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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假期太短 只夠看你一眼

作者:由 冰點週刊 發表于 繪畫日期:2022-08-15

羽絨服布料多少錢一米

老鄉們紛紛轉發的那篇文章叫《山東終於意識到自己落後了》,源於山東省委書記節後的首場會議。省委書記開誠佈公地談思想僵化、官本位嚴重、技術落後等問題,說的是全省大勢,卻也精確地戳中了這座老工廠的狀態,裹挾著一介小人物的命運。

本文共1050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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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 張 國

- 刷在牆上的時代背景 -

楊 海

記憶中,家鄉的變化一直是緩慢的。今年不同,春節假期我第一次覺察到了這個中原小鎮的明顯變化。在肉眼可見的邊邊角角,那些不一樣的景象總能提醒我,家鄉真正與這個國家連線起來了。

從上世紀90年代到現在,中國的GDP增長了40多倍,每座城市都輻射式地擴張,高樓成片地拔地而起。就連縣城也早就變了樣,開發區只用了10年就超過了老城區的面積,人氣也逐漸積攢了起來。房地產開發商來了一撥又一撥,縣城周邊的幾個村子消失不見,變成了一棟棟規整的高層住宅樓。

儘管外界正在經歷空前高速的發展,家鄉的樣子還是沒太多改變,至少從表面上看來如此。

集市還是最早的十字街,沒有延長,也沒有拓寬。沿街的兩層小樓貼著20多年前的白色瓷磚,樓下的批發部還習慣把商品堆在路邊。就算20年不回家,再次歸鄉時人們依然能很快找到熟悉的店鋪,除了老闆變老了,商品換了牌子,其他幾乎原樣不動。

今年從市區回家的路上,經過那些熟悉的村莊時,滿眼的白色闖進了視線:沿路房子的牆壁全都刷上了白漆,下面畫上磚牆的圖案用來裝飾。上百公里的路上,十幾個村子整齊劃一。在我的印象中,家鄉的村莊是單調,甚至粗糙的。從我記事起,農村的法則就是實用主義和機會主義。蓋房不太講究外觀,牆往外多挪一寸,比在上面刷一層漆重要得多。所以家鄉農村的房子,外牆大多是直接裸露的紅磚,講究一點的人家會抹上一層水泥,再沒別的裝飾。

當然,白牆不會是村民刷的,這是“美麗鄉村”工程的一部分。效果也顯而易見,從車上一路掃過,村子看起來確實比之前整潔不少。只不過再往裡走,穿過沿路的房子,白牆就不見了。村莊又恢復了冰冷的灰色,就像冬季的樹皮、老鄉們的臉色。

家鄉也多了很多的戶外廣告牌,立在村口、路口。牆上的標語也換了樣式,此前的標語大部分是簡單的藍字,千篇一律。現在不但加上了白色背景色,有的還會給字型描邊。字型顏色也比之前豐富,除了常見的藍色,紅色、黃色的標語也開始出現。

標語口號的內容也比之前統一不少。很長一段時間內,家鄉的牆體廣告簡直讓人眼花繚亂,計劃生育、家電下鄉、婚紗攝影、祖傳老中醫……現在,不管是戶外廣告牌,還是牆體廣告,內容幾乎全是“堅決打贏扶貧攻堅戰”或者“推進生態文明建設”。改進了樣式、增加了投放密度後,這兩項政策確實能讓人印象深刻。

這兩個口號幾乎涵蓋了家鄉政府工作的全部內容。“美麗鄉村”就是“生態文明建設”的一部分,除了刷白牆,農村環境治理也走出了政府工作計劃書。

農村環境問題主要是固體垃圾汙染。在以往,每次逢集,街邊就能多出幾十個垃圾堆。兩三個鎮裡的“城管”會開著三輪車把垃圾收集起來,再傾倒在街頭的一處乾溝裡,沒有填埋,更沒有分類。小規模的垃圾堆直接就地焚燒,每到傍晚街上就會飄蕩著一股塑膠熔化的味道。

村裡的環境同樣糟糕,池塘上面漂滿了塑膠廢品,動物屍體和剩菜剩飯也都往裡面倒,夏天時靠近池塘就能聞到一股臭味。就連田地裡也隨處可見廢棄的瓶瓶罐罐,一些被農藥毒死的鳥類屍體腐爛發臭。

