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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誌銘上的寫真——梅光迪雜寫之一

作者:由 宣城歷史文化研究 發表于 文學日期:2022-03-25

墓誌銘上的寫真——梅光迪雜寫之一

書同

編者按

中國現代教育家梅光迪先生,已漸漸堙沒於歷史中。為了勾勒梅先生生平史實,發掘其孤高飄逸的君子品格,彰顯宣城梅氏代有才人,據以開展人文主義和中華傳統思想道德建設,書同先生積十數年研究,並用兩年時間撰著成《君子儒梅光迪》一書。現徵得作者同意,將書稿部分章節予以刊登,以饗讀者。

2006年盛夏某天,浙江大學中文系教授段懷清先生一襲旅行者打扮,來到梅光迪先生故里安徽宣城,尋訪那些在閱讀想象中反覆流連的故人故事。吃過簡單的午飯之後,由梅光迪長孫梅務虛導引,前往距宣城市區約三十公里的蕪湖市南陵縣溪灘鄉西梅村。村莊稀稀落落,周圍被瘋長的荒草雜樹包圍。站在梅光迪祖居屋基之上,西斜的太陽,將每個人的臉照得更加光亮。

交談中,段教授忽發奇想似的對梅務虛說:“你們梅家人好像有混血傳統,眼睛深陷,鼻樑挺直。你看這個小夥子,還有你。”看見過梅光迪照片的人,可知段教授所言不虛,梅光迪正是一個眼窩深陷、鼻樑挺直,有一點兒混血氣質的人。他所說的“這個小夥子”,是梅光迪堂弟的後人梅雲龍,正在淮南師範學院就讀,因放暑假回到家中。聽見段教授的評論,梅務虛先生立即迴應道:“絕對不會。”我在一旁提醒說:“當時洋人是到過宣城的。”梅務虛更加確定地說:“這絕不可能!洋人沒有來過這裡!”

墓誌銘上的寫真——梅光迪雜寫之一

寫作此書,使我忽然憶起這段有趣往事。其實,毫無疑問,梅光迪先生是正宗的中國人,他是一個譜系脈絡十分完備清晰的大家族的後裔。關於其先人,從歐陽修所作的兩篇墓誌銘中,尚能窺見幾分現實和生動來。

1060年暮春,五十八歲的梅堯臣病逝于都城汴京,後由其子扶柩歸葬故里宣城雙羊山。歐陽修為其作墓誌銘,有一段令人頗揣玄想。

他寫道:“嘉祐五年,京師大疫。四月乙亥,聖俞得疾,握城東汴陽坊。明日,朝之賢士大夫往問疾者騶呼屬路不絕。城東之人市者廢,行者不得往來,鹹驚顧相語曰:‘茲坊所居大人誰邪?何致客之多也!’居八日癸未,聖俞卒。於是賢士大夫又走吊哭如前,日益多,而其尤親而舊者,相與聚而謀其後事。自丞相以下,皆有以賻恤其家。”這段文字,清楚地描述了梅堯臣臨終前後的相關情形,令千年後的今人,不得不發生某種玄想。是怎樣一種風俗,能令“朝之賢士大夫往問疾者騶呼屬路不絕。城東之人市者廢,行者不得往來”;又是何種力量讓“自丞相以下,皆有以賻恤其家”?這個姓梅名堯臣字聖俞的外鄉人,到底靠什麼贏得如許人的尊重和體恤?歐陽修在墓誌中繼續寫道:“聖俞為人仁厚樂易,未嘗忤於物,至其窮愁感憤,有所罵譏笑謔,一發於詩,然用以為歡而不怨懟,可謂君子者也。”

“可謂君子者也”,這就是全部的理由嗎?也許不全是。但作為一個老友對故人的“蓋棺定論”,卻不能不說是最高的。

都官員外郎梅堯臣墓,在宣城市區梅溪公園內。梅溪公園本為九同碑村,因村中有梅氏所立九塊同樣大小石碑,遂有此稱。但上溯歷史,此處則是梅氏聚族而居之地,一側是一座小丘,謂之雙羊山,一旁是潺潺小溪,稱作梅溪,舊時有“風雪雙羊路,梅花溪上村”的描繪,頗能體現”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愁”的韻味。

