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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從遠方來,贛江與萬安人口融合的卷語往事

作者:由 sxc0124 發表于 文學日期:2023-02-05

客家話舍煲八什麼意思

一條江把一個縣一分為二,以江為界,水東水西通常是縣域治理的兩個片區。萬安卻不是這樣,儘管贛江穿越縣境,但是萬安人習慣以上鄉下鄉分界。惶恐灘是上鄉下鄉的分界線,惶恐灘因文天祥“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裡嘆零丁”的詩句聞名遐邇。從惶恐灘向東南,山巒疊嶂,謂之上鄉,往西北,丘陵綿延,謂之下鄉。

客從遠方來,贛江與萬安人口融合的卷語往事

上鄉下鄉是兩個迥然不同的世界。上鄉山多地少,耕作條件很差,小的田塊打下的糧食只夠一家人吃一餐;下鄉地多山少,耕作條件相對要好,日子比上鄉殷實。上鄉,左鄰右舍相約一夥人去放牧,牛的脖子上掛著一個竹筒鈴鐺,即使在深山幽谷中走失也便於尋找;下鄉,每天清早各家各戶將牛送至村外草坪,用一根長繩將牛拴在木樁上,讓牛自行吃草,中午換一個地方,傍晚將牛牽回家。上鄉習慣冬天醃製臘味,下鄉則沒有成俗。上鄉人很會過日子,一般人家都要在住房的附近挖一眼小塘,養上幾條魚,為的是有貴客來時,撈上一條招待客人。

一個惶恐灘為什麼會把一個縣分成風俗不同的兩個區域?這是因為上鄉為客家聚居區,下鄉是非客家聚居區。

萬安處在贛南客家地區的邊緣,是非純客家縣,俗稱半客家縣,整個縣裡非客家人與客家人口數量大致相當。非客家與客家生活聚居區語言、風俗、習慣迥異,但是時間把生活在這個縣的人們融合在了一起。客家話同樣是萬安的主要方言,在全縣所有地方,人們不僅可以聽到客家話,而且客家話與萬安本地話的交流沒有任何障礙。語言融合其實就是地緣認同。

在萬安,可以分辨誰是客家人,卻不能分辨誰是本地人。以學界的觀點,南遷的漢人並不都是客家人,他們中只有閩粵贛系和源自這一系的人,才被稱為客家人。這一理論或許可以理解為,只有那些說客家話遵循客家風俗習慣的人,才被稱之為客家人,而那些儘管來自中原卻被原住民同化了的“中原人”則不被稱作客家人。實際上,這種認知還是過於簡單,誰是客家,終究是感情歸屬的問題。或許只有那些自稱“河洛郎”的人們才是客家人。

人口的遷徙,在萬安這塊上土地烙印了重重履痕,寫就了萬安千年的建縣史。人口的跌宕,寫盡了萬安千年的興衰榮辱。尋著《萬安縣志》的記載,我們似乎可以依稀看到千年的遷徙路線:

客從遠方來,贛江與萬安人口融合的卷語往事

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縣境人口91190 人。

宣德七年(1432)縣境人口48429 人。

正統七年(1442)縣境人口50953 人。

弘治五年(1492)縣境人口49897 人。

清順治十七年(1660)縣境人口30235 人。

乾隆四十七年(1782)縣境人口188560 人。

嘉慶十七年(1812)縣境人口205830 人。

道光二年(1822)縣境人口294694 人。

道光二十九年(1849)縣境人口314618 人。

同治九年(1870)縣境人口318505 人。

《萬安縣志》沒有明確記載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以前的人口,只是零星記載了當時村莊的數量。我揣測,建縣之初的萬安人口應該也是寥寥數萬。從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到弘治五年(1492)的一百年,中國人口增長較快,然而,萬安縣境人口不僅沒有增加反倒減少了4萬。

更令人驚詫的是,到了清乾隆四十七年(1 782)萬安人口突然快速增長,同治九年(1 870)到達高峰,90 年不到的時間萬安人口增加了13萬。這個人口數量比1949 年的118933 人還多出近20 萬,比2012 年的人口還多出近2 萬。如果歷史的記載無誤,其中應該有著怎樣的玄機呢?

