲得的成果。陳廷焯說:“秦少游自是作手,近開美成,道其先路。”(《白雨齋詞話》卷一)李清照遠師李煜,近學秦觀,儘管她在自己的《詞論》中批評秦觀“專主情致而少故實”,但她師承秦觀的痕跡卻是很明顯的。南宋雅詞作家清麗淡雅的詞風,顯然也是承繼了秦觀的成就。

北宋詞史四.(下)

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第四節。成績斐然的其他慢詞作家

宋仁宗朝以後,柳永慢詞的影響逐漸顯示出來,凡涉足詞壇的文人,多數都有以慢詞的形式來填寫歌詞。慢詞形式漸漸得到文人們的認可,形成創作風氣。這裡集中介紹幾位慢詞創作成績斐然的作家。

一、王安石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撫州臨川(今江西撫州)人。宋仁宗慶曆二年(1042)進士,授籤書淮南判官。後歷任揚州、鄞縣、舒州、常州、饒州等處地方州縣官達十餘年之久。因政績卓著,頗有聲名。他目睹時弊,立志改革,嘉祐三年(1058),入京為三司度支判官,上萬言書於仁宗,提出變法主張,未被採納。神宗即位,王安石以知制誥知江寧府,召為翰林學士兼侍講,積極贊助神宗變革主張。熙寧二年(1069),他先任參知政事,設制置三司條例司,主持變法,頒農田、水利、青苗、均輸、保甲、免役、市易、保馬、方田等新法。次年拜相。他力圖透過財政、軍政兩方面的重大改革,以達到富國強兵、抑制兼併的目的。由於保守派的反對和新黨內部的紛爭,王安石曾一度被迫辭職,新法的推行也受到嚴重阻撓和破壞,效果不甚顯著。熙寧九年(1076),王安石再度被迫辭職,退居金陵(今江蘇南京市)城外半山園,自號半山老人。封荊國公,世稱王荊公。神宗去世後,哲宗以幼齡登基,太皇太后高氏執政,全面起用司馬光等舊黨,明令廢除新法。王安石在痛苦中辭世。諡文,故又稱王文公。

王安石不僅是北宋偉大的政治家,也是宋代著名的文學家,散文、詩歌都有相當的成就,為後人推崇的“唐宋八大家”之一。有《臨川先生集》100卷。他的散文和詩歌反映了許多社會問題,長於說理,目光敏銳,辨析精到,富於洞察力,充分顯示出一位政治家的風采。但多刻露而少含蓄,往往形象不足,情韻兼勝的作品並不多見。王安石並不以詞名世,有《臨川先生歌曲》流傳至今。《全宋詞》共輯錄29首。其中多意理與形神兼勝之佳作,最負盛名的是《桂枝香·金陵懷古》: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殘陽裡,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漫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芳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

這是一首登臨懷古之作。作者用託古喻今的藝術手法,隱曲地指出北宋王朝潛伏著的現實危機。然而,面對這一現實,統治集團卻仍在尋歡逐樂,置國家民族命運於不顧,詞人為此深深地憂慮。這首詞反映了作者對國家前途的關懷,以及作為一個進步的政治家所應保持的那種清醒的頭腦。這與詞人在詩文中所表現出來的革新精神是相一致的。

上片寫金陵的深秋景色,熱愛祖國河山的情感充溢於字裡行間,氣象開闊宏大。首三句寫季節與登眺。詞人“登臨送目”,又值“晚秋”肅爽時節,眼界開闊,放眼千里,襟懷豁朗,古今同慨。以這樣的氣局和心胸懷古,才裝得下歷史的興亡盛衰。“故國”二字,從漫長的歷史著筆,金陵曾是六朝的故都,登臨眺望,自然無限感慨。“晚秋”則兼及當前,立足於現實。這二者拍合在一起,弔古傷今與借古喻今的情感與主題便被暗中托出了。“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是“送目”之所得,見出金陵河山之勝景與地勢之險要,確有“鐘山龍蟠,石城虎踞”的氣象。長江雄偉壯美,給詞人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征帆”二句將目光轉向近處:長江裡“征帆去棹”,人來人往,依然是如此繁忙喧鬧,歷史的腳步就是在這樣匆匆的忙碌中過去。江邊酒樓中的眺望者冷眼旁觀,便對歷史與現實多了一層感悟。這裡突出“征帆”、“酒旗”的形象,而以“西風”、“斜陽”為襯,舟中人的奔波與樓中人的閒逸形成對照。“彩舟”三句目光再度轉向遠方,以“彩舟”、“白鷺”為主,“雲淡”、“星河”為賓,歇拍以“畫圖難足”總讚一句,略作收束,長江景色美不勝收,很自然地引出了下片對歷史興亡的慨嘆。

