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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明:梁山好漢排排看

作者:由 古代小說研究 發表于 文學日期:2022-08-14

矯矯虎臣是什麼意思

江湖之所以成為江湖,不在於必然的正邪對立,而在於偶然的因緣際會。以梁山群雄的聚義來說,便是充滿了偶然。除前文指出的高俅不能上梁山以外,其他被所謂被“梁山好漢”結果的“惡人”,假如有機會,未必不能搖身一變,和所謂的“梁山好漢”稱兄道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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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票《梁山英雄排座次》

魯提轄固然拳打鎮關西,但死去的鎮關西和魯達出家後結交的小霸王周通並沒有二致。蔣門神和施恩的唯一區別只在於施恩提前結交武松,張團練雖然設計陷害武松未遂,然而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黃信和宋江之間。

梁山上諸如施恩、黃信、二穆之流,大概都不是什麼善類,而宋江包容他們來做“好漢”,只不過是“江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梁山之所以成就梁山的地位,那邊只能魚龍混雜、泥沙俱下。

其實,非獨宋江為是,柴進在滄州橫海郡時號稱“門招天下客”,但這個“天下客”裡自然包括林沖、武松、宋江那樣的好漢,也不免王倫、杜遷一樣的佔山為王的頭目,而陷害林沖的管營和差撥,也是柴進結交的“朋友”。

假如這兩個人不是被林沖殺了,一旦上了梁山,也是兩個“好漢”。他們的見錢眼看跟戴宗類似,拿錢殺人跟蔡福蔡慶兄弟類似,但他們遇到最為苦大仇深時的林沖,所以絕沒有戴宗和蔡氏兄弟的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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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敦邦繪柴進

柴進結交人物並不以尊卑為限,他固然認識滄州大尹,也必須認識管營和差撥。因為大官雖然有保護的能力,但小鬼也有小鬼的好處,譬如在林沖見到大尹把書信拿出來之前,這兩個人便能直接找應到他的生死。柴進懂得這一層,所以“小旋風”才能成為江湖上的招牌。

就梁山來講,冰炭同爐應該是常態,這也是符合社會常態和社會真正維繫的價值。正邪對立、江湖維持正義的觀念,也是由《三俠五義》構建引來的。這種俠客傳統,被王度廬、鄭證因等人延續,金庸的武俠更是把“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理念推向了巔峰。

所以後者往往有“新武俠”之稱,“新武俠”之“新”,乃是因為的道德觀念和江湖結構都是經過作家重塑的,相形之下,《水滸傳》裡所描繪的江湖形態更符合中國傳統的江湖樣貌。我們固然不能用舊武俠的真實性否定新武俠的創作和想象,但也絕不能用新武俠的道德理念衡量和反對舊武俠。

而在綽號方面,新武俠的綽號也是經過作家選擇意象、進行詩意化的結果,而《水滸傳》中的綽號多用動物和人物作為比擬,這是歷史的常態。明朝末期的很多農民軍隊領袖取綽號的時候,自稱為曹操、薛仁貴、黑旋風等,其實質不過是把古人作為自己的精神圖騰而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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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同治粉彩水滸傳人物故事圖折腰大盤

梁山上的精神圖騰被延續的是最多的,總結起來,不外乎關羽、張飛、呂布和二郎神。

梁山上有三個“關羽”,分別是:關勝、朱仝、魯智深。

關羽對於江湖的重要一在於“聖”,二在於“義”。“聖”是取其靈驗,所以畏懼關羽神明,也敬重他的樣貌,梁山上的關勝和朱仝都是與關羽相像的。關勝的血統是關帝嫡傳,也用一口青龍偃月刀,在梁山地位之高,自然是不必說了。朱仝身長八尺四五,有一虎鬚髯,所以也得了關羽生前的綽號,叫作“美髯公”。

而“義”字則是關羽崇拜中的精髓,也是江湖人相互結交的最重要的精神。凡是走江湖要結拜,都要學劉關張桃園結義,而關羽掛印封金、千里走單騎則是其重視然諾,重義輕利的代表。所以江湖上的豪傑重關羽,也重視結拜中與關羽地位相同的“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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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畫關公