今年,鎮上多了很多垃圾桶,甚至出現了一輛垃圾壓縮車。年關最熱鬧的幾次逢集,總能見到幾個穿著熒光服的老大爺抽著煙,圍成一圈,把一米多高的垃圾堆搬到車上。離鎮子兩公里的地方新修了一個垃圾中轉站,垃圾車把垃圾放在那裡,再由縣裡來的車轉運到垃圾填埋場進行處理。

垃圾桶也第一次出現在了村裡,兩三戶人家共用一個。各村也都派人把池塘清了一遍,只不過積攢了幾十年的垃圾本來就很難打撈乾淨,年關幾天,新垃圾又重新入坑,池塘的變化並不明顯。

明顯的是家鄉的那條小河,上世紀90年代時,河水還很清澈,裡面有幾處蘆葦蕩。小孩子喜歡往裡面扔磚塊,總能激起一群飛鳥,和一陣嘰嘰喳喳的叫聲。後來有人在橋下修了水壩,截出一段河段養魚,河水也因此變成了死水,開始發黑變臭,蘆葦蕩也消失不見。水質變差後,養魚場也很快廢棄,但水壩卻沒人處理,任憑河水斷流,淤泥阻塞。

今年鎮政府拿出7萬元錢,僱人把橋下水壩拆了,疏通了那片堵塞區域。只過了半年,河水就清澈了許多,不知從哪裡生出幾群野鴨整天在河面上遊蕩。

可不知什麼原因,年前還算清澈的河水,過完年就生出了“赤潮”。鎮上那幾個“環衛工”也不見了,他們說自己是鎮政府臨時僱來的,只管年關幾天,“一共500塊錢”。

扶貧工程同樣熱鬧。鄉親們除了種地,就是外出打工,沒有什麼產業。這次回家,感覺產業一下多了起來。沿著公路隨便走一走,就能在空曠的田野裡看到那些顯眼的“產業基地”。這些基地一般都處在村子邊緣,有兩個籃球場大小,統一採用鋼架結構,高度接近兩層樓。

農業區忽然長出這些龐大的“工廠”,多少讓人覺得有些突兀。但這些都是“產業扶貧專案”,每個村都有一個,有些專案是搞養殖,有些搞農副產品加工。不過勞動力都長期在外打工,這些“基地”一時招不來人,大部分還處於空置狀態。

靠近集市有個“巧媳婦”產業扶貧基地。村支書介紹說,這個基地切合家鄉男人都不在家的實際情況,為留守婦女提供了一個在家門口工作創收的機會,“在裡面做手工笤帚”。

附近的老鄉說,“巧媳婦”基地確實開過兩次工,村裡很多婦女都去了,因為“去一次發50塊錢”。兩次開工時間也很巧,都剛好趕上了上級檢查。

今年1月份,家鄉下了場10多年未見的大雪。“巧媳婦”基地禁不住積雪的重量,塌了。

- 花骨朵裡變遷的審美 -

玄增星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家每年過年前都要去一趟花市。

花市在郊區,挨著嶗山。從花市外看冬天的北方,天高野曠,木石嶙嶙。可一進門就換了季節,人人都把厚重的羽絨服搭在臂上,在溫熱的大棚裡走兩今年花市人格外多,人們像買菜一樣圍著杜鵑花、茶花、仙客來。過年要討個喜慶,大紅、桃紅、粉紅的花格外好賣。賣花的人甚至把橘子樹栽在盆裡,近兩米高的樹上綴滿了黃澄澄的小橘子,如同聖誕樹。枝細花大的蝴蝶蘭一排排地立在船形的花盆裡,花枝用火紅的帶子圍著,在正面打了個蝴蝶結。

花的名字更是直白:金玉滿堂、黃金萬兩、一帆風順,也不知是誰給起的,彷彿來年的紅火日子都藏在這花裡了。

我恨假期太短 只夠看你一眼

視覺中國供圖

家裡老人都愛看花、養花,尤其是我姥爺。在姥爺家,花的好看程度是以電視機為中心向四周遞減的,高高低低的花骨朵擁在電視機的兩側——那裡通常是老人們視線聚焦的地方。陽臺的角落也擠滿了紅的綠的,粗略一數,姥爺家的花超過30株。

姥爺把這些花當寶貝一樣養著。花就像小孩子,不同的花有不同的養法,有的要一週澆兩次,有的兩週澆一次,還有的一個月澆一次就行。姥爺八十多歲了,有時會忘了在菜裡放鹽,卻從來沒忘了給花澆水。今年爸媽和我從花市搬了一盆君子蘭回去,肥厚的葉子向兩邊彎著,淡橙色的花苞從中間冒出來,看樣子快要開了。

