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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千詠竹詩的情感特質、藝術傳承與創新

作者:由 美術研究 發表于 繪畫日期:2022-10-17

松崖飛瀑是什麼意思

摘要:張大千的詠竹詩寄託著對故鄉的眷戀之情,是鄉愁的表達,這是張大千詠竹詩的情感特質。蜀竹文化融入到張大千的血液之中,成為他的精神支柱和心靈皈依。其詠竹詩展現了蜀竹精神,傳承著蜀竹文化。張大千的詠竹詩承續古典詠竹詩的文脈,既有竹意象的沿襲,又體現出一定的開拓與創新。

關鍵詞:張大千;詠竹詩;鄉愁表達;蜀竹文化;藝術創新

中圖分類號:1207。22 文獻標誌碼:A 文章編號:1671-1785(2020)01-0035-06

被徐悲鴻贊為“五百年來第一人”的畫家張大千,其詩詞的成就也不小,而且是張大千繪畫之外又一重要的藝術表現形式,對其研究也有助於張大千的繪畫研究。據《張大千詩文集編年》E統計,張大千詠梅詩有62首,詠竹詩有46首,詠荷詩有27首,是花卉植物類詩的前三甲,可見張大千對它們喜愛至深。已有學者對詠梅詩和詠荷詩進行了研究,比如張豔芳的《張大千的梅花詩》閃、郭偉的《張大千荷花系列禪意研究》⑷等。但張大千的詠竹詩還沒有引起人們的關注和研究。“竹是故鄉的物產,是相思之物,更是張大千畫作中時常表現的物象,……在張大千的眼中,竹顯君子之雅,系文人之風的象徵。”⑷可見,竹在張大千畫中、詩中是佔有重要地位的。本文透過梳理、分析、品評張大千詠竹詩,探討張大千的情感歸宿、精神追求、文化傳承和藝術探索,彰顯其詠竹詩的魅力。

張大千詠竹詩的情感特質、藝術傳承與創新

一、張大千詠竹詩的鄉愁表達

蜀人張大千創作詠竹詩與蜀中自然地理有著“親緣”關係,其詠竹詩寄託著張大千對故鄉的眷戀之情,是鄉愁的表達。張大千置身蜀中“竹環境”,對竹的認識和情感是有自己的特別之處的。張大千熟悉竹、熱愛竹,對竹的品種、形態、色彩、歷史、文化等很熟悉。《鳳尾竹》詩云:“瑤姬垂手翦藍羅,香汗輕溶墜粉多。秉竹愛看腰嫋嫋,故應家法似東坡。”詩中展示了鳳尾竹的顏色、新竹上的蠟質白粉和纖細嫋娜搖曳的竹枝。他詠竹畫竹,以竹之景寫人之情。《題仕女圖》詩云:“一叢妃子竹,偎著淚痕看。”詩寫湘妃竹(斑竹),滿含愁情,將湘妃竹的外在特點與文化內涵融合,恰如其分。這樣細膩準確地把握竹的物態、物理,表現豐富的思想情感,與張大千的童年記憶、生活經歷、悉心觀察和對竹的喜愛是分不開的。

蜀中自然地理環境、氣候條件和土壤特性,特別適宜各種竹類的生長。據學者研究統計,“全省有竹子18屬118種6變種16變型,另外引入栽培16種3變種5變型及2屬。佔全國屬數的1/2,種數的1/4。”⑸蜀中自然地理條件優越,不管是山丘還是壩子,竹林無處不在,自古以來,都是竹林茂盛之地。早在西漢,鄲縣人揚雄的《蜀都賦》就描寫了蜀郡多竹的盛況:“其竹則鍾龍荼箜,野筱紛悝,宗生族攢。俊茂豐美,洪溶忿葦。紛揚搔翕,柯與風披,夾江緣山,尋卒而起。結根才業,填衍迥野。若此者,方乎數十百里。”⑷竹生蜀間,既具實用性又具觀賞性,成為蜀中“林盤文化”的主角,具有經濟、生態與美學等多重價值。

竹子四季常青,姿態挺拔優美,是綠化、美化環境的絕佳植物。蜀中鄉村民居竹樹環合,景觀典型,民間習稱“林盤”。成都作家李前人在《死水微瀾》裡寫到,成都平原上的農家院落,被常綠樹與各種竹子蓊翳著,隔不多遠便是一大叢。春夏時節,如萬頃綠波中的蒼螺小島,似花園中、花壇中的盆景⑺。來自簡陽的作家周克芹在《許茂和他的女兒們》中描寫蜀中丘陵地帶的葫蘆壩,處處青山綠水,一簇簇翠竹和大片大片的柏樹林盤,讓壩子充滿生機與活力閃。