在《隋唐演義》和《說唐三傳》裡,秦瓊在瓦崗中的地位也是二哥,他的義氣與關羽相當。在梁山上,如果說關勝繼承了關羽的“聖”,朱仝便繼承了關羽的“義”。他私放晁蓋、宋江,為了讓雷橫逃出生天,自己不惜受了二十脊杖,刺配滄州牢城。

魯智深在做提轄的時候拳打鎮關西,在做和尚的時候千里護送林沖、火燒瓦罐寺,“義”字當然不必解釋。他的與關羽的想象,主要源於他的兵器。魯智深下山要打一條一百斤重的禪杖,待詔笑道:“重了。師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師父如何使得動?便是關王刀,也只有八十一斤。”魯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關王!他也只是個人!”

簡直如同李贄“耕稼陶漁之人既無不可取,則千聖萬賢之善,獨不可取乎?又何必專學孔子而後為正脈也?”難怪署名李卓吾的批語評點魯智深為“仁人、智人、勇人、聖人、神人、菩薩、羅漢、佛”。

魯智深並非不重視關羽,但不敬重作為偶像的關羽。正如魯智深並非不敬重佛法,但他卻責怪那門口的金剛不替他敲門,拿著拳頭嚇他,這是三國故事裡的關羽不具備的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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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成繪魯智深

同時,魯智深也是個有性情的人,關羽重視然諾,自然不說謊話。但魯智深為了喝酒冒認自己是遊方和尚,為了救助桃花莊裡的劉小姐,騙劉老漢說自己要給周通“說因緣”,說了謊話卻不可恨反而可愛,這就是他的性情所在。

而他收服一幫無賴,使其井然受教,則見其統馭之才。林沖看到魯智深之所以喝彩,除了“這個師父端的非凡,使得好器械”之外,也不無魯智深訓練這幫無賴與自己八十萬禁軍教頭的內容相似有關。拿這樣一個角色去比關羽,《水滸》方之於《三國》便可以無愧。

梁山上有三個“張飛”,分別是:林沖、秦明、李逵。

歷來的評論家論《三國志演義》裡的張飛,無外乎“莽”或“猛”。所以這三人中,林沖是最不像張飛的人,儘管出場時作者寫他“豹頭環眼,燕領虎鬚,八尺長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紀”,而且他的武器也是丈八蛇矛,分明與張飛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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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環畫《林沖》

但作者寫林沖的精彩處,就在於讓他在“豹頭環眼”之外,“手中執一把摺疊紙西川扇子”。這就把他寫的和張飛有了區別,寫成了一個不敢做也不敢當的林沖。

而在《三國志演義》中張飛“鞭打督郵氣衝牛斗,虎牢關戰溫侯,當陽橋前一聲吼,喝斷了橋樑水倒流”。這樣一馬當先的人物,絕不是在宋江身邊護衛,從不主動做先鋒,反而在關鍵時候起到作用的林沖可比的。

李逵像張飛似乎是一種共識,無論是相聲裡“賽過莽張飛,不讓黑李逵”的段子,還是現代導演在選擇張飛和李逵的角色時選用統一演員,都不難看出這一點。

筆者於2014年參加清華研究生考試,當中的一道題目就是將張飛和李逵的形象作比較。筆者當年從歷史原型、文學演進等多種視角進行比對,而但從性格角色來看,李逵固然也是莽撞之人(有“李逵莽陷眾人”一節的回目為證),其對宋江也無異張飛對劉備的忠誠,但他的形象裡卻多了一些江湖習氣,具有一種殘忍的個性。例如他能夠把小衙內頭腦劈成兩半,把李鬼的屍身當成好肉烤著吃,這是重視民情的張飛做不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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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忠會繪李逵

也正是由於李逵這個形象太過恐怖,新舊兩版的電視劇《水滸傳》對這個人物都做了不同程度的改編。不過美化後的李逵也依舊不是張飛,張飛有大將風度,能夠義釋嚴顏,而李逵只不過一個走卒,唯有衝鋒陷陣而已。