“哎呀,怎麼又買花!”姥姥頭髮雪白,一笑眼睛就眯成一條縫,指著那一堆一堆的花花綠綠,“你看看,家裡都快放不下了!”姥爺向來話少,只是彎下腰端詳:“嗯,這花長得一般,以後少買點。”然後低著頭,把它慢慢挪動到距離電視最近的位置。

聽說以前的花市沒這麼多花,也沒這麼多人。幾盆花用塑膠薄膜一蓋,就是一個攤位。過年期間,比起買真花,人們更喜歡買禮花和鞭炮。火一點,往天上噼裡啪啦一炸,熱鬧來得更實在。第二天清早出門拜年,踩著滿地的紅色碎紙,也像走在花海里。

幾十年前,純粹的“好看”是可有可無的東西。老家人都還在用臉盆洗熱水澡,靠蒲扇撐過夏天,所有的“好看”也必須擁有它的實際功用。每戶人家裡為數不多的裝飾恐怕就是牆上的月份牌,以及鋪在新買的冰箱、沙發、電視機上防塵的白色鏤空布料。每樣東西都有它的用處。

可姥姥那時還是會在路邊採一把野花,插在喝空的牛奶瓶裡。姥爺也會託人弄來幾盆小小的杜鵑,放在土炕邊的桌上,那也只是極偶爾的時候。每個個體如同他們所在的集體一樣,反對“華而不實”,甚至反對“好看”本身。

姥爺姥姥都是老實人,從來沒有張揚地“好看”過。姥姥年輕時個高腿長,覺得戀愛是件羞恥的事,會跟上門說媒的人生氣。27歲時才由人說媒遇見了姥爺,在那會兒已經算是“大齡剩女”。

姥爺也是個實際的人,見過姥姥後沒隔幾天,就騎了輛“大金鹿”腳踏車來到姥姥家門口:“你看咱倆這事兒行不行?”其實姥爺姥姥都是“好看”的人,可那會兒沒人願意承認自己在意這一點。姥姥覺得這人“實在”,就同意了。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日子都過得清苦,連“實際”都顧不上了。姥爺在“文革”中被批鬥,戴塊牌子站在臺上任人辱罵。鬧饑荒時家裡頓頓野菜,裹著麵糊,熬成稀粥。在那個時代,花和果都不能要了。

我以前不明白姥爺姥姥為什麼喜歡大紅大綠的花草,覺得俗氣,後來才懂了,那是苦日子過夠了,想多看看喜慶的顏色。

老家在上世紀90年代末開始有花市,花在以前是像玉石古玩一般的珍稀品。如今,花市高大的玻璃溫室有上千平方米,滿地的花像蔬菜水果一樣尋常。人們彷彿已經把苦難甩在身後,可以大大方方地追求純粹的美,什麼都不為的美。掛燈籠只是因為喜慶,買花只是因為好看。

前些年,花市不叫花市了,改叫“花卉交易中心”。在這個時代,美也是可以被消費的。一位攤主把桃紅色的杜鵑花一盆一盆擺出來,花葉簌簌抖動。“我們可不像你們把花看得那麼嬌貴,”他是個高大的北方男人,粗手粗腳,口氣像是在教育人,“在我們眼裡,這些只是商品。”杜鵑100塊錢一盆,君子蘭160塊錢一盆。

家是一切商品的屬性終結地。每年過年,除了我和爸媽要給老人們買花,姥爺也會親手栽一盆水仙給我們送來。我至今不知道那水仙的花苗從哪裡來,也從沒問過,只把它當作一個不知來由的傳統接受著。水仙花期有限,我們也把它擺在電視旁邊,花一開就是滿屋子香氣。

過完年,爸媽跟我一起來了北京,看到我這裡沒花,非要出門買幾盆,然後反覆叮囑,什麼花要兩週澆一次,什麼花要每月澆一次。我有些佩服姥爺,可以把每種花的澆水時間記得那麼清楚。

- 一大家子“落後產能” -

程盟超

春節假期末尾,老爸在微信朋友圈裡默默分享了一篇文章,這已是年過五旬的他近年來少有的情緒表達。

老鄉們紛紛轉發的那篇文章叫《山東終於意識到自己落後了》,源於山東省委書記節後的首場會議。會議上講了很多問題,甚至用“尷尬”“破釜沉舟”之類的詞,形容山東當下的經濟形勢。

