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閏土與楊二嫂:一個人靈性的喪失,一個人美感的褪去

作者:由 澎湃新聞客戶端 發表于 文學日期:2022-11-21

衍太太長什麼樣子

原創 葉何其 民國女子

閏土與楊二嫂:一個人靈性的喪失,一個人美感的褪去

魯迅1921年的小說《故鄉》是根據他一段真實經歷創作的。魯迅家族聚族而居的周家新臺門,因為各家日子每況愈下,維持不下去,賣給一戶姓朱的人家,年底就要給人家騰房子,各家急急忙忙地搬家。

魯迅與弟弟周作人在北京八道灣衚衕買了一座很有規模的四合院,1919年底,魯迅回故鄉紹興,去接母親、妻子朱安與弟弟周建人進京。

閏土與楊二嫂:一個人靈性的喪失,一個人美感的褪去

圖:八道灣11號魯迅故居

這就是《故鄉》的故事背景。

只不過,小說中,朱安自動隱身,周建人關聯不大,也沒出現,只保留了“母親”與“侄兒”兩個人物。因為小說的主角是“閏土”和“楊二嫂”,“我”家的人,除去串聯故事必須的人物,能省略的都省略了。

小說中的景物描寫情景交融,特別動人。

“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

想來是魯迅回故鄉時的真實所見所感。

閏土與楊二嫂:一個人靈性的喪失,一個人美感的褪去

圖:周家新臺門正廳

閏土與楊二嫂:一個人靈性的喪失,一個人美感的褪去

小說中的“閏土”實有其人,原型是魯迅家的幫工章福慶的兒子章運水,“水生”是章運水的長子章啟生。

章家只有幾畝薄田,章福慶農閒時到新臺門周家幫工。1893年春節,魯迅的曾祖母去世,周家大辦喪事,請章福慶來幫忙,章福慶把他的兒子章運水一塊兒叫了來。

章運水比魯迅大兩歲,兩人年齡相近,成為好友。

這是兩個人生軌跡完全不同的少年一次偶遇。

魯迅在私塾裡讀書,會描紅,會對對子,會念“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章運水從記事起就在田野裡跑,會捉鳥,會在海邊撿貝殼,還會用鋼叉刺瓜田裡的猹。

兩位少年的知識儲備毫無交集點,很顯然,章運水的知識儲備更有實用性、表演性。

在少年魯迅眼中,章運水是個少年英雄。

這並非章運水特別優秀,而是他的生活對魯迅來說遙遠而陌生,在少年魯迅心中,那是自由生活的象徵。他因嚮往那種“自由自在”的生活而放大了閏土的“優秀”。

閏土與楊二嫂:一個人靈性的喪失,一個人美感的褪去

真實來說,章運水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村少年。

他成年以後,除非有大的機遇,否則只能像他父親那樣,忙時種地,閒時進城幫工,才能維持生活。生活出現一點點波折,連他父親那樣的生活也難以維持。

章運水跟他的父親相比,生活上出現了兩點小小變化,一是周家發生了周福清科考舞弊案,家道敗落,用不起幫工了,二是章運水生了五個孩子,家庭開支大大增加。

章運水會捕鳥,會撿貝殼,會刺猹,這些在少年魯迅看來很了不起的本領,對生活幫助不大,更無從改變命運。

章運水的生活狀況只能下滑。

一個靠著閒時幫工才能維持生活的人家,哪怕下滑一點點,也到危險的邊緣了。

王小波說:“一個人光活著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擁有一個詩意的世界。”

那是對能夠比較輕鬆活著的人而言的。

章運水這樣,拼盡力氣,才能活著的人,夢想早就榨乾了。他不是像個人,而是像一具行屍走肉一樣,為活著而活著,他才能活下去。如果他某一天突然清醒,想去擁抱“詩意的世界”,只能照出他現有世界的寒涼,喪失活下去的勇氣。

就像在懸崖邊上不可仰望星空,否則就會墜下去。

小說中的“閏土”,與章運水本人,差不多可以劃等號。

“迅哥兒”見到“閏土”的失落,是看不到閏土身上的靈性了。

閏土從一個少年英雄變成了一個幾乎沒有語言沒有表情的“木偶人”。

這些年,“迅哥兒”家的波折遠超過閏土家,但是迅哥兒家裡底子厚,掃掃地縫子夠吃三年。最重要的是,迅哥兒肚子裡那些看似“無用”的知識,現在發揮作用了。

它們讓他考住了官費留學生,回國以後在教育部任職,在大學裡當兼職講師,業餘時間寫小說,一個月收入幾百塊大洋,比閏土家一年的收入還多,“苛稅、兵、匪、官、紳”,也欺壓不到他頭上。

