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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風度——他,向萬古走去

作者:由 論語論的什麼語 發表于 文學日期:2022-12-03

讒人高張賢士無名高張什麼意思

魏晉風度——他,向萬古走去

嵇康回到洛陽的時候,洛陽已經被司馬昭全面掌控了。司馬昭之心已經路人皆知了。

嵇康回來了,這個訊息不脛而走,洛陽士人奔走相告。司馬昭自然也想把這個名震天下的名士招致自己麾下,即便他什麼也不做,讓司馬門庭也有面兒啊。

但是嵇康不為所動,拒絕了司馬昭的徵召。自己開了一個鐵匠鋪為生。

打刀、打劍、打農具?打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嵇康在打,打的是風度,是一種態度,是效仿先賢不食周粟的風度,我靠打鐵養活自己,養活全家,我吃的是自己掙的,雖然成為被人鄙視的手工業者,也不去領司馬家的工資。

打鐵一個人不行,得需要兩個人配合。所以好朋友向秀就趕來幫忙,兩個人守著一爐火,叮叮噹噹的打鐵。

大概就是在這個時期,嵇康推出了他的一系列文章,可能是總結他在太行山中尋仙、修行時的心得吧。在這些文章中,嵇康推出了一個理想世界——“至德之世”。

在《難張叔遼自然好學論》中,他勾劃出來的藍圖是:上層用不著成天研究、頒佈政策法令,老百姓的生活也不是零和博弈分蛋糕。物質豐富,精神文明,各人都自安所得。吃飽了就睡,餓了就吃,生活在自然安逸中。

“君無文於上,民無競於下,物全理順,莫不自得。飽則安寢,飢則求食,怡然鼓腹。”

在《答難養生論》中,他對理想社會作出了具體說明:

“聖人以不得已面臨天下,以萬物為心,在宥群生,由身以道,與天下同於自得,穆然無事為業,坦爾以天下為公。雖居君位,饗萬國,恬若素士接賓客也。雖建龍旗,服華裘,忽若布衣之在身,故君臣相忘於上,蒸民家足於下。豈勸百姓之尊己,割天下以自私,以富貴為崇高,必欲之而不已哉!”

可知,嵇康心目中的理想社會,有兩個要點:第一為“天下為公”的思想。作為“聖人”來說,不是“割天下以自私”,而是要“在宥群生”,做到“蒸民家足”,使百姓安居樂業;第二為“君民同樂”的思想。聖人雖然高居君位,“食萬國之祿,穿華裘之服”,但仍然要和百姓同心同德,做到與萬民同樂。在嵇康看來,如若聖人不得已身居君位,堅持不做那種“豈勸百姓之尊己”的事,而是立足於“與天下同於自得”,那麼,一個“大樸未虧”的“至德之世”就會到來。

嵇康的文章,核心期刊都空著版面等著呢,一經發出,立刻口耳相傳,爭相引用。

司馬昭卻感覺什麼理想社會,什麼至德之世,尤其勸百姓之尊己,割天下以自私,每句話中都帶著刺呢?而這些刺,每一根都是衝著自己而來,刺向自己心窩。

好朋友山濤覺得嵇康這個樣子太遭嫉了,就想做個和事佬,嵇康你也別這麼犟,給司馬將軍一個面子,出來當個官,又不用幹活。拿著一份工資,更方便去山裡求仙問道。

山濤在司馬昭面前說話還是很有分量的,他因為調任,就推薦嵇康接替自己的工作。嵇康知道後,立刻給山濤寫了一封信,宣佈絕交。

眾所周知,嵇康寫什麼,不管什麼條、什麼博、什麼號,那都是10萬+的流量,這封《與山巨源絕交書》,立刻傳遍洛陽名士圈。

魏晉風度——他,向萬古走去

趙孟臨摹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

這封信挺長,不照抄了,簡單說說他都是說了點什麼吧。

第一段他說山濤,你是當官的當你的官就是了,幹嘛拉別人下水。就如你當廚子沾染了一身腥臭,也非得讓別人沾滿腥臭?