父親和我的祖父祖母,兩代三口人,都在山東小縣城一個歷史追溯到1949年前的農用發動機廠工作。省委書記開誠佈公地談思想僵化、官本位嚴重、技術落後等問題,說的是全省大勢,卻也精確地戳中了這座老工廠的狀態,裹挾著他一介小人物的命運。

家裡長輩對廠子無疑有認同感。我的童年記憶被意氣風發從事銷售的父親跑過的各大省份串聯起來,有時和父親從外地帶回的客戶吃飯,滿席都是他們對這座大廠的讚美。在祖母的回憶裡,這座廠子有幹不完的活兒。工人們每天兩班倒,忙起來沒有人顧得上午飯。至於“戰高溫、奪高產”“九月會戰”,更是激揚人心的集體回憶。

到我父母那代,這種榮耀感似乎“功利”了一些。據說上世紀90年代,工廠裡最普通工人的年收入都能輕鬆破萬。在“包分配”的最後年代,班級裡的前幾名才能進入工廠,成績相對一般的會被分配到交警系統。

“人的命,天註定。”我媽如今如此評價。她不積極的態度來自於這座工廠目前的狀態——工人們依舊拿著20年前的千元月薪,大部分每天只有半天班可上。工廠人數從巔峰時的5000削減到現在的2000多,其餘都遭“社會分流”。老爸在廠裡奮鬥了30年,如今掛著“中層”的頭銜,月工資也不過3000多元。

和長輩一番長談後,我能為這座工廠的衰敗找到很多理由,比如採取了錯誤的發展戰略,始終主打中低端柴油機,錯過了上線整車產品和中高階環保產品的好時機;再比如越來越多的技術人才流失,人們紛紛前往大城市謀生。

坦白講,這場衰敗裡有著雞毛蒜皮般的人為因素,也存在一些相對難以改變的力量。一如父親所說的,廠裡對工人所施行的“計件制”很難調動起人的積極性,銷售人員更是“吃大鍋飯”,業績好壞收入基本一樣。歷史的倒影過長地留存在這個工廠,顯然並不是一兩個人的過錯,而是一種集體的僵化。

再看看我的家鄉,一座毫不起眼的縣城,如今被列為貧困縣,在周邊市縣裡以“道路破爛”聞名,每平方米的房價卻仍是一個熟練工人月收入的三倍五倍甚至更多。年輕人在這裡的娛樂方式,除了逛超市、看電影,也就只有泡網咖——畢竟,我們甚至沒有像樣的商場和咖啡廳。我的母校,縣城最好的高中,曾經在省裡富有聲望的“名校”,也已經很多年沒有培養出清華北大的學生。我的高中班主任春節時告訴我,縣裡經濟不樂觀,優秀的師資和生源都在被體面的地級市挖走。

在這樣的形勢下,縱使老工廠已然盡力開出富有誠意的工資,依舊難以留住技術人才。按照父親的描述,年輕人會在廠裡短暫地停留兩三年,學成技術後就飛向遠方。在他們的世界裡,這個縣城只能作為跳板。

“2012年,市面上還有75%的農用機械在用柴油機,兩年過去,只有不到25%了。”按照父親的想法,沒有了體制和技術的優勢,衰退早晚會來,但他並沒想到改變會來得如此之快。如今,環保的壓力終於切切實實地壓在了這座年邁的工廠身上,諸多配套廠環評不過關,遭遇限制生產;又因為產品太過低端,實在沒有利潤去引進新的環保裝置——最終,工廠開始陷入已有訂單都難以完成的境地。

摒除感情來講,低端產能被宏觀調控和市場經濟兩隻手合力扼死是沒什麼問題的。但令我深思的是,在這小城乃至其他不起眼卻廣闊的地方,恐怕有不少工廠、不少人面臨產業迭代的夾心境地。

就像我家樓下70後的兩口子,丈夫在我父親的工廠上班,月入千餘元,妻子所在的化肥廠,據說前幾年已經倒閉。他們如今有上小學的孩子,家裡揹著車貸和房貸,很大程度上靠父母接濟。再比如我媽的一些朋友,儘管已經熬到退休,可因為企業效益太差,只能發下千元的退休金,不得不再出去謀一份職業。