張飛可以使用計策,騙過張郃,而李逵就只能用吳用的計謀,還得不吃酒,扮道童,不說話而後可。張飛是個有頭腦的人,絕不像李逵,宋江讓死就一定去死的。

有大將之材而又在性格上相似的,《水滸傳》中又寫了一個秦明。原文說,“因他性格急燥,聲若雷霆,以此人都呼他做霹靂火秦明”,扈家莊一戰,也見他聽得喊殺前來接應。

但秦明在《水滸傳》中並非第一流角色,並沒有大段章回寫他的性格、才幹,只在“夜走瓦礫場”一段中看出他的一些莽撞。至於張飛式的“忠義”,在秦明身上也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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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紙霹靂火秦明

而他的妻子被宋江花榮害死,卻不能報仇,並且推薦自己的徒弟鎮三山黃信入夥,也深為一些批評家詬病,但就當時的價值而言卻有“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為了兄弟放棄兒女之情是正義的理論。我們固然以今日的價值否定秦明,卻不能否認在當時的時代下秦明的正當性,正如後人看今日人性和黨性之爭會感到同樣不可思議一般。

秦明是否忠義,我們從原文裡無法得出更精確的結論,但他用武多於用智的形象,被尊為“天猛星”,確學習了一些張飛的皮毛。

梁山上有三個“呂布”,分別是:盧俊義、呂方、花榮。

呂布重視“勇”與“狠”,也就是:

第一、功夫上要有能夠萬人敵的本事,一般傳統書目中表示這類的人物,都會採用多人戰一人的套路進行描繪,比如《三國志演義》中的三英戰呂布,《隋唐》中的熊闊海、伍雲召、伍天錫三人聯手戰宇文成都,《水滸傳》中四耶律聯手戰盧俊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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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生展繪年畫《三英戰呂布》

第二,就是愛呈勇,就是古人所講的“好勇鬥狠”,性格中有著剛愎自用,但是以自己的本事足以震懾他人,《三國志演義》中的呂布雖然懷疑陳宮,聽不進正確的意見,但是轅門射戟時袁術手下的人不能不買他的面子;

第三,是性格殘忍、反覆無常,呂布殺丁原、董卓,號稱“三姓家奴”,宇文成都固然忠誠於自己的父親,但是並不忠於楊廣,無道德可言。就這三點來說,宇文成都和呂布是同一類人物,而梁山上卻完全沒有呂布樣的人。

盧俊義在武藝上似乎可以與呂布一較高低,也足以獨步《水滸》,但他跟四個耶律作戰的戰績卻只是從後來的情節裡補敘出來的,作者並沒有準備重心刻畫盧俊義武藝的意思。他雖然也剛愎自用,但卻並沒有呂布的威風,一意孤行招致的是梁山的圈套和最後誤飲水銀而死的結局。

雖然“河北玉麒麟”的名聲響亮,但終一部《水滸》並沒有人懾於他的名頭。何況就性情上看,盧俊義也算對宋江和梁山仁至義盡,並沒有反覆無常,更沒有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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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西哥畫家米格爾·科瓦魯比亞斯繪盧俊義

全書中寫愛學呂布為人的只有一個呂方,呂方不但姓呂,而且也習學了方天畫戟。正是由於這個緣故,江湖上把他喚作“小溫候”。

呂方這個人,雖然在平日裡不彰顯他的武功,但在征討方臘刺死厲天佑並和石寶死戰,武藝自然是不弱的。郭盛出場與呂方酣鬥,武藝當與呂方在伯仲之間,且他的戟法乃是出自名師——在嘉陵學得本處兵馬張提轄的方天戟,也沒有刻意模仿誰的意思,但是戟法出奇,也就被稱作“賽仁貴”了。要是稱作“賽溫侯”、“賽奉先”呢,恐怕也沒有問題。

但這兩個人比起其他英雄人物,作者著墨不多,非但沒有令人震懾的名聲可言,而且其性格也在書內刻畫不詳,因而我們也無從討論。假如這兩個人像呂布,大概也只是兵器上相似罷了。

不過,梁山上瀟灑如呂布的,可以推一個花榮。呂布有轅門射戟,花榮有用箭分開呂方和郭盛的兩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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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幣小李廣花榮