第二段他列舉了老子、莊子、孔子甚至同時代的諸葛孔明和華欣的事蹟。雖然誇讚這些人的高潔,反諷官場多麼骯髒。當然如果嵇康是這麼說的他就不是嵇康了,嵇康絕沒有說當官不好,但是讀信的人心裡明白,會覺得臉紅耳熱,會感到背上有刺的。

接下來說自己是個多麼懶散的人,說

我喜歡睡懶覺,但是當了官就得按時起床;第二我喜歡抱著琴到處溜達,釣釣魚、打打鳥,當官以後有勤務兵跟著,我就不自在了;第三我不願洗澡,身子癢癢了隨時就脫下衣服捉蝨子,當了官就得端端正正地坐著辦公,還得穿著正式的官服去拜見長官,還怎麼捉蝨子?(捫蝨而談——甭管多少人在場,一邊在身上捏蝨子一邊侃大山,這是魏晉風度不可或缺的。不能捉蝨子多掃人興致?)第四,我不願意寫信,當了官就得處理文案,應酬同事,煩也煩死了;第五我不願意參加喪事。可是人們把這件事又看得非常重要,不去不行,去了我又裝不出悲慼的樣子,所以難免遭受中傷;第六我不喜歡俗人,但是當了官就必須和他們打交道,每天處在吵吵鬧鬧的汙濁中,看著他們使盡各種花召伎倆,我忍受不了;還有,我本是個沒有耐心的人,當了官以後公務繁忙,還得絞盡心機應付上級,殫精竭慮迷惑同僚,這是七不堪也。

我成天非湯武而薄周孔,為世人所不容;我嫉惡如仇,直言不諱,看到壞人壞事就要發作。這兩種秉性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容於官場的。

總之,我是不會同流合汙的。就像麋鹿,如果是從小就捉來馴養的,那就會服從主人的管教;如果是長大以後再加以束縛,那就一定會瘋狂地反抗,力圖掙脫羈絆,即使赴湯蹈火也在所不顧;雖然給它帶上金籠頭,餵它最精美的飼料,但他嚮往的永遠是豐茂的草原。

這篇爽文立刻風靡各種社交平臺,自然而然,也被司馬昭讀到了。司馬昭非常生氣,給我玩嬉笑怒罵皆文章啊。以為我看不懂啊,明著是罵山濤,和山巨源絕交,其實都是衝著我來的。什麼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是嵇康的信之所指,路人皆知。

司馬昭生氣歸生氣,可總不能因為他和山濤絕交就殺了他啊。

報復的機會很快就來了,只是這事比較繞,得聽我細細道來。

嵇康和向秀共同的朋友呂安出事了:呂安的哥哥呂巽對於兄弟媳婦早就垂涎三尺,某天,趁著酒勁把弟妹給強姦了。呂巽也是一個很有魏晉風度的魏晉名士,要不然嵇康也不會和他做朋友。

儘管魏晉名士對這種雞鳴狗盜的事並不為意,可偷自己的弟妹就不好辦了。呂巽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既然作惡了就把惡人做到底,他先跑到朝廷告了弟弟呂安一個不孝罪。

“聖朝以孝治天下”。這是掛在人們嘴邊的一句話。不孝就是死罪。死在這條罪名下的名人多了去了。那個四歲就知道讓梨的孔融,就是因為不孝而被曹操殺死的。孔融可是孔子的嫡系後代啊,何況呂安?

因為孔子曾說,“孝而犯上者鮮矣已”。所以,聖朝的維護者無不把孝順作為金科玉律,也就是說,先讓父母把子女管教的沒有自我意識只懂順從了,出來做事也就不會有自己的主張,面對比父母更有威權的上級也就只會唯唯諾諾了。那麼聖朝也就安全了。如果單純講忠君愛國,還會有人犯嘀咕,聖人曰的忠是中道——處理事情要把心態擺放在正中間,並不可解釋為忠誠於君主。何況孔子對於君主也是有要求的:君君臣臣——君主要盡到君主的義務,臣民盡到臣民的義務。孟子還曰過: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孟子最不招宣傳部門待見的一句話說: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

有了先聖的諄諄教導,即便讓即便是臭名昭著的納粹戈貝爾穿越過去,也不好把忠包裝的那麼霸道,不能讓人有一點腹誹,否則就是妄議。更何況司馬兄弟也實在不好意思高張忠字大旗,容易讓人戳脊梁骨。

所以聖朝一定要高舉孝道的大旗,孝只是單方面的義務,是沒有附加條件的。而且強調孝,還讓宣傳部門有一個最好的詮釋:天朝是為了讓你家庭和睦,是為了你好。

所以不孝是個筐,看不順眼的人和事都可以往裡裝。而且對於不孝者可以理直氣壯的舉起屠刀,不但不會被吃瓜群眾圍觀,還可以取得道義上的讚賞。

長兄為父,被自己的哥哥檢舉為不孝,呂安還能有活命嗎?

