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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間小路:那些事,那些人(三)

作者:由 一淘文學 發表于 文學日期:2023-02-04

樂享淘是什麼

5、金富老師

金富老師姓魏,因為我們村有三位魏老師,包括教小學的一位(已專門寫過他),教初中的兩位,為有所區分,在這裡暫且以名字稱呼這位魏老師。

金富老師,腰圓,體寬,大臉盆。

略顯富態的金富老師,是當年鎮上那所高中的第一屆畢業生,畢業後回自己鄉里的中學當代課老師,後來轉正。他教英語、化學和農知,或許別的課程也會。大凡學校的一期生都是厲害人物,比如黃埔一期生,好多都是響噹噹的人物,鎮上中學雖與黃埔比有著天壤之別,但英雄不問出處,偉大出自平凡。金富老師無疑是平凡的,又透著不平凡的氣質。他常穿一身靛藍色的中山裝,風度翩翩,神采奕奕;上課不需看教案,因為早已爛熟於心,信手可拈來;說起話來更是聲若洪鐘,精氣神十足。

學校距離我們村大概三里路,金富老師堅持每天步行上下班,晨鐘暮鼓,心無旁騖。

既然住農村,也多少有點田地的,課後空餘時間,他與村裡的老農一樣都要下地幹活。

但我總覺他沒一點農民的樣子,即便是去田間勞作,也帶著一副教書匠的做派。他服裝筆挺,除了出汗沒辦法控制,勞動時身上的泥土汙垢竟看不到多少,始終保持著適度的乾淨體面。有一次他與人家合力抬一件農用器具,見他紮下馬步,氣沉丹田,先用肩膀試了試輕重,然後連問對方數聲“對不對?是不是?”。我忍俊不禁,這是田間,又不是在教室裡教書,可他還像面對學生一樣問人家對與錯是與非,豈非來錯地方表錯了情,我當時真想替他糾正過來。

金富老師教我們班只化學這門課。說實話我是不太喜歡化學的,物質之間的化學反應和轉換簡直太複雜繁瑣了,完全不是我這種頭腦簡單思維遲鈍的學生可以駕馭得了的。連並不複雜的化學方程式配平,我也總感到摸不著邊際。“配平的技巧有多種,分別有最小公倍數法,奇數配偶數法,代數法,電子得失法,歸一法…。。。”什麼什麼打住,需要這麼多方法嗎?我就像學鳳凰築巢的那隻貓頭鷹,最多也只是麻雀,不耐煩聽金富老師的嘮叨,弄個一知半解就自以為是了。

我注意到金富老師上課時語速一快,就會出現個別語法錯誤的現象。比如講到混合物、純淨物、單質和化合物的區分,有的同學就是容易搞混,事實上很簡單的,錯在沒有認真地思考歸納,他在一番分析點評後,要求我們對待知識不但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但他一著急,說成“不但而且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這樣的情況發生過多次,因此我在私底下常喊他為“不但而且先生”。有一次上夜自習,他坐在教室裡監督我們。我悄悄地捅了捅同桌說今天又輪到“不但而且先生”當值了,同桌會意地和我一起竊笑。金富老師似乎有感應,抬起頭來朝我們這邊方向看,還瞪了我一眼,嚇得我趕緊低下頭翻書。

我對讀書不上心,放學回家常叫上弟弟一起去河邊夾魚。夾魚完全是個力氣活,兩根長長的竹竿前端有一張夾網,這是費力槓桿,支點就在我小小的肚子上,但我樂此不疲。每次收穫的魚不少,白眼漿眼、廠絲、昂刺、鯽魚、鯿魚的什麼都有,付出的代價是腹部上磨出了兩個圓圓的疤痕。金富老師知道後,著急地跑到我家來對我父母說:魚什麼時候都能吃到,可孩子的功課要是耽誤了,那是影響一輩子的事,到時後悔就來不及了。父母向我轉述了他的話,但我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沒放在心上,

有那麼一陣子,我對金富老師是頗有意見的,甚至憤憤不平。事情是這樣的,還在我一點點小的時候,他只要見到我,就會走過來用他的大手捏捏我的腦袋,口裡直說“小腦袋瓜這麼軟真像一隻軟殼的蛋”。說的次數多了,“軟殼蛋”就被好事者叫開了。這個讓人“羞愧”的綽號一直伴隨我小學畢業,直到上初中長大了才沒人再叫。現在想想已理解金富老師了,誰叫我小時長得白,又有點虎頭虎腦呢!

金富老師今年83歲,本可以一直樂享天倫安度晚年,但遺憾的是前些年突發中風癱瘓了,又因不肯按時服藥,使他在短期內連發了三次中風。命運有時太會開玩笑。如今的他只能坐在輪椅上艱難度日,連話也說不出口,吃東西靠流質和營養液滴灌,當年意氣風發的金富老師不見了,代替的是一位被病魔打倒的羸弱不堪的老人。

“魏老師,還認識我嗎?”有一天我走進去,指著自己問坐在輪椅上的金富老師。他看了我一眼,隨即就點了一下頭。這讓人太意外了,好久不見,居然還認得我。“雨打窗門篤篤響…,魏老師,下一句是什麼?”但金富老師表情木然,半晌沒反應。這是他以前寫過的一副對聯,就貼在自家的房門上,上聯寫景,下聯會意,表達的是退休以後生活安逸平淡的心情,他曾高興地當著我面朗讀了一遍,如今已被撕掉丟棄了,可遺憾的是,下聯的內容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我真心希望哪一天奇蹟出現,或者醫療科技夠發達,使我們的金富老師能夠重新站起來,重煥生機和活力。我有時也出現過幻覺,彷彿金富老師從不曾病過,依然挺拔地站在我們面前,用他獨特的大嗓門侃侃而談,即便偶爾爆出個“不但而且”的自創語,也會讓我們倍覺合理而親切。

