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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曉蕾: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部《紅樓夢》

作者:由 文匯報 發表于 文學日期:2022-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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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曉蕾: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部《紅樓夢》

劉曉蕾在筆會的“閒話紅樓”專欄到此全部刊畢。本專欄文章已經結集為《醉裡挑燈看紅樓》,新近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

我有一個朋友,她是寶釵的鐵粉,微信頭像便是87版《紅樓夢》電視劇的寶釵。我跟她觀點不同,但彼此尊重。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部《紅樓夢》。

有人看見廢太子的女兒,處處有陰謀;有人看見漫天富貴,處處是樂園;有人看見悲劇,處處是“失樂園”;有人愛寶釵,愛襲人,也有人愛黛玉,愛晴雯。

幾年前,我寫過一篇《寶釵:複雜的現實主義者》,對寶釵相當不客氣,現在想想,也有不少偏見呢。

寶釵當然是好姑娘。她鮮豔嫵媚,豔冠群芳,難怪寶玉看見她一截雪白的臂膊,成了“呆雁”;她博聞強識,一肚子學問,關鍵時刻指點寶玉,幫業餘畫手惜春準備畫材,還寫得一手好詩,海棠詩一舉奪魁。

她也雍容大度,與人為善——對賈母,點熱鬧的戲與甜爛的食物,是尊老;還幫湘雲設螃蟹宴,賈母開心,眾姐妹寫詩,皆大歡喜;雖喜歡對黛玉、湘雲和岫煙進行三觀式洗腦,也出於好意;面對黛玉的挖苦,大多數情況都不計較;趙姨娘都跑到王夫人處,誇寶姑娘又展樣又大方;就連寶玉說她“體豐怯熱”像楊妃,她也努力保持淑女範兒,只是“借扇機帶雙敲”了一下。

所以,湘雲對黛玉說:有本事你挑寶姐姐的錯,就服你。

不過,深諳人性複雜的人,不輕易相信完美。英國作家德·昆西告訴我們:真的東西,總是有稜角有裂紋的。

“金釧之死”、“寶釵撲蝶”,便是寶釵的裂紋。

金釧自殺,寶釵來王夫人處安慰姨媽,先說金釧沒準是失足,又說即使跳井尋死,也是糊塗人,賞點銀子也就仁至義盡了。這話也不算錯,就是太冷酷了一點,還有,安慰王夫人,不一定非要撒這樣的謊,是吧?

寶釵撲蝶,“金蟬脫殼”明哲保身,也不是問題。有趣的是寶釵的心理活動——滴翠亭裡小紅和墜兒在說話,寶釵聽了,認定小紅“眼空心大,頭等刁鑽古怪”,是“姦淫狗盜”之輩!小紅是怡紅院的粗使丫鬟,寶釵跟她並不熟。

脂硯齋評小紅:“奸邪婢豈是怡紅應答者。”和寶釵一樣,認為小紅不守規矩,不是正經人。

同樣對小紅,王熙鳳就不一樣。小紅幫她跑腿,捎來平兒一段話,說的是五六家奶奶的事,繞口令一般。鳳姐聞之大喜:這個丫頭好,口聲簡斷!以後就跟我吧。於是,怡紅院的低等丫鬟,成功跳槽,成了鳳姐的秘書。

在《紅樓夢》的丫鬟群體裡,小紅不是最漂亮的,但絕對是最另類的。在今天,她一定會如魚得水,成為職場精英。

另類,是因為絕大多數人都循規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這個世界,有君臣、父子、兄弟、夫妻、主僕之“禮”,有“忠孝節義”,“溫良恭儉讓”,規範人心,建構秩序。秩序是什麼?是吃飯時,李紈鳳姐站著佈菜,眾丫鬟旁立,一聲咳嗽不聞寂然飯畢;是寶玉騎馬出門路過賈政書房,下馬錶示尊敬;是跋扈的鳳姐,被婆婆諷刺,也一聲也不敢吭……所以,劉姥姥說:“我只愛你們家這行事。怪道說‘禮出大家’。”

隔岸觀火固然美,但秩序太嚴苛,也導致禁錮和壓抑——元春省親,賈母等皆按品服大妝,門外跪下迎接,她不能擁抱親情,只有淚如雨下;賈母過生日,應酬各路人馬,甚為勞乏……

賈赦打鴛鴦的主意,買18歲的嫣紅當小妾;賈璉跟鮑二家的偷情,賈母維護他:哪有貓兒不吃腥的,世人打小都這麼過來的。然而,對愛情,卻嚴防死守。

所以,襲人聽見寶玉對黛玉訴肺腑,嚇得魂飛魄散,以為這是“醜禍”,是“不才之事”;而王善保家的口口聲聲說晴雯,“妖妖喬喬,大不成個體統”;王夫人一看見晴雯,就說她輕狂,一副浪樣,準是狐狸精!