這自然是《水滸》作者對三國故事的仿效,而轅門射戟固然化干戈為玉帛,但那戟是靜立在那裡的,不像呂方與郭盛的兩戟交叉在一起,兩方用力,一旦不準就有可能傷及持戟人。

但花榮從容不迫,“搭上箭,拽滿弓,覷著豹尾絨□較親處,颼的一箭,恰好正把絨□射斷”,瀟灑神武較之呂布有過之而無不及。梁山射雁一節,只點設在雁行內第三隻雁的頭上,“花榮搭上箭,拽滿弓,覷得親切,望空中只一箭射去,果然正中雁行內第三隻,直墜落山坡下,急叫軍士取來看時,那枝箭正穿在雁頭上。”

也正是由於這個緣故,山寨上下都稱花榮做“神臂將軍”。金聖嘆以武松比花榮,說“傳武松後定少不得此人,可謂矯矯虎臣,翩翩儒將,分之兩雋,合之雙壁矣”,確為的論。

梁山上有三個“二郎神”,分別是:史進、阮小二、彭玘。

二郎神是在《西遊記》和《封神榜》中都有的形象,總的形象是年少有為、正直匡義的。但這兩部書都是後起的,元朝的西遊故事和武王伐紂的故事裡,二郎神的角色並不十分出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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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洪寬繪二郎神

在民間故事裡,二郎神有斧劈桃山、彈打鳳凰的故事。《華陽春秋·伏龍傳》載,二郎神本是李冰的二子,本是貪賭好耍之人,李冰修都江堰時讓他身填罅口,雖然短命,卻在清源山中與李冰一同受祭祀,稱為灌口二王廟。所以這樣的人物不但有本事,還能得人心,《封神演義》中寫楊戩居功不傲,人緣甚佳,就是基於這樣的文化傳統。

史進也是希望能匡扶正義的俠客,所以他努力解救玉嬌枝,他的三尖兩刃刀特別到被稱為“三尖兩刃四竅八環刀”,和楊戩的三尖兩刃刀類似。不過,三尖兩刃刀的好處是可砍可刺,而史進上陣用此刀,只用到一個“砍”字,浪費了三尖兩刃刀“刺”的功能。而且史進有心行俠,能力卻不佳,有心無力,算不得真是二郎神。

彭玘被稱作“天目將”,也是個用“三尖四竅八環刀”的人物。書中對他被稱為“天目將”沒做解釋,我們猜測有可能是兩眉中間有痔之類,形如天目。加上這一手三尖兩刃刀,自然在形象上最接近二郎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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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偉澤塑彭玘

不過彭玘的武藝平平,在征討梁山的陣前,與花榮戰二十回合便“力怯”,最終被扈三娘袍底下取出紅綿套索輕易捉了;在打方臘時,還沒等和高可立交手,就被張近仁從肋窩裡撞將出來,一槍結果了性命,終其一生不過形似二郎而已。

值得一提的是短命二郎阮小二。無論是哪個版本的《水滸傳》都將“短命二郎”寫作阮小五的綽號,阮小二的綽號則寫為“立地太歲”。

但《大宋宣和遺事》中,短命二郎的名字是阮進,而《宋江三十六人贊》中“短命二郎阮小二”一則,詩曰:“灌口少年,短命何益!曷不監之,清源廟食。”

正是用了《華陽春秋》的典故,只是現在材料有限,何以阮小二被稱為二郎我們是不知道了,但是《水滸傳》中寫水軍的頭目阮氏兄弟、李俊、張順等人,都有與民間或自己下轄的嘍囉打成一片的傳統,就得民心這一點而言,確實可與李二郎相比。

不過我們知道,《封神演義》中的二郎神名為楊戩,但在《水滸傳》中楊戩卻是四大奸臣之一,而且是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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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立波繪《大戰二郎神》

從故事源頭上看,二郎神和楊戩並無聯絡,二郎神的事蹟是從李冰二子以及二郎獨健的形象合起來的,宋朝的時候關於楊戩的傳說甚多,洪邁《夷堅志》、陸游《老學庵筆記》都有關於他的神話,明朝的馮夢龍《醒世恆言》便以此類傳說為底本寫出“勘皮靴單證二郎神”的故事,宋徽宗的韓夫人住在楊戩家中被裝扮成二郎神的道士騙奸。胡適說當時東京的人也把楊戩呼為二郎神,不知出自什麼史料。

但無論如何,這“二郎神”的綽號並非讚譽之辭,更不可與梁山之人的綽號同日而語,自然是一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