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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丁克”人到中年:有人後悔沒早生,有人產後抑鬱,有人仍決心“丁克”

作者:由 九派新聞 發表于 文學日期:2023-01-30

在晚上做決定會後悔嗎

“丁克”(DINK)這一概念傳入中國,是20世紀80年代,意思是家庭中有兩份收入(Double Income),但沒有孩子(No Kids)。

近30年過去,第一批丁克已步入中年,九派新聞和三位較早成為丁克的中年女性聊了聊,她們中有堅定的丁克一族,也有人主動懷孕或意外懷孕。當自我選擇和社會角色的要求發生衝突時,她們如何化解這種矛盾?

【1】懷孕是漫長的拉鋸

阿琳在將近四十歲時決定要小孩。她和丈夫都是廣漂,倆人共同經營一家設計工作室。

她平時接觸的顧客、朋友大多是正在努力奮鬥的、沒有孩子的人,所以她也沒想著要結婚,要生子。不知不覺,已經三十好幾了。

事情在2015年起變化。

那時,她與丈夫在清遠買了房。和鄰居們一樣,他們都在廣州市區上班,每天早晨,只需一個小時,從小區開出的“樓巴”會將他們送到越秀公園地鐵站。時間久了,她發現,很多鄰居已經生了孩子,雖然要在兩座城市之間奔波,但還是樂在其中。

這讓她覺得,生孩子也未嘗不可。那是流行“爸爸去哪兒”的年代,鄰居的孩子非常可愛,不是那種鬧騰的熊孩子。他們一起出去玩,鄰居問丈夫,什麼時候也來個“爸爸去哪兒”,丈夫心動了,她也心動了。

在此之前,她和丈夫都有過丁克想法,但沒與父母提起——或許也提過,但絕不是強硬的那種。廣東鄉下的母親著急,給她寄了藥方,希望能為她帶來孩子。但那些藥方被她束之高閣,從沒動過。

懷孕過程比她想的容易得多。當她決心要孩子,即便將近40歲,也還是順利地懷上了。

為了這個即將到來的孩子,阿琳和丈夫做了許多準備。他們不打算讓父母過來帶孩子,於是停掉了手頭的工作,至少一年,他們決心全心全意護佑這個新生命的降臨。

當媽媽的過程是個漫長的拉鋸,早期孕吐,中期是腰疼、背疼,晚期頂著個大肚子,怎麼都睡不舒服。在嘗試了許多姿勢後,她選擇側臥來度過漫漫長夜。

還有孕檢,一共十五次的孕檢,她說,就跟升級打怪式的,要有充足的心理準備去面對可能出現的一切。

最難的是胎心監護(簡稱胎監)。胎監是透過描繪20分鐘內的胎動次數、每次胎動時的胎心率是否加快、大於每分鐘15次、加快時間有否持續15秒以上來判斷胎兒的宮內安危狀況。若胎動少、胎動時沒有胎心加快的反應,則表示有可能宮內缺氧。

好幾次排隊等待時,排在前邊的人都很順利,胎監儀發出規律的嘟嘟聲。可輪到她躺下,開始監測後,胎心儀發出報警一般的急促的滴滴聲。每到這個時候,她都很難讓心態不崩潰。好幾次都是這樣。

女兒一歲的時候,阿琳又懷孕了。原本的計劃被打亂了,丈夫不得不復出工作,抓緊掙錢。就這樣,丈夫時常去往廣州工作,留她一人照顧兩個孩子。

當“丁克”人到中年:有人後悔沒早生,有人產後抑鬱,有人仍決心“丁克”

阿琳的一雙兒女|受訪者供圖

【2】有人後悔沒早生,有人抑鬱

兩次懷孕間隔時間太短,懷二胎時,阿琳感覺自己的身體明顯沒有之前好。

許多小事也能引起她的崩潰。比如,懷著孕幫一歲多的女兒洗澡時,那麼大的肚子就這樣卡在那裡,她彎腰也不行,不彎腰也不行。

再比如,小孩子有時哭鬧,一哭就是兩小時,任何方式都無法安撫。丈夫也不在家,她和小孩一起哭了起來。

但孩子給了她很多安穩,以及被需要的感覺。生孩子前,她很害怕生產。但懷孕後,或許是激素,或許是迸發出的母性,那麼痛的分娩竟然給熬過來了,“很自然而然地就上了手術檯”。