她們無法理解不同的生命,不相信生命還有其他的可能性。用現成的“道德”看世界,最安全最簡單,也最狹隘。

胡塞爾說,每個人的世界都是“自我構建出來”的,意思是,所謂現實,是自己對世界的理解。尼采早就宣稱:根本沒有事實,只有解釋。

寶釵、襲人和王夫人們的世界,其實是由制度、文化、道德、習俗以及性別政治等,共同構成的“現實”。因此,寶釵、湘雲、襲人勸寶玉,留心經濟仕途,別整天在女兒堆裡混;寶釵教育黛玉、湘雲:作詩不是女兒本分,多留意針黹女紅才對。

按照福柯的理論,這是典型的自我“規訓”——現實是什麼樣子,就活成什麼樣子。

有人說,寶釵不容易,上有寡母,還有一個愛惹事的哥哥薛蟠,所以才顧慮重重。那黛玉呢?她父母雙亡寄人籬下;湘雲呢?跟著叔叔嬸嬸,要做針線活到半夜;探春呢?身為庶出,還有一個問題親媽趙姨娘……各有各的煩惱。

但黛玉俏語謔嬌音,雅謔補餘香,又是打趣湘雲大舌頭,又是給劉姥姥起外號;湘雲大說大笑,醉臥芍藥裀,雪地裡烤鹿肉,搶著聯詩;探春那麼憋屈,也讓寶玉去買“柳枝兒編的籃子,竹子根摳的香盒,膠泥垛的風爐兒”;苦哈哈的李紈,也會適時插科打諢:“人家不得貴婿,反捱打,我也不忍得。”

曹公為何讓寶釵吃“冷香丸”?據說是“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要吃冷香丸壓下去。“熱毒”可以理解為天性和熱情,但她要壓制下去。

寶釵沒有青春期,似乎一生下來就老了。她“罕言寡語,人謂裝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鳳姐評價她:“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有人說這是教養,是智慧,其實,也是謹慎,是恐懼。

對此,我們最能心領神會,誰內心沒藏著一個寶釵呢?這個世界有它的冷酷法則,所謂“出頭的椽子先爛”、“槍打出頭鳥”,於是,我們小心翼翼,隱藏起慾望和野心,然後一臉恭順。

寶釵的困境,其實也是我們的困境。她身上,有我們中國人的文化心理,以及生存密碼。

對寶釵,寶玉充滿惋惜:“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

曹公是心疼她的。讓她抽中牡丹花籤,說她“豔冠群芳”、“縱是無情也動人”。她這麼努力、聰慧,最後卻“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寧不悲夫!

海德格爾說:因為遠離“本真的存在”,“此在”就沉淪於瑣細的日常,淹沒於迷宮般的人際關係,最終成了“庸人”、“常人”。那麼,生命有沒有其他的可能?

很多人愛比較寶釵和黛玉,擁黛擁釵,誰也說服不了誰。其實,寶釵跟鳳姐和探春更有可比性,因為她們都屬於現實世界。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這段,絕對治癒系——先是通觀全域性,理出頭緒,總結問題。接著統籌安排,採取分班制,發放茶葉、油燭、雞毛撣子……榮國府的事務也不耽誤,還替寶玉和秦鍾準備了書房,中間還不忘命人收拾精緻小菜,給賈珍尤氏送去。

榮國府執事來領牌子支取東西,她指著其中兩件:這兩件開銷錯了,算清了再來;寧國府一個媳婦來領牌,她笑道:“我算著你們今兒該來支取,總不見來,想是忘了。要忘了,自然是你們包出來,都便宜了我。”

真是霸道又從容,舉重若輕。她是絕對的實幹家,酣暢飽滿、生機勃勃,一個人活成了千軍萬馬。

人人都說她狠毒、弄權,還逼死尤二姐,以此否定她。不過,在歌德的《浮士德》裡,浮士德把靈魂抵押給魔鬼,一路高歌猛進,建功立業,中間也被魔鬼誘惑作惡。但他死後,靈魂被接引到了天堂,因為“凡自強不息者,到頭吾輩皆能救”。

曹公是喜歡王熙鳳的,不然寫不出她有趣而強大的靈魂。

她沒文化,對大觀園卻有天然的親近。眾人聯詩,她說出“一夜北風緊”,一句大白話,卻給後寫者留下餘地;李紈請她入詩社,她痛快答應:“我不入社花幾個錢,不成了大觀園的反叛了麼?”

她有慧眼,英雄惜英雄,大讚探春:好,好,好,好一個三姑娘!我就說她不錯!她比我有文化,又比我強多了!