這時候,嵇康不能再打鐵了,嵇康必須跳出來了。可是,給呂安定罪的不是法庭,而是朝廷,嵇康縱有天下一等一的口才並掌握著一千條呂安無罪的證據也沒有用啊。他只能再寫一封絕交信,和呂巽徹底決裂。也好藉此讓世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即便如此,嵇康也沒有把呂巽的禽獸之舉公諸於眾,只是說呂安早就想告發他,是嵇康從中做工作,勸呂安不要揭發家醜,以保全門第清譽。呂巽也做了保證,呂安才放過了他。沒想到現在呂巽卻倒打一耙,陷害兄弟。“

若此,無心復與足下交矣。古之君子,絕交不出醜言。從此別矣!臨書恨恨。嵇康白。”

可惜,君子永遠鬥不了小人。因為君子心中有一條永遠不可逾越的底線,而小人則是除了利益,什麼也不在乎。都到了絕交的份上了,君子還絕不說難聽的,而在小人那裡,朋友只是被利用的,朋友是隨時可以出賣的。

“黃鐘譭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

嵇康的這封絕交信,又不脛而走。這一次司馬昭很高興,好你個嵇康,終於你自己跳出來了。立刻下令,把嵇康也逮捕起來,理由嗎,他是不孝者的同黨。

但司馬昭也有點猶豫,因為這個理由把嵇康殺了確實有點勉強。濫殺無辜,讓自己面子上不大好看。

這時候,扎針地及時跑來了,他就是鍾會。鍾會在嵇康那裡曾經吃過癟。

鍾會比嵇康小個兩三歲,前文介紹過鍾會,他其實也是年少成名,算的是飽學之士。可能終究是小老婆生的緣故,就是缺乏點嵇康那種“恬靜寡慾,寬簡有大量”的氣度。

當年他還沒在司馬兄弟面前走紅的時候,也曾想走學術路線,拿了一篇論文想讓嵇康看看,如果進而能辯難一番,就等於蹭著嵇康的流量漲了自己。可是到了嵇康家門口,鍾會就是覺得肝顫,怎麼也沒有勇氣敲門進去拜會嵇康。猶豫再三,想出一個辦法,繞著牆頭,把論文扔到了嵇康院子裡,然後撒腿就跑。

後來,鍾會在朝廷走紅,覺得有了底氣,可以和嵇康過過招了,於是召集一幫名士,前呼後擁的共同前往嵇康府。但是嵇康並沒有把這位大紅人放在眼裡,仍然叮叮噹噹的打鐵。

等了良久,鍾會自己覺得很沒意思,轉身向外走。

這時候嵇康卻開口說話了:“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這是最讓人難堪的。如果你一直不說話,人家還可以解釋為你打鐵太專注了,沒有看到。可偏偏人家臨走了你才說話,讓人家連個下臺的階梯都找不到。只有一個說法,你是故意的。

鍾會終於有了一個機會可以發揮一下自己的口才了,回答說:“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儘管回答得巧妙,沒失名士之風,可是這筆賬鍾會卻記在心裡了。

魏晉風度——他,向萬古走去

這時候鍾會不失時機地向司馬昭進言:

嵇康,臥龍也,千萬不能讓他起來。主公您現在不用擔憂得不到天下,但是您得提防嵇康。那年毌丘儉叛亂,嵇康就想和他裡應外合,是山濤不同意,所以他才和山巨源絕交。以前姜太公殺華士,孔子誅少正卯。都是因為他們擾亂秩序與教化,所以聖賢把他們剷除了。嵇康和呂安言論放蕩,誹謗社會和國家,作為君王決不能寬容。應當乘這個機會剷除掉他們。以正風俗。

鍾會這傢伙就這麼王八蛋。但是出來混總是要還的,一年後他死於亂軍中,和今天誹謗嵇康不能說沒有一點關係吧。善惡到頭總是有報的。

他這種人就是屬於有小聰明卻缺乏大智慧的那種人。看著到處嘚瑟,處處顯擺,豈不知,你陷害別人的時候,也會讓別人防著你。你以為你這麼表演,司馬昭就真的會認為你是忠心為國而不是挾私報復的小人嗎?

在鍾會的撮合下,呂安本來是被判流放的,也改為了死刑。

《晉書》記載,嵇康被判死刑的訊息傳出,京城三千太學生為他求情,請他來做老師。可越是學生鬧事,當局殺人的心越重。

臨刑,嵇康看看日影,還不到午時三刻,便吩咐取琴來。然後悠然自得彈了一曲,就是千古傳為美談的《廣陵散》。

正卯已到,嵇康扯斷了琴絃:“廣陵散,從此絕矣。”

魏晉風度——他,向萬古走去

廣陵散,從此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