看著孩子逐步長大,阿琳感到自己也重新活了一次。最近,四歲的兒子不知道從哪裡學來了《孤勇者》,她感覺好驚訝。

有一次丈夫問她,有沒有後悔生娃。她回答,確實很後悔,“後悔沒有早點生。”如果知道他們這麼可愛,如果知道終將生育,她很想在更年輕的時候就生下孩子。

2019年,比阿琳小一歲的夏雨陷入焦慮,38歲的她兩個月沒來月經,驗孕棒上顯示兩條槓。她懷孕了。

夏雨曾是丁克,一直不喜歡小孩,也沒迸發過母愛。結婚時,當新房裡擺著棗、花生、桂圓、蓮子四件套的時候,她和丈夫感覺好尷尬。但雙方父母並不知道他們的選擇。

夏雨患有巧克力囊腫,醫生曾說那意味著不易懷孕。得知這個訊息時,她內心是竊喜的,這樣就可以順理成章地不要小孩了,或者說,是要不了小孩。

生還是不生,這是個堪比哈姆雷特“存在或是毀滅”的問題。懷孕後,或許是雌性激素的分泌喚醒了她的母愛,她不忍墮胎,丈夫也動搖了。就這樣,夏雨生下兒子,她當媽媽了。

生完孩子後,夏雨感覺自己抑鬱了。

一點小事就能擊中她。有一次,丈夫只是說了句類似“剛生完孩子是會這樣”的話,她的火氣就上來了,“你憑什麼對我下判斷,你生過嗎,你知道生完孩子是怎樣的嗎?”

現在回想起來,丈夫根本沒說錯話。只是她感覺自己沒有能力當好一個母親,控制不住強力的悲傷。

最讓她難以接受的是,她在孩子身上看到自己的缺點。她用了很長時間來規避這些,但它們此刻在孩子身上重現,就像懸掛在頭頂的命運一樣,反覆提醒她,原來你是這樣的人。

女兒很認人,只能她或丈夫抱。有時候她莫名地就哭出來,好像很悲傷。這讓夏雨非常難過。她想到,自己從小就沒有安全感,時常躲到角落偷偷哭泣。她不想讓女兒像她一樣,“有一個不開心的、悲觀的人生”。

丈夫安慰她,孩子是獨立的個體,哪怕是遺傳,也只佔一點因素,盡力給孩子一個快樂的成長環境就好。

話是這麼說,可每到這時,她就會想,孩子為什麼不能像丈夫一樣有顆佛系的心臟。“遺傳真的是玄學。”她想。

【3】決心成為丁克

和夏雨不一樣,小堯是喜歡孩子的,至少不討厭。她能接受火車上吵吵嚷嚷的熊孩子,只是不能接受自己擁有孩子。

那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一件小事了。當時,小堯剛畢業,上班雖忙,下班後的時間還算充裕。一次和同事出差,同行的中年領導以終身學習的理念要求自己,也告訴他們,別因為工作懈怠了學習。

話說得一點沒錯,小堯在心底暗暗同意。可回到賓館,同住的姐姐翻了個白眼,領導當然能終身學習了,他回家又不用做家務。“像我,哪有時間啊。”

姐姐羅列著自己的時間表:一大早起來,得給孩子做飯,送孩子上學,然後立即上班,否則要遲到。

加班是常有的事,但也不敢拖太久,不行就帶回家幹吧——還得抓緊時間接孩子放學,輔導作業。完事兒再收拾房間、打掃衛生,到晚上累得不行了,要趕緊睡覺。

“我的一天就是這麼過的。”姐姐這樣說。

到了週末,還得帶孩子上輔導班。“哪有時間學習?不是我不想學習,我確實是沒有時間。我跟領導的生活方式不一樣,他是很輕鬆,而我的生活是不由我支配的。”

還有另一件事,源於她的一位朋友。這位朋友曾是文藝青年,有孩子後很久沒時間看書了。

這兩件事給小堯的觸動太大了,以至於二十年後都印象深刻。年輕的小堯無法想象自己的所有時間都被育兒擠佔,無法想象沒空讀書的生活是怎樣的。

她把這種觸動說給丈夫聽,丈夫完全同意。丈夫是個很懶的人,不願承擔為人父母的責任。她完全能理解,甚至能設想到,如若有了孩子,孩子帶來的家務和養育的責任,將導致夫妻關係產生很大的變化,增加很多矛盾。她說,自己屬於付出型人格,很有同理心。有孩子的話,她會很愛孩子,會因此更加掏空自己。

對小堯來說,選擇選擇丁克的深層原因關乎人要如何過好這一生。

將近一百年前,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提出“向死而生”的概念:人只要還沒有亡故,就是向死的方向活著。在這個向死的過程中,人能真實地感受到自我的強烈存在感,自己在這個向死的過程中“在場”。所以,死的過程與亡的結果相比較,這個向死的過程更本真,更真實。

而在小堯四五歲的時候,她幼小的心靈已經在哲學層面上明白了死亡的道理。某日,她在外頭聽說人都是會死的,回家問媽媽,是所有人都會死嗎?媽媽說,當然了,不死不就是老妖精了嗎?