再看探春。她管家理政,第一個難題就是趙姨娘的撫卹金,面對親媽的刁難,她堅持遵守規則,秉公辦事;又開源節流,興利除宿弊,改革大觀園。

曹公說她“才自清明志自高”,這個英姿颯爽的三姑娘,看著抄檢大觀園的忙亂,含淚道:“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

在大觀園裡,她的詩雖然不是最好的,但她是詩社的發起人,她懂得詩的重要性。

誰說現實主義者,眼裡只有現實?真正的實幹家,能理解現實之上的詩意。

《紅樓夢》的開端,是女媧煉石補天,剩下一塊頑石棄之於青埂峰,頑石哀嘆“無材可去補蒼天”。這何嘗不是曹公的遺憾!他不是浮泛的浪漫主義者,從沒放棄“補天”的努力,即使在這“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的末世裡,他還是懷著愛和希望,寫下王熙鳳和探春的故事。

我把大觀園裡的人分成兩類,一類是有用之人,比如寶釵、王熙鳳、探春;一類是無用之人,比如寶玉、黛玉、晴雯、香菱、湘雲……

那天,黛玉唱《葬花吟》:“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而寶玉,則慟倒在山坡之上。別人都在興高采烈地送別花神,大觀園繡帶飄飄,花枝招展。而他們,卻在這山坡之上,哀悼落花,哀悼一去不復返的青春,以及終將一死的生命。

這兩個無用的人,大好春光裡,卻悲從中來,看見死亡,看見世界的另一面:如果人生的盡頭是虛無,生而為人,何以遣有涯之生?既然人終有一死,不如“向死而生”,拿出勇氣和熱情,活出更自由更鮮烈更豐富的人生。

這個時刻,是文學世界裡最重要,也最閃亮的時刻。

黛玉聽見“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心痛神痴,站立不住;捧著寶玉送來的舊手帕,不顧忌諱,寫下“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她看著他,說“我為的是我的心”,他對她說:你放心。

有人覺得這是“失態”,我卻覺得這是勇氣:在敵視愛情的世界裡,依然能去愛;在薄情的世界裡,滿懷深情,敞開肺腑,難道不是勇氣?

據說遺失的80回後,是有“情榜”的:黛玉是“情情”,是以深情報深情;寶玉是“情不情”,對整個世界都溫柔以待,在一切美好的事物面前低下頭來。這是他的選擇,也是他的懺悔與覺悟。

曹公開篇道:我人到中年,窮困潦倒,一事無成,固罪不可免。但如不能寫下“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的“當日所有之女子”,更不可原諒。

馬爾庫塞說,文學是讓人類面對那些他們背叛的理想和遺忘的罪惡。誠哉斯言。

於是,我們看見大觀園裡:齡官劃薔;晴雯撕扇;平兒理妝;香菱學詩;湘雲醉臥;琉璃世界白雪紅梅;勇晴雯病補雀金裘;敏探春興利除宿弊;慧紫鵑情辭試忙玉;杏子陰假鳳泣虛凰;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海棠詩,菊花題,桃花詩,風雨詞,還有柳絮詞。

這豐沛的人生,足以抵抗世界的荒謬和虛無。有過這樣的時刻,可以打敗時間,打敗死亡。

曹公為何要寫“撕扇子千金一笑”?

那日,晴雯跌碎了扇子,寶玉心情不好說了她幾句,晴雯不忿,回嘴,襲人來勸,又被晴雯搶白。寶玉晚間回來,跟晴雯說話:你高興,把扇子撕了也可以,就是別生氣時拿它出氣,這就算愛物了。晴雯笑道:我喜歡撕。寶玉笑著把扇子給她,果然嗤地一聲,撕成兩半。

有人說,這是亡國之音,有這種敗家子,賈家不被抄家才怪!

別把道德的弦繃得太緊,曹公其實在考驗我們,考驗我們對生命的態度——一個夏日的午後,一個少男和一個少女,撕了把扇子,開心一笑而已。何況在寶玉心裡,人比物重要,這裡面,有愛,有體諒。

本雅明說,小說“是要以儘可能的方法,寫出生命中無可比擬的事物”。昆德拉也說,小說是把“生活的世界”,置於一個永久的光芒下,以對抗“存在的被遺忘”。

所以,儘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命姿態,但曹公格外珍視那些能旁逸斜出,拒絕跟生活和解的人。

所以,要有寶玉,要有黛玉,要有大觀園。

第二回冷子興八卦賈府,說寶玉抓周時,世間一切之物皆棄之不取,偏偏去抓胭脂釵環,必定色鬼無疑了。賈雨村卻說:非也非也。人有“正邪兩賦”——人稟氣而生,氣有正邪,則人有善惡。“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還有第三種人,身兼正邪兩氣,“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走卒健僕,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

這段話漂亮極了!接下來他列舉了一些人,從陶潛、阮籍、嵇康、劉伶,到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再到卓文君、紅拂、薛濤、朝雲,就是稟有“正邪兩氣”之人。這些人有君王,有隱士,有藝人,有文青,他們的共同點,就是拒絕被生活收編,無法被歸類,他們閃閃發光,獨一無二。

這些都該是大觀園裡的人吶。

大觀園的他們,一點也不完美——小性子愛歪派人的黛玉,脾氣像爆炭的晴雯,彪悍的鳳姐,有庶出心結的探春,還有高大豐壯的司棋,倒黴的香菱,任性的芳官,糾結的妙玉……還有滿懷愛與溫柔,卻手無縛雞之力的寶玉。

但我獨愛這樣的人,愛他們失敗者的模樣,愛他們跟世界對峙的態度,愛他們的天真與孤獨。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部《紅樓夢》。

願世界對你溫柔以待。

作者:劉曉蕾

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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