蜀中遍佈著大大小小的林盤,蜀人生活在林盤的懷抱裡,天然地與竹林血脈相連。正是這樣的自然生態環境,孕育了蜀中作家、畫家及其作品。

張大千詠竹詩的情感特質、藝術傳承與創新

文學地理學認為,一個人出生成長的自然環境會長久地烙印在記憶深處,作為深層的心理機制深刻地影響其性格、愛好、志趣和追求。出生內江的張大千從小就與竹相伴,母親繡花的竹繃子、自己坐的竹椅子和吃飯用的竹筷子,這些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隨時可見的竹製品,其廣泛的實用性讓人倍感親切。而竹林的簌簌風聲,翠意盎然的姿態給人美的享受。竹林的風景融入到張大千的生活和情感之中,成為他一生的至愛,其詠竹詩書寫竹的自然生態,表達無盡的鄉愁,是張大千詠竹詩的情感特質。《書紅楓翠竹翎毛圖》寫到:“清泉繞屋家家竹,紅葉燒雲處處花。我欲移家向空谷,看花種竹足生涯。”這裡道出了張大千一生與竹結緣,平生與竹相伴的志向和樂趣。事實也是如此,不管張大千輾轉到何處,始終忘不了“看花種竹”的志趣。1950年,在大吉嶺寫的《題東坡拄杖圖》詩云:“筍蕨登盤媲八珍,花豬肉愜老坡心。故鄉風物吾能數,便欲移家傍竹林。”老友的一次竹林小館小聚,立即引發張大千的竹林之思和傍竹而居的願望。竹是故鄉風物,顯然是蜀中戀情的體現。在《夢人貽黃竹十許莖》中。張大千深情吟到:“瑤池青鳥遠飛回,金母殷勤囑咐來。怕我桑田變滄海,故分黃竹伴桃載。”以託夢的方式,將黃竹伴桃花的故鄉風物訴諸筆端,寄託對竹的渴望,對故土的日思夜想。竹即故鄉,故鄉即竹,張大千已將二者緊緊地連在了一起。張大千的詠竹詩是鄉愁的表達,情感真摯,能引起思鄉之情,在詠竹詩中別具特色。

在張大千旅居海外的日子裡,“竹”就是故鄉,就是家園。詠竹詩更是這個海外遊子鄉愁的表達,思鄉之情的表現。巴西的八德園,一個酷似成都平原的地方,張大千建了中式宅院,依傍五亭湖,打造了一個大大的“林盤”,竹木蓊蓊鬱鬱,張大千似乎仍然住在竹林環繞的家鄉——內江,從未走遠。在《題松老圖》中,張大千寫到:“廢圃寬間五百弓,十千廉買付衰翁。’疏泉種石通松塢,築石開軒面竹叢。歲計全家收芋粟,生涯半世轉浮萍。藤枝倚壁生芝菌,且閉柴門養蟄蟲。”平常地敘寫在巴西置地建園和全家生計,飄零心態展露無餘。但是,“開軒面竹叢”的故園生活是每日真切地再現在眼前了,足以慰藉張大千的思鄉之情。他每日身著大蹩,美髯及胸,頭戴東坡帽,拄著邛竹杖,說著四川話,恰似在故鄉一般。

1971年夏天,張大千舉家移居美國加州環碧庵,有《移家環碧庵》詩:“萬竹叢中結一龕,青氈能守自潭潭。老依夷市貧非病,久侍蠻姬語亦諳。得保閒身唯善飯,未除習氣愛清譚。呼兒且為開蘿逕,新有鄰翁住屋南。”張大千再建了一個在竹林中的家。“萬竹叢中結一龕”,故鄉緊隨著他的腳步,他也從未忘卻家鄉。《新得環碧庵》寫到:“大石當門老樹欹,三間矮屋足棲遲。牆邊種竹從人看,不用知他我是誰。“抒發了一種“此山似蜀”的感懷,思鄉之情油然而生。著名攝影家郎靜山曾拍了一張張大千在環碧庵依石傍竹怡然自樂的照片,足見其對竹的喜愛和骨子裡的四川情結。張大千每到一處,先把象徵故鄉的竹栽上,彷彿有了“林盤”才覺心安。《環碧庵成》寫到:“矮結一龕香火冷,貧無長物松竹栽。念家已破何堪憶,去國寧知竟莫回。”《環碧庵種花》再次寫到:“有餘地處便栽花,秋月春風總懷家。最是五亭湖上路,萬杆竹繞兩橋斜。”在環碧庵種花,想到了曾經的八德園五亭湖種竹,那“萬杆竹”的氣勢,依稀是故園連綿不斷長滿竹樹的矮丘,是懷家思家最好的寄託。對竹的喜愛,飽含了張大千的故土之思,寄寓著張大千無法言說的思鄉情結。遠離故鄉的遊子,“貧無長物松竹栽”,僅有的財富,唯有松竹為伴,這是張大千痛切的感受,松竹成為他的情感歸處。

張大千詠竹詩的情感特質、藝術傳承與創新

《題周士心畫梅》詩云:“士心清瘦如梅花,對影揮毫苦憶家。我亦有園歸未得,竹邊夢繞一枝斜。”竹邊環繞歸家夢,顯示了張大千對故鄉的深切依戀,對故土的深情呼喚。

張大千晚年“葉落歸根”,定居臺北雙溪摩耶精舍。這裡有山有水,風景秀麗,屋裡屋外,院牆內外,舉目望處,竹的身影無處不在,是“清泉繞屋家家竹”“四山修竹四山雲”的理想歸處。“張大千植松栽竹……看出他的趣味、審美、修養和性情,還體悟他的自然觀、生命觀與精神至上。”⑼張大千的一生,無論身在何處,都與蜀中緊緊連在一起,與巴蜀地域文化密不可分,懷有深深的家國情懷和故土之思。