我並不會因此過分悲觀。將落後的產業淘汰是必然的趨勢,身處其中的人遭遇裹挾也只是歷史的客觀存在。我也不會自大地得出什麼“中年哀傷”“縣城凋敝”之類的結論,看看樓下的兩口子,一個開始兼職算命,另外一個做起了微商和美容生意。最普通的小人物總會盡力活下去,他們或許不需要憐憫。

在“新舊動能轉換”的改革提上重要日程後,我也並不知道這個伴隨我長大,如今已成為落後產能的老工廠,是會鳳凰涅槃,還是永遠沉寂下去。普通人的命運難免隨著大勢流動,但能看清潮流方向的,終歸是極少數人。在這一年又一年的爆竹聲中,我目前唯一能清晰感受到的,是時代變遷帶來的物是人非,以及歷史長河中夾雜的不確定和無力感。

- 是空空蕩蕩 卻嗡嗡作響 -

胡 寧

近十年裡,這座東北四線城市曾在全國人民面前出過兩次鏡,只可惜都不是什麼好事。一次是鋼廠股權調整時鬧出了人命,還有一次是被命名為“8·13北京三里屯砍人案”的著名案件,兇手是我的老鄉。

其他時候,這裡從未威名遠播過。當地的火車能明白地顯示出這裡的生存節奏,K字頭是這裡最快的火車。有關高鐵和動車的傳說,如同許多當地經濟提速的計劃一樣只聞其聲。人們依舊以恆定的步子朝著不知道是不是時代方向的方向挪動著。除了生活,他們能做的並不多。

這些錯綜複雜的情緒在家鄉的鋼廠身上算是做了集合。鋼廠最盛時有員工3萬人,有自己全套的社會體系,從幼兒園到高中的學校系統、醫院、圖書館、大型商業廣場、住宅區,近十萬人的生活圍著它轉。鋼廠所屬的區距離市中心較遠,但是一度讓“市裡”的人都向往著成為它的員工。鋼廠人會驕傲地說,沒有這個廠,就沒有這個區。

上世紀90年代國企改革在很多類似的工廠掀起“下崗潮”時,這家鋼廠雖也改制,但是仍在享受著它最後的好時光。據鋼廠的老員工說,一位總工程師提出上更先進的裝置。這個提議事後看起來十分明智。這位總工程師嗅到了各大鋼廠“上規模”的先機。只是可惜,當時的總經理否決了這個提議。

進入21世紀,一家民營企業佈局收購和重組鋼廠時,引爆了群體情緒。這家企業的總經理葬身於此。這件事引起過軒然大波,據說還被一些學者用來論述私營經濟的“原罪”,並引發了關於捍衛國有經濟的討論。這次事件留下了許多謎題,比如民營企業是否與官員合謀變賣國有資產,血案是誰在背後做了推手,那些聲稱民營企業會讓鋼廠職工全都下崗的傳言又是怎樣發酵的。

那家民營企業在事發當天就用大喇叭宣佈,永不進入這家鋼廠。如今,同一個喇叭每天都念誦著廠內的日常事務。在高爐和密佈的樓房裡,還回蕩著大機器時代垂垂老矣的轟鳴聲。繞著這家鋼廠,走上一圈還是要兩個小時。但是它看起來是如此渺小落魄。

按照老員工的話說,這幾年,廠裡能走的人早走了。祖孫幾代人都在鋼廠效力的情況依然普遍,但是,能不來的,也都不來了。老人對這家鋼廠充滿感情,但這份感情很大程度上歸結於對黃金年代的美好回憶。

鋼鐵行業起起落落,但是這家鋼廠命運多舛。在反腐敗的高壓之下,近幾年有兩位廠長自殺了。那些學校、醫院、商場早就在21世紀的頭一個10年裡被剝離。如今,鋼廠的員工不足5000人。隨著鋼廠瘦身,還會進一步減少。 最近幾年,聽說連本市醫院裡當臨時工的小護士,都瞧不上鋼廠人的工作了。

近兩年,市裡的人一窩蜂地在另一區域掀起了買房熱潮。鋼廠離這座城市最熱鬧的區域越發遠了。當我在零下20攝氏度的寒風裡站在山頭望著這家鋼廠的全貌時,想起了李宗盛的那句歌詞:“是空空蕩蕩,卻嗡嗡作響”。你可以為鋼廠的衰落找上許多理由,也可以模仿網上的論調,大談東北的“落後”。