閏土與楊二嫂:一個人靈性的喪失,一個人美感的褪去

“迅哥兒”的崛起,就是閏土光芒的喪失。

只不過,他們被隔在了兩個空間裡,閏土的光芒不是慢慢消褪,而是突然以一個“木偶人”的形象出現,讓迅哥兒難以接受。

一個破敗的家已經讓人傷感,又出現一個“木偶人”一樣的兒時夥伴,“我”的心境更加淒涼。

但是沒辦法,閏土沒有谷底反彈的力量,“我”只能托住“我”的家庭,沒有力量托住閏土一家。便是我能托住閏土,還有千萬個閏土呢。

閏土的後代真正翻身是藉助於社會的巨大變動,他(章運水)的孫子因為與周家的“世交”關係,成為紹興魯迅紀念館館長。

這是後話了。

到閏土(章運水)去世時,他家還是看不到希望的。

閏土與楊二嫂:一個人靈性的喪失,一個人美感的褪去

“楊二嫂”這個人,沒有真實的原型。據說魯迅故鄉有個楊二嫂,“只是平常的街坊的女人”,並非小說中那樣子。

周遐壽《魯迅小說裡的人物》認為“楊二嫂”是“衍太太”與“豆腐西施”等人雜糅而成。

“衍太太”是魯迅特別反感的一個人物,她鼓勵小孩子吃冰,給孩子們看小黃書,唆使魯迅偷母親的首飾並散佈謠言,是個精神空虛唯恐天下不亂的女人。

但是小說中的“豆腐西施”楊二嫂雖有衍太太的影子,與衍太太還是相去甚遠的。楊二嫂最初並不讓人反感,是生活的磨礪把她身上的美感磨沒了,只剩下市儈與粗糲。

從這個意義上說,“楊二嫂”是這部小說中唯一的創造型人物。

閏土與楊二嫂:一個人靈性的喪失,一個人美感的褪去

楊二嫂是虛構的,小說中有關她的每個情節,每句話,應該不是虛構,是魯迅聽過,見過。

比如這說話的語氣:

“哈!這模樣了!鬍子這麼長了!”一種尖利的怪聲突然大叫起來。

“不認識了麼?我還抱過你咧!”

“忘了?這真是貴人眼高……”

“阿呀呀,你放了道臺了,還說不闊?你現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門便是八抬的大轎,還說不闊?嚇,什麼都瞞不過我。”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錢,便愈是一毫不肯放鬆,愈是一毫不肯放鬆,便愈有錢……”

我幾乎毫不懷疑,魯迅回鄉時,有個年長女人這樣跟他說過話:“不認識了麼?我還抱過你咧!”

只不過,一般人這樣說,是表示親切。

楊二嫂說這話,是為接下來伸手要東西做鋪墊,意圖太明顯,像棉花包著的錐子,尖刺閃著光,讓人不舒服。

再比如楊二嫂的站姿:

“我吃了一嚇,趕忙抬起頭,卻見一個凸顴骨,薄嘴唇,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兩手搭在髀間,沒有系裙,張著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裡細腳伶仃的圓規。”

楊二嫂偷手套的動作:

“圓規一面憤憤的迴轉身,一面絮絮的說,慢慢向外走,順便將我母親的一副手套塞在褲腰裡,出去了。”

楊二嫂的跑姿:

“楊二嫂發見了這件事,自己很以為功,便拿了那狗氣殺,飛也似的跑了,虧伊裝著這麼高底的小腳,竟跑得這樣快。”

我們無法想象,如果不是魯迅親眼所見,他會寫出這樣的惟妙惟肖的站姿。

這個偷“手套”與搶“狗氣殺”的動作,一緩一急,非常日常化,想來也是親眼所見。

楊二嫂的生活也是下滑的,下滑的速度比閏土家更快。閏土家的生活本來就是緊緊巴巴的,只是添了幾個孩子,變得更緊巴了。

楊二嫂家最初是有店鋪的,她悠閒地坐著賣豆腐,臉上搽著粉,怎麼也是小康之家吧。如今淪落到一套舊手套,一個餵雞的木格柵,都連偷帶搶的。

她已經忘記她曾經是個姿色傾城的美女,似乎連她是個女人也忘記了。

她不僅顧不上美感,羞恥心也沒有了。

為了偷一副手套,她當著“迅哥兒”這個男人的面,把手套“塞在褲腰裡”。

民國初年,女性在正式場合還是穿裙子。楊二嫂不繫裙,張著兩腳站立,這個站姿不禮貌,也不雅觀。

閏土與楊二嫂:一個人靈性的喪失,一個人美感的褪去

她家是經歷了什麼淪落到這步田地?她的女性意識是怎樣一點點磨沒了的?這背後的故事,非常啟發人們的想象力。

閏土與楊二嫂:一個人靈性的喪失,一個人美感的褪去

表情豐富、語言生動、自信有主見的少年閏土,變成了一個沒有表情、寡言少語、灰乎乎的木偶人。

悠然而坐引得蜂飛蝶舞的楊二嫂,變成了一個憤憤不平的話癆,一個手眼並用、見好處就撈的市儈婦人。

她的語言,不是傳情達意,只是為了轉移視線,給她的行為一個合理的註腳,等不到對方反饋,她就急不可耐地付諸行動。

閏土忘記他是個人,楊二嫂忘記她是個女人。

他們都變了,回不到從前。

其實不是所有的家都破敗,不是所有的人都淪落。剛剛買去周家新臺門的朱家,不就是欣欣向榮?正在歡天喜地迎新年呢。

只不過,這些,迅哥兒沒看見。

他看見的,只是朱家的人來催他們趕快騰房子。朱家的形象映在魯迅眼中,縱不能說面目可憎吧,至少催人騰房子的人是不討喜的。

因此,迅哥兒也就沒有反向想象朱家此時何等歡樂,何等欣欣向榮,熱氣騰騰。

迅哥兒離開故鄉時,看不到希望在哪裡,想象不出希望在哪裡,只是朦朦朧朧地認為:

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

閏土與楊二嫂:一個人靈性的喪失,一個人美感的褪去

新年伊始,願我們所有的希望都趟成光明的路!

作者:葉何其:喜歡文史,愛好八卦,關注女性與讀書。

原標題:《閏土與楊二嫂:一個人靈性的喪失與一個女人美感的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