二、蜀竹文化傳承與竹魂展現

巴蜀盛產竹子,歷史悠久,形成獨特的蜀竹文化。蜀竹文化包括至今不衰的蜀中竹編藝術,更有持續不斷的詠竹畫竹文脈。相傳三國時關羽最早畫竹,五代十國時蜀李夫人最早墨筆畫竹〔訥。蜀竹文化源遠流長。內涵豐富,成為巴蜀地域文化的組成部分。張大千詠竹畫竹,蜀竹文化融入到張大千的血液之中,成為他的精神支柱和心靈皈依,其詠竹詩展現了蜀竹精神,傳承著蜀竹文化。

巴蜀詠竹詩積澱著厚重的蜀竹精神,巴蜀竹文化的基因代代傳承,文脈不斷。唐代薛濤《酬人雨後玩竹》詩云:“南天春雨時,那鑑雪霜姿。眾類亦云茂,虛心寧自持。多留晉賢醉,早伴舜妃悲。晚歲君能賞,蒼蒼勁節奇。”⑴加以竹喻人,表現虛心自持的精神,蒼蒼勁節的人格。北宋文同、蘇軾是畫竹詠竹的高手。梓州人文同特別擅長畫竹,有“墨竹大師”之稱,創“文湖州竹派”。他的詠竹詩讚美竹的高潔情操,寄託自己的理想情趣。《此君庵》詩云:“斑斑墮算開新筠,粉光璀璨香氛氤。我常愛君此默坐,勝見無限尋常人,,[I1]136把全部的情感寄託在竹上,忘掉了塵世的紛擾。眉山人蘇軾是有名的“竹痴”,他畫竹,詠竹,與文同常詩詞唱和。他在《於潛僧綠竹軒》中寫到:“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醫,<12]151。這樣毫不掩飾的表白,體現了他對竹的喜愛甚至是崇拜,也體現了他的思想情趣和人格操守。在蘇東坡的眼中,竹子是普通的,用途是平凡的,但它對人們的貢獻卻是巨大的。

竹子既入俗又脫俗,既普通又高標,蘇軾的“竹子觀”可謂重新整理了尋常人對竹的看法。在《墨君堂紀》中蘇軾還寫到:“得志,遂茂而不驕;不得志,瘁瘠而不辱,群居不倚,獨立不俱,,可以說寫出了竹的生命、氣節和品格。清代遂寧人張船山也多次寫到故鄉的“竹”。《西山秋望》詩云:“涼云何處雨,深竹萬枝風,,[I3]168竹林深處吹過的陣陣西風,使萬杆竹枝搖曳生姿,顯現出一派山雨欲來的竹林勝境。《憶家園四首》(其一)詩云:“老綠一籬瓜易蔓,嫩黃半畝竹生孫。”⑴⑷自然天成的家鄉田園風光,離不開籬笆、瓜蔓與新筍的“組合”。蜀中竹文化的獨到氣韻,豐富的表現力,在繁複的歌詠中生機盎然。

蜀中文人的“竹藝術”追求對張大千的影響很深,張大千耳濡目染巴蜀竹文化,有著對竹的深切感懷,因此他愛竹、畫竹、詠竹、種竹,一生以竹為伴。其詠竹詩傳承了巴蜀竹文化的精髓,是對巴蜀地域文化的發揚光大。在《溪頭》一詩中,張大千借竹表達自己的精神追求:“竹爐活火石泉新,凍頂香芽不沸烹。借我間房專一壑,四山修竹四山雲。”直抒胸臆,境界闊大,瀟灑豪邁,有蘇軾一樣的風雅高潔,投射出人竹相映、物我兩忘、天人合一的精神世界,意蘊深遠。

張大千特別喜愛邛竹杖,常常隨身攜帶。邛竹杖不僅是張大千的鐘愛之物,更是其心性的表現和精神的寄託。張大千的詠竹詩中多次出現邛竹杖,邛竹意象體現出巴蜀地域文化特色。邛竹杖本是蜀中特產,歷史悠久,流傳海內外。邛竹堅韌壁厚,中空較小,結實耐用,且粗細均勻,重量適中,便於長時間握著,跋山涉水。邛竹的自然特性、邛竹杖的實用價值為人們所稱道,並賦予它豐富的內涵,因而邛竹意象具有特別的美感。

張大千詠竹詩的情感特質、藝術傳承與創新

漢武帝建元三年(前138),張騫出使西域,在大夏(今阿富汗、伊朗)見到蜀中出產的蜀布和邛竹杖。《史記西南夷列傳》:“然南夷之端,見枸醬番禺,大夏杖、邛竹。”〔⑷2