鋼廠某種程度上說是地區的縮影。“共和國的長子”的確落寞了。但是不知道從何時起,菲薄落寞的人,再使勁兒潑盆髒水,成了很多鍵盤俠的愛好。他們甚至能堂而皇之地噴出難聽的語句,絲毫不感到有任何不妥。

走過家鄉街頭的時候,看到空空如也的創業中心我會忍不住笑,其中有點自嘲,有點悲涼。創業中心旁邊是一片有名的菜市場。過年了,那裡熙熙攘攘。再過一道橋,一片新區在崛起。只不過那裡與創新創業無關,都是圍繞著住宅和商區建設的。看到這些,我心裡覺得釋然不少。儘管這裡無法在時代的風口成為弄潮兒,但是在生活裡,這裡的人也沒落下。他們努力工作,努力休閒,事實上,他們從沒有比其他地區的人多一分或少一分什麼。面對生活,大家都一樣。

過年期間讀到的幾篇文章讓我覺得可笑。比如流傳甚廣的“東北沒有網際網路”,這裡的確沒有大型網際網路企業,但是最新的網際網路產品也已在每個人的手機裡。網際網路正結合這座不大的城市、不怎麼密集的人口的實情,發育出它該有的樣子。只要是一個稍有智力的人,都不會傻傻地以一個國家的首都或經濟中心當作參照系,再來把這座小城黑得體無完膚吧?至於有人說,網路主播一半是東北人,這句話背後蘊藏的蠢勁兒我已經懶得指出。

我無非是想呼喚些許善意,在2018年伊始。因為無論是這家鋼廠,這座小城,或是東北的興衰起伏,都只是時代作出選擇之後的結果罷了。那是無法抗拒的、雜糅了諸多天時地利人和的東西,隨口說容易,說清楚卻難。誰也不知道下次它會如何選擇。誰也不知道今天風光的CBD是否有一天也會如同鋼廠。不必急著贊同或反駁。無論時代的風向如何變換,努力生活的人值得被給予善意和尊重。他們左右不了什麼,除了柴米油鹽。

- 既沒有跌 也沒有漲 -

江 山

當我提出想去當地一個售樓中心“看一下”時,母親以不可置信的語氣反問:“你還想要買房子?”

經歷了去年一場從浙江到江西的千里奔波後,她對於買房這件事早已“敬謝不敏”了。

那場買房的“風暴”起於去年3月北京出臺限購新政策的“青萍之末”。每天守著電視看新聞的父母,也坐看全國各地樓市的躁動不安。

這一苗頭早已顯現。就在我們居住的浙江小城嘉善,因為有著毗鄰上海的地理優勢,房價也在兩年多的時間裡翻了兩番,每平方米從四五千元直逼1。5萬元,甚至比所屬的地級市嘉興的房價還要高。

當幾年前高鐵開通,來往上海的時間縮短至20分鐘時,我們尚未預料到變化會如此快速地發生。最初,許多本地人乘著高鐵去上海上班;再後來,一些在上海買不起房的外地人退而求其次來此定居;最近一種新潮流是,上海老人把房子留給兒女,紛紛來此處買房安享晚年。

“都是上海人炒高了房價”,不止一個人在抱怨,可好像受害者也不止當地人。高鐵上的一位上海籍阿姨,心有餘悸地對我這個陌生人說:“還好我買得早,不然現在都買不起了。”

“什麼最升值?當然是房子了。” 當我把這些事當作家鄉軼聞來講,單位一位和父母年齡相近的同事聽了卻告訴我。因為對樓市有著長達數十年的觀察和實踐,她已經購置了好幾套房子,成為了我們心目中“隱形的富豪”。

“在北京要買靠近中心的老房子,但在家一定要買新房子。”作為過來人,她勸我不要讓父母的存款放在銀行貶值,“用在刀刃上”。

說得我有些心慌,打電話回去,責怪父母思想老舊,沒有把握住時機。還照搬一個段子跟他們開玩笑說:“如果能穿越回過去,我一定要勸你們寧可貸款也要多買幾套房子。”

母親聽了,也有些後悔莫及。兩年前,她曾跟著同事交過定金,但是被極度風險規避者父親制止了。她如今有些嗔怪地對我說:“如果你當時回家工作,不就買上了嗎?”