或許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萬安人口遷徙非常頻繁,人口的遷入與遷出隨時都在發生。然而,是什麼樣的原因和際遇,使萬安的人口出現如此大的跌宕呢?跟著歷史演進,我似乎看到了一次次人口大遷徙的步履,贛江十八灘可以憑其險要滯緩遷客的腳步,卻不能動搖遷客的決心。

客從遠方來,贛江與萬安人口融合的卷語往事

公元前221 年,秦始皇發動第一次南遷行動,他派兵60 萬“南征百越”,南下的秦軍從閩粵贛邊直抵興寧、海豐。過了七年,秦始皇再次派兵50 萬“南戍五嶺”,這些兵丁長期“戍五嶺,與越雜處”,秦亡後,兩批南下的秦兵都留在當地,成為首批客家人。據說,秦始皇為了建造阿房宮,驅趕數萬“木客”往贛南興國伐木,沒累死的後來就留在了當地,這大概便是贛江十八灘流域最早的客家先民。魏晉南北朝時期“五胡亂華”,一部分中原人為了逃避戰亂輾轉遷入閩粵贛邊。

稍後,由於北方戰亂,又有百萬中原人南遷至長江中游兩岸。其中一部分人流入贛南,一部分經寧都、石城進入閩粵。唐代“安史之亂”,大量中原人南逃。黃巢起義,又有大批中原人逃入閩粵贛。北宋末金人入侵,一部分官吏士民流移太湖流域,另一部分南渡大庾嶺,入南雄、始興、韶關,或經南昌、吉安、贛州,進入福建汀州,或滯留贛南。明末清初,生活在贛南、粵東、粵北的客家人因人口繁衍過快,自然稟賦不足,被迫向川、湘、桂、臺以及粵中粵西遷徙。這次大規模的遷徙,在客家移民史上被稱作“西進運動”。

正是這幾次大規模的人口南遷,完成了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民族融合、經濟融合和文化融合。有學者認為,這幾次大規模的人口南遷,每一次都與萬安有或多或少的關聯,因為萬安是客家人遷徙的中轉站。我想,這一結論的依據是萬安獨特的地理位置。因為贛江十八灘,萬安成了古代南北水上交通的重要樞紐,學者據此推斷萬安是遷客們的中轉站似乎也有道理。萬安縣歷史學者耿豔鵬在《萬安縣文史資料》載文披露:

據族譜和八十年代地名普查資料,南北朝時期,萬安地面上只有瀕臨贛江的幾個村子,如羅塘下街、韶口北崗。自西晉永嘉之亂開始,至唐末黃巢農民起義,中原連續戰亂,大批中原人南渡長江,一部分留居江浙,一部分遷往閩粵贛,他們大部分沿贛江南下抵達萬安,其中一些人出於種種原因,定居萬安或在萬安暫歇。到唐末,萬安地面上一下子就出現了59 個村子,南唐又新增14 個村。宋代多次戰亂,朝廷遷往臨安,中原和原中原遷居江淮江浙的土族,又紛紛逃離,大小船隻航行在贛江上,留居萬安的人口大增。兩宋期間,萬安地面新增165 個村子。明清時期,大批福建廣東和贛南客家人遷入萬安,明代萬安新增539 個村子,清代新增1430 村。

為什麼在明清時期會有大批客家人遷往萬安呢?人口稀薄是萬安吸引人口膨脹、生活艱難的閩粵客家舉族回遷的重要因素。此外,他們許多家族,歷史上就與萬安有血緣關係,有的祖先在萬安,如閩粵許氏;有的一直與萬安同族有聯絡,如閩湘華林系胡氏;有的是先已有人隨同鄉遷在萬安,如粵地吳氏;有的是家族中有人在萬安或贛地為官,如閩粵林氏、張氏等;有的是聽曾在遷徙過程中路過萬安或暫居過萬安者所云。因此,他們紛紛舉族或相約回遷萬安。先來者尚可在沿江丘陵地區找到別人未插標的土地和山林,安家落戶,插標占地,開墾興業。後來者要麼租佃先來者已佔有的田地和山場,要麼就走進大山之中,去尋得新的生活生產資源。

客家人生活的地方自然稟賦差,繁衍幾代後就難以供養不斷增多的人口,不得不又考慮外遷。曾任晉惠帝殿前都元帥的許光卿在“永嘉之亂”後舉家南遷,其後裔在唐德宗年間(780~804)遷居萬安厚陵,成為彈前上洛許氏先祖。上洛許氏在宋代出了國子祭酒許富和禮部尚書許貴兩兄弟,這兩兄弟生有八個兒子,其中數子後裔分遷廣東、福建和贛南,併成客家大族。六郎公許瑯先居福建汀州,其後裔遷往廣東潮州府,繁衍十多代後,一支後裔於清初又回遷萬安。

客從遠方來,贛江與萬安人口融合的卷語往事

據記載,從康熙元年( 1662)到同治九年(1870),萬安接納了二十多萬客家移民,使得萬安縣人口激增。這一時期除當地原住民自然繁衍外,從中原地區或贛江下游吳贛文化區南遷萬安的並不多,大量新增人口是來自福建、廣東、贛南的客家人。他們在萬安的山區落戶,萬安成了他們的新家園。