6、阿方

阿方跟我同年,好像也是臘月出生。我八歲上學,他九歲上學,因此我是他的學長。他家挨我家近,中間只隔了一戶。那個年代,村裡人基本住上瓦房了,可他家仍是草屋兩間,當村裡興起蓋樓房熱,他家依然沒什麼動靜,直到九十年代末,才終於拆了茅草屋,在原址上新造了三間二層樓房。可以說,以阿方家拆草屋造新樓為標誌,全村由此進入一個全新的時代,開始一個不落地朝小康生活邁進。

我其實挺懷念阿方家的草房子。春天一到,可愛的小蜜蜂成群結隊地飛來,在他家草房子的土牆上安營紮寨,鑽出一個又一個的小洞洞來,頑童們聞訊持竹籤和空瓶子趕來,和阿方一起快樂地捉拿小蜜蜂;下雨天,阿方家外面是唰唰唰的雨聲一片,屋內則是水聲叮咚的交響樂。“這水的顏色真像醬油哦!”我指著屋內接水的瓶瓶罐罐說,阿方撓撓頭,嘿嘿一笑。停電了,阿方點燃油碗上的燈芯,燈光暗淡,又一閃一閃的。此情此景,讓我不由地想起電影中革命前輩挑燈奮筆的鏡頭。問怎麼不配個帶玻璃罩的煤油燈,那個亮多?阿方只傻傻地一笑,低下頭做他的作業。

阿方的右手大拇指缺一節,這不是先天遺傳,而是一次意外事故造成的。還在他幼兒時期,鄰居一位小哥哥學大人玩鍘刀,好奇的他幫忙遞草,一不小心被那位哥哥鍘掉了一截手指頭,留下了這個終生遺憾。

阿方雖略帶殘疾,但身體素質是極好的。那時冬天呵氣成冰,我穿棉襖還嫌冷,阿方只有一件薄薄的毛衣禦寒,卻從沒見他喊過一聲冷。阿方喜歡練武,不知是從哪找到的一本武術教程書,有配圖,他每天對照著勤加練習,居然把一套拳打得虎虎生風,只可惜沒有洪七公這樣的前輩指導,不然阿方早就可以像郭靖一樣獨步江湖了。阿方的身板打小結實,有時見到路上的電線杆,他一時技癢,挽起袖子上前,“啪啪啪”地用小臂擊打,大有將水泥杆擊倒之勢。從橋上過河到對岸的小路,他懶得繞行,徑直從橋墩往底下跳,落差那麼大,看得人都心驚膽戰。

阿方的另一特點,就是喜歡與人爭論,或叫抬槓,這有點類似武俠劇《天龍八部》中愛說“非也非也”的包不同。他與誰都爭論,爭論最多的對手是同村的阿迪,兩人棋逢對手,常在上放學的路上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嗓門大得隔老遠都聽得到。

我是與阿方打過架的。那天我放鵝回來,阿方正和兩三個小朋友在我家院子裡的水泥洗衣板上打乒乓球,見我回來,阿方熱情地迎上來,擺出架勢與我比武過招。一開始純粹鬧著玩,拆招過程中我倆還不停地笑,但玩著玩著就動真格了,直到強壯多的他把我結結實實地按在了地上。這太傷自尊了。我登時委屈地大哭,哭了一會就想起了什麼,站起來衝到水泥板前,將當球網用的磚頭和木棍統統拂落在地,這一瘋狂的舉動唬得他們幾個都紛紛逃離。可第二天上學遇到阿方,早忘了“仇恨”,彼此又嘻嘻哈哈起來。

阿方的學習成績怎麼樣不太清楚,只知道他的字很有特點,每個字的左前端必帶一個長長的勾。這字譭譽參半,好多人評論要是沒這個勾,他的字應該算好的,但阿方滿不在乎,堅持寫他有點“畫蛇添足”的字。因字結緣,初三時有位家境甚好的女生愛慕上了阿方,向阿方示好,但阿方有自知之明,沒輕易開啟這段早戀故事。

阿方初中畢業後就外出打零工賺錢了,後來娶了一位來自貴州的女人,結婚又生子,他過著平淡而無奇的生活。可生活有時不是想平淡就能平淡的。他購置過一輛帶馬達的三輪車,用來載客做生意,有次轉彎時發生側翻事故,自己沒受傷,車上載著的老太卻經不起摔,沒了,為此他差點坐了牢。他的孩子也不夠爭氣,讀書時居然瞞著他借了高利貸,後果顯然是嚴重的,放高利貸的不斷過來催債,把他惹急了,有一天晚上糾集了一幫人持柴刀在路邊等候,別人怎麼勸都不聽,好在那天討債的並沒過來,避免了一場群毆械鬥事件。阿方又去過貴州做生意,批發鋼筋水泥,看看還好,但有很多款項一時難以收回,這樣他的發財夢很快就像肥皂泡一樣地破滅了。

離經多年,現在阿方回到了自己的家鄉工作,具體做什麼不知,因為我們已有好多年沒遇見了。

有時想想,或者替阿方想,還是小時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好,想爭論就爭論,想淘氣就淘氣,長大後承擔的社會責任一多,煩惱也如影隨形。

新的時代,阿方家的生活條件改善不少,但遠沒達到理想狀態,革命尚未成功,阿方同志還需努力。

寫下此文,一是紀念小時代的難忘時光,二是希望小時的玩伴阿方他們,都能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開心快樂地過好每一天,三是……三就留給讀者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