不敢輕易買房的背後,他們更深的焦慮是養老問題。對於老家在江西、工作在浙江的他們而言,退休後是去是留,尚未可知。當然,他們還有一個在我看來更不切實際的願望——在北京買套房養老。在他們根深蒂固的思想裡,跟在兒女身邊才足夠安全。

好在確認“錢存在銀行裡只會貶值”的共識後,終於,母親說動了父親,因為想著江西房價還有更多上漲空間,決定去贛州看看房子。得知我們要回老家買房,親戚們倒是興奮,但也面露難色地說:“很多人都賺到錢回家買房,這裡現在也在限購,能買的房子不多啦。不如帶你們去幾個外圍的樓盤看看吧。”

去的第一個樓盤,號稱“城市山谷人文院墅”,坐落在一座遠離市區的山岙裡。

我們和另外幾戶人家看完沙盤,坐上一輛電瓶車,沿著唯一一條修好的路上山。兩旁是裸露的紅土,剛剛運到的大樹四仰八叉地倒在路邊,還沒栽進坑裡。

開到一處凸起的高地,導購讓我們下車,指著山腳下幾個正方形大坑,自信地說,這是幾期幾期工程,“已經打好地基了”。

這時,有人指著不遠處一棟三四層的自建小樓,問“這棟樓會不會擋光”。得到的回答是,“這戶人家現在還未搬走,未來我們一定會談好的。”語氣輕鬆得彷彿像趕走一隻蒼蠅。

我小聲地對母親說,“別墅區都在山裡,高層建在靠外圍的公路旁,一定是為了擋噪音”。不料聲音竟大了點,驚動了導購,她剜了我一眼,不作一聲,卻讓我覺得心虛。

第二個樓盤相對讓人覺得靠譜了許多,只打出了“江景房”和“精裝修”的口號,單價比之前的那個樓盤貴了一兩千。看樣板房需要排隊,100多平方米的家擠滿了手牽著手的情侶、帶著小孩的夫妻以及牽著狗的家庭。

我和母親都對這個樓盤感到滿意,但是導購領著我們到一塊大牌子前,指著上面一堆表格說,“你們是外地人要注意一下限購範圍,到時候拿號、開盤可以託人,但確認付款時需要本人到現場親自確認”。再坐12個小時火車的旅途讓母親感到為難,可也不得不遵循這樣一套流程。

回到浙江,她要購房的意圖不知如何洩漏出去,被人介紹去本縣新樓盤看房。儘管價格比江西的房價高出很多,但是導購不失時機地告訴她,“看在私人關係上,會給你一個優惠價格”,讓她動了心。

這一次母親終於準備出手了。光是把家中分散的積蓄取出,她就跑了一天,但是到了開盤那天,我突然接到她的電話。

她氣得聲音都有些抖,“我真沒想到會是這樣”。原來就差臨門一腳時,對方告訴她,只有全額付款才能享受優惠。她覺得受到了欺騙,要求退還之前打的5萬元定金,卻被對方告知不能退還。

我打電話給銷售方,譴責他們不講誠信。對方答應退還,卻也不甘心地補充了一句,“我們看到兩位老人也很猶豫,如今這房價肯定會繼續漲,有時候還是要狠得下心。”

可是母親早已疲於奔命,更害怕應付未來更多的變故,放棄了所有的買房計劃,偃旗息鼓。她唉聲嘆氣地說:“我們沒有這個命,還是老老實實存錢,等著到時候你定下來了,在北京買一套。”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今年春節,買房仍是我們飯桌上的談資:樓下一套空置許久的房子終於搬進了新的住戶,但互相見面也不怎麼打招呼,連姓什麼都不知道;前幾個月,父母幫一位退休老同事賣掉了房子,“又是上海人買的”;而一家伯伯卻悄悄賣掉了自己住了大半輩子的房子,搬到上海早就買好的房子裡,照顧在那裡工作的兒子。

我突然覺得,錢鍾書先生早就在70年前出版的《圍城》裡勘破了這層道理,“裡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進來”。只是在這一退一進中,沒有多少資本好搏的我們就成了陪客和路人。

前幾日,我們一家三口去了當地一個新修的公園遊玩,遠處就是那個樓盤。在白得晃眼的陽光照射下,新蓋的高樓影影綽綽,背後襯托著的天空藍得有些虛假,真像電影《楚門的世界》裡那塊巨大的幕布。

唯一讓人安慰的是,這個樓盤既沒有跌,但也沒有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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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我恨假期太短 只夠看你一眼》

原文刊載於《中國青年報》(2018年02月28日 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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