“天吶是這樣嗎,我覺得好可怕!”就這樣,她自此明白了死亡的意味:人死之後就沒有記憶了,沒有思想了,所經歷的一切都化為灰燼。

死亡成為一個她隨時在考慮的問題。她於是知道,在通往死亡的必經之路上,只有時間是最稀缺的,如何利用時間、分配時間,是她的首要任務。

這是她一切選擇的底層邏輯。在這種邏輯下,需要佔據她生活許多時間的孩子,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當“丁克”人到中年:有人後悔沒早生,有人產後抑鬱,有人仍決心“丁克”

小堯的書|受訪者供圖

【4】落棋無悔

丁克後,小堯最大的感覺是,對時間的流逝沒有感覺。孩子是很清晰的時間刻度,陪伴他成長,從幾歲到幾歲,“很明顯的好處是,好像你大人又成長了一遍。”

回憶起自己的生命,小學、初中、高中、大學,每個階段的成長變化是明晰的。可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到現在,快20年了,工作也沒變動過,“我就覺得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她得回頭想想,社會變成了什麼樣,網際網路發展成什麼樣,用外部的變化來給自己的人生記下座標。

可有孩子了就不一樣,結婚離婚,一胎二胎,孩子從幼兒園到大學,這不僅是孩子的座標,也是大人的座標。

小堯沒經歷這些起伏,她平滑地從二十歲邁向三十歲,然後是四十歲。任何時間有人問起現狀,她的回答永遠一致:“就還那樣,人還是那個人,日子也還是那個日子”。

這算是一點小小的失落。

好在還有書籍。在小堯看來,時間是最寶貴的資源,生命太有限了,她願意把時間都花在書籍上,二十年來都是這樣,下班回家,坐在書桌前,翻開書頁,閱讀就開始了。厚重的和輕薄的,虛構的和非虛構的……更大的世界在她面前展開。

她很難形容從書籍中獲得的快感,豁然開朗、醍醐灌頂、這些都有,“能夠感覺到在生理、心理上的極大愉悅。”還有小說,個人的人生經驗終歸是匱乏的,可以從書籍裡獲得了對人生的間接體驗,“它是我認知社會、認知歷史的非常重要的方式。”

她已經在豆瓣標註了339本看過,並寫了其中337本讀後感。這是她的第二個賬號,算上第一個,只會更多。

現在,隨著年齡越大,向死亡逐漸靠近,她更需要有意識地去分配時間。前幾年她怎麼也沒想到,做減法時,作為多年愛好的電影被她精簡掉了。她要把時間都留給書籍。

她在豆瓣上寫道,“在看自己每一年都一如既往,沒啥變化。但我對自己的生活如此滿意,如此珍惜,希望能一直這樣下去。”

夏雨感覺中年危機伴隨著孩子的到來一塊到來。

她是公司的行政,休完產假後被安排去整理檔案,雖然是個輕鬆的活,但她一直擔心自己會不會被替代,被辭退。好在後來被調回原崗。

心態是有變化的。從前她爭強好勝,總想著在工作中幹出成績。可生完孩子,她感覺自己無法像年輕時那樣無所顧忌,一往無前,每天一下班就想回家,不能坦然加班。

她已經很少出差了。有一次出差,她躺在酒店鬆軟的大床上,燈光昏暗,老公孩子都在千里之外。她開啟電視,只是胡亂地翻了翻頁面。起初她感覺自由,可沒過多久就想孩子了,給老公打了個影片電話。

小堯偶爾會想到養老問題。她是個非常需要個人空間的人,年輕時完全不能接受和父母一起生活。可四十歲過後,父母逐漸老去,身體逐漸不好,她變得非常惦記父母的身體。她開始體會到孤獨了。

她也意識到,養老需求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而不是物質上的。她打算先把身體保重好,經濟上也要有底氣,“我覺得養老可能就是心理上需要一個安全感。你心理上要能接受未來都是不可知的,不知道明天會怎樣(就不會陷入缺乏安全感)。”

畢竟,落棋無悔,既然選擇了丁克,就要接受無法享受天倫之類的孤獨。

接受採訪時,小堯說,自己的故事沒有太多參考性。她是幸運的,在成為丁克的路上,她幾乎沒有受到過阻礙,雙方父母都不阻礙,自己也有穩定的工作,還有一顆強大的內心。

她反感“不婚不育”的導向,也不希望誤導他人,讓人覺得丁克的生活都會過得不錯。“我可以厚著臉皮說,我要是有孩子的話,也會把生活弄得很好。”她希望大家在選擇丁克時慎重考慮,“你如果是考慮不清楚的人,並不是生孩子就可以讓你規避這些矛盾。”

阿琳記得,有一次胎監總是不順利,她在醫院等待著其他人走後,再做一次。她在走廊盡頭和肚裡的寶寶說話,試圖安撫寶寶。

暮色四合,走廊裡只剩她們母女,她低著頭,對寶寶講了一個小馬過河的故事:

馬棚裡住著馬媽媽和馬寶寶,媽媽有一天對寶寶說,你已經長大了,能幫媽媽把麥子馱到磨坊去嗎。

小馬應允,馱起麥子飛快地往磨坊跑去,卻被一條小河擋住了去路。老牛告訴她,水很淺,剛沒小腿,能淌過去。而松鼠卻攔住她,說水很深,前一天,他有個夥伴掉進河裡淹死了。

小媽不知如何是好,嘆了口氣,只能回家問媽媽。

媽媽告訴小馬:“孩子,光聽別人說,自己不動腦筋,不去試試,是不行的。河水是深是淺,你去試一試就會明白了。”

於是,小馬再次來到河邊,他下了河,小心地淌了過去。原來,河水既不像老牛說的那樣淺,也不像松鼠說的那樣深。

*夏雨、小堯、阿琳為化名

九派新聞記者覃鈺鈺

【來源:九派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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