下片集中寫弔古傷今之感嘆。換頭以一個“念”字振起,直貫篇終。所“念”的是“往昔”如同今日,也是如此“繁華競逐”,但轉眼間就被“門外樓頭”的家國破滅之悲劇所替代。杜牧《臺城曲》有“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之句,一方面是隋朝大將韓擒虎已經兵臨城下,另一方面陳後主依然與寵妃張麗華在樓上尋歡作樂,兩相對照,亡國的原因不言自明。這是六朝小王國一個接一個覆滅的根本原因,所謂“悲恨相續”,這也為後人敲響了警鐘。詞人沉重的“嘆”息,充分流露出對現實的隱憂。就是這種憂患意識,敦促詞人以大無畏的氣概投身到變法革新的運動中去。“千古憑高”二句,寫後人徒嘆興亡,對歷史和現實都無可奈何。這是詞人抱負不得施展的深自惋惜,胸中磊落不平之氣噴薄欲出。“六朝舊事”二句從懷古中跳回,人世全非,故國依舊,眼前惟有“寒煙芳草”。竇鞏《南遊感興》說:“傷心欲問前朝事,惟見長江去不回。日暮東風春草綠,鷓鴣飛上越王臺。”詞人用其詩意而略加變化,寄慨遙深。末三句用杜牧《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之詩意,向醉生夢死的政治集團再度鳴響警鐘。

這首詞是王安石的代表作。在北宋詞壇正側重於描寫男女戀情與傷離念遠這一類題材之際,王安石把國家興亡這一重大題材帶進詞的創作領域,同時還以他那骨肅風清的格調而獨樹一幟。這對詞的發展無疑是健康而有益的。正因為如此,這首《桂枝香》才被譽為登臨之絕唱。不僅如此,從藝術上看,這首詞,境界闊大深沉,景物雄渾壯麗,音節高亢響亮,詞語精警,用典妥貼,抒情與寫景相互映襯對照,懷古與鑑今密切結合,充分顯示出王安石詞作的藝術特點。《歷代詩餘》卷一百一十四引《古今詞話》說:“金陵懷古,諸公寄調《桂枝香》者三十餘家,惟王介甫為絕唱。東坡見之,嘆曰:‘此老乃野狐精也。’”這首詞在當時就獲得了極高的聲譽。

與《桂枝香》題材相近的作品還有一首《南鄉子》:

自古帝王州,鬱鬱蔥蔥佳氣浮。四百年來成一夢,堪愁。晉代衣冠成古丘。繞水恣行遊,上盡層城更上樓。往事悠悠君莫問,回頭。檻外長江空自流。

這首詞是晚年退居金陵所寫。詞的基調跟前首《桂枝香》一樣,也是懷古慨今的。前首講“六朝舊事隨流水”,這首說“四百年來成一夢”。總而言之,六朝以來四百年間的歷史都象面前的長江一樣滾滾東流,去而不返。“往事”,主要指作者一生的遭遇,其中包括作者的變法與實行新政,這一切也都夢境一般地消失了。表面看,這首詞與《桂枝香》比較,似乎較為消極,其實,詞中包含許多難言之痛,包含作者對現實的強烈不滿,心情也因之難以平靜。這些,都是兩首詞相通的地方。不同的是,前首主要弔古傷今,諷諭現實;而後一首則主要思古興悲,慨嘆自己事業無成。王安石強烈的政治家懷抱被帶入詞中,在慢詞與小令中都時有表現。

綜觀王安石詞,積極用世,反映現實的作品雖然很少,但在北宋詞壇上卻是不可多得的上乘之作。值得指出的是,王安石傳世的詞作,相當多數是發議論、談佛理的。這一類詞不僅缺少詞的意境和詩的韻味,而且語言乏味,難以卒讀。這實際上是王安石詩歌中的缺欠在詞裡的反映。此外,王安石現存詞中,只有《桂枝香》一首慢詞,其餘都是小令,惟獨也只有《桂枝香》的藝術成就最高,遠遠在其它作品之上。可見到王安石之北宋中期,慢詞形式已經被人們所熟練掌握。王安石詞的藝術水平很不平衡,他依然是以漫不經心的遊戲態度來對待詞的寫作,情感澎湃、感慨深沉時偶有《桂枝香》之類的佳作。所以,李清照在《詞論》中批評他說:“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漢,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這一批評是比較中肯的。

北宋詞史四.(下)

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