然而,隨著城市化步伐加快,九同碑村漸漸淪為城中村,變成打工仔、破爛王以及其他在城市無著落者的庇身之所,髒亂差自不待言,歷史文化更無從談起。此情此景被梅氏後裔梅鐵山先生持續關注,並疾首痛心地向城市歷任治理者發出呼籲,請求將九同碑村闢建為梅氏主題文化公園,將之打造成城市文化名片。十多年之後,他的呼籲終於得到一位雄心勃勃的城市治理者的迴應,在財力還不夠雄厚,周邊地價已達三百萬一畝的情況下,不僅沒有出賣這塊數百畝土地,反而投資二億多元,歷時二年,將一個破爛不堪的城中村,建成為一個展示梅氏文化、供市民休閒遊憩的城市公園,而梅堯臣墓等遂一併得到修復。

墓誌銘上的寫真——梅光迪雜寫之一

在為老友作最後的“蓋棺定論”之前,歐陽修還應請求,為梅堯臣原配謝氏夫人作了一篇墓誌銘。那是慶曆四年(公元1044年)七月七日,梅堯臣原配夫人謝氏病歿。這年秋天,梅由吳興來到京城,拜託歐陽修為作墓誌銘。歐因忙於政務,無暇寫作,一拖拖了將近一年。這一年中,梅堯臣作書七八封,每信“未嘗不以謝氏銘為言”。他向老友敘說道:“吾窮於世久矣,其出而幸與賢士大夫遊而樂,入則見吾妻之怡怡而忘其憂。使吾不以富貴貧賤累其心者,抑吾妻之助也。”又說:“其生也迫吾之貧,而歿也又無以厚焉,謂惟文字可以著其不朽。且其平生尤知文章為可貴;歿而得此,庶幾以慰其魂,且塞予悲。此吾所以請銘於子之勤也。”

這位梅氏先祖的妻子出自世家名門,知書達理,對梅堯臣一生影響巨大。惜梅氏家貧,無以厚葬,入殮時所穿的衣服竟還是十八年前的嫁衣。尤為動人的是,她知道文章的可貴,謂文字可以著其不朽。這樣一個女人,對於一個飽讀詩書卻備嘗清貧的文人而言,所該做而又能做的事,除了一篇墓誌銘,還能有什麼呢?他必須做這樣一件既合傳統風俗,又最能表達心意的事,才會心安,因此一年之中屢屢致函老友。從歐陽修轉述到墓誌中的那些話,可以看出,作為一介書生,他雖然窮苦困厄,卻不慕名利富貴,對妻子不失忠信、誠真的品格,的為一君子也。

作為宋詩開山祖師,梅堯臣一生以詩名世,也因詩結友。由於家境和創作理念接近,與當世名宦歐陽修成莫逆之交。在歐陽修的描述中,梅堯臣是光耀當世的大詩人,光明磊落的君子,但同時又是“詩窮而後工”的詩人,“君子固窮”的君子,這與後世對所謂“名門望族”“錦衣玉食”的想象,頗不相同。

墓誌銘上的寫真——梅光迪雜寫之一

考辨宣城梅氏源流,始祖梅遠,唐末光化年間由吳興遷來。因在宣城做屬官,又篤愛宣城風土人文,遂在城南雙羊山築室定居。北宋初年,四世孫梅詢中進士,五世孫梅堯臣以詩名家,至明清,則名人輩出,不僅誕生了黃山畫派巨匠梅清,還出了一位與牛頓、關孝和齊名的著名科學家梅文鼎,一門之下,彬彬鬱郁,蔚為大觀。因宣城舊稱宛陵,又有宛陵梅氏之稱。