時局的動盪,把自稱“河洛郎”的客家人定格在了客籍的方位,他們只能聽從歷史的擺佈。但是客家人執著堅韌,他們把對生命的理解和繁衍的信心寫進了客家圍屋,寫進了客家的語言,寫進每一個客家人的心田。無論條件多差的地方,他們都能夠生存下來,並迅速繁衍。他們在山腳或者山腰挖出一個屋盤子,然後用糯米漿拌和黃泥築牆,就地伐木以作樑柱,房屋建造起來,就有了家。緊接著墾荒,沿著溝壑,削峰填谷,造出來一壟壟梯田,就連山邊邊上一小塊土地也不放過,然後畜養豬牛。對於新居的選址客家人不敢馬虎,他們重視風水,講究山形水勢,重視天人合一,採光,通風,水源,朝向無一不在考慮之列。對新的家園,客家人是凝心聚力地在經營。

來得早的客家人稱自己為老客,新來的稱新客。萬安老客不多,卻不乏大族和精英。上洛許氏是一個大家族,其遠祖許貴在宋朝做過禮部尚書;澗田鍾氏也是家學淵遠,其前人雖名不見經傳,但是後人中不乏優秀人物,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中將鍾漢華就生於斯長於斯。

2006 年公佈為省級保護單位的澗田增文堂圍屋,是一座三進六槓二層樓硬山頂式圍屋,佔地面積3953 平方米,共有房間246 間,集家、祠、井、曬場、糧倉於一體,內斂雄渾。與澗田圍屋交相輝映的沙坪胡忠簡公祠,是一座不同凡響的建築,地雖偏僻,卻顯示出胡氏家族的顯赫。祠堂坐西向東,為二井三進,二柱三間磚木結構,寬9。9 米,深30。8 米,佔地面積305 平方米,品字形龍頭紋斗拱縱橫交錯逐層而上向外挑出,斗拱中心鑲嵌一豎式清朝牌匾,因為時間久遠,字跡已模糊不清,下方橫嵌“胡忠簡公祠”行書牌匾。大門前有6 個門杵,兩邊各有一面石鼓,祠堂頭進有二根木柱,石礎為花草紋,二進有6根木柱,石礎雕刻為文房四寶,三進為一神臺,高出二進1。2 米。二進上神臺左右6 個臺階,三進有四根木柱,兩邊各有梢間,整個建築的雀替為雲龍紋和花草紋。公祠建築風格獨特,第一個天井左右護廊有一對稱半圓形拱門。

據考,胡忠簡公祠建於清代,是胡氏族人為紀念其先祖胡銓而建。祠堂內供奉的胡銓神位牌,為木製鑲金結構,高一米多,寬二尺餘,主牌底座全面鎏金。祠堂門前2 米處立著嘉慶、道光、同治時期的三根功名石,它們驕傲地訴說這個家族曾經的輝煌。以古祠為中心,方圓一里開外形成了一個胡氏村落,住著數百名胡氏後人,是胡銓第35 代至38 代世孫。村莊的凋敝淹沒了祖先的榮光,但是祠堂的堂皇仍然可以讓胡氏的子孫找到心靈的依歸。

客從遠方來,贛江與萬安人口融合的卷語往事

客家人內心似乎還有一個地緣歸屬,他們外表謙卑,卻始終不肯向命運低頭,這種行為方式,造就了客家人獨有的文化品格:客家人豁達,在一番輾轉遷徙之後,在飽嘗分離與生死之後,客家人顯示出成熟的淡定,儘管這種淡定有著幾分無奈,但是客家人隨遇而安的定力十分強大。幾代之後,新的血緣關係建立,老的血緣漸漸淡去,所有的細節和痛苦都遺忘在了遷徙的路上。客家人好客,善於攀附親緣,相同姓氏,橫豎能夠叢生出許多關係,或兄弟或孃舅,嘴上叫著,像親的一樣。客家人與人為善的生存態度,在定居的問題上表現得尤其充分,要麼選擇客家人聚居的地方,要麼選擇沒有人居住的地方。

而下鄉人生來不設防,大大咧咧行走在生命的旅途,這種強悍的文化品格,與上鄉大相徑庭,然而,文化的差異並不妨礙他們在同一個屋簷下和諧相處。因為建設萬安水電站,三萬上鄉人移民下鄉,與下鄉人雜居一處,二十多年來,上鄉的客家人沒被下鄉人同化,他們堅守著自己的風俗習慣,與下鄉人和平共處,這種求同存異的融合讓人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