1945年3月3日,梅光迪在蟄居的遵義,寫下一篇慎終追遠的日記。他寫道:“予考宣城梅氏所產人物有兩種:一位文藝家,一為數學家。文藝家自聖俞公,以至瞿山、雪坪、伯言,數學家定九先生一家相傳百餘年。而高官厚祿者,除宋之昌言公,清之爾止公,及文穆公外,乃不可多得。可知梅氏以學術相傳之家風矣。……梅氏家風,合文學、科學而為一,在吾國尤絕無僅有。”

梅光迪所提到的上述梅氏人物,聖俞公即梅堯臣;瞿山即梅清,清初著名畫家、詩人,黃山畫派代表人物之一;伯言即梅曾亮,清桐城派古文大家;定九先生即梅文鼎,清初著名數學家、天文學家、詩人,皆為中國文化史上標榜一代的重要人物。但畢竟“一為文人便無足觀”,在累代學術相傳中,因為文學藝術、科學研究所需的大量時間、精力乃至金錢投入,造就的學術名門,實為物質匱乏的清貧之家。也許正是從“君子固窮”的角度,梅光迪益覺其“學術相傳之家風”的榮耀。

尋其根脈,梅光迪乃宛陵梅氏章務望支河西房四支房三十一世孫,始祖為梅堯臣四弟梅禹臣之子梅曉(字及中,世稱曉公)。宋元豐庚申年(公元1080年),梅曉率族人自宣城縣南郊雙羊山,遷居到距縣城約六十里的西鄉章務裡,在青弋江兩岸,生息繁衍,累代傳承,漸成東、西兩梅村,為宛陵梅氏“三望”之一。

清光緒十六年正月初二日(1890年2月14日),梅光迪在西梅村降生。1945年春,當這位梅氏後裔因戰爭而僻居於山城遵義,遠離故鄉和親人,在夜深人靜時,屢屢翻閱宣城縣誌和宛陵詩集,常起慎終追遠之嘆。3月3日這天,在出納室領取薪水津貼並一一記錄後,又想起自己的家鄉與家族,寫道:“翻閱明史宣城縣誌及宛陵詩集,予常覺宣城歷代名人不少,見於《中國名人詞典》者約百人。該書所載共計四萬餘人,宣城所佔已多出其應得之數。而梅氏一姓之名人,在宣城又首屈一指。故以後宣城梅氏之子孫,無論僑居何地,總須儲存其宣城籍貫。蓋因宣城梅氏在中國族姓中實為最光榮之一也。”

墓誌銘上的寫真——梅光迪雜寫之一

也許年過半百已知天命,或許身體有恙心情難暢,在儲存下來的僅有的八個月日記中,梅光迪時時流露出悲觀情緒。但每一憶及家族中那些名垂青史的人物,心情卻又顯得十分複雜,摻雜著自信、自警、自勵種種元素。1945年3月14日日記記道:“宣城人才極盛於明末清初,乾嘉以後大衰,近數十年則更寥落無人。每念鄉賢,不覺神馳。”在同一天日記中,又大發感慨:“予常謂愛人類必先愛國,愛國必先愛鄉,愛鄉必先愛家,愛家必先愛身。由小及大,由近及遠,而後一事乃有所著手。”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1945年12月27日,梅光迪病逝於貴陽醫學院,葬於貴陽六廣門外聖公會墓地,他的墓碑上鐫刻著“宣城梅公光迪之墓”。因為戰爭的原因,加上路途的遙遠,他未能歸葬故里,且沒有人為作墓誌銘。但 “宣城梅公”幾個字,不僅交代了其姓氏原籍,也分明表達了一個遊子認宗歸祖的心願。作為梅氏後裔,其所該做且所能做,皆已盡矣。

“每念鄉賢,不覺神馳。”雖無墓誌銘,但閱讀梅先生家人、友人、學生所寫的那些文字,一個以“學術相傳”的“君子儒”形象,常常躍然紙上,令人不禁心馳而神往。

作者系宣城市文聯主席、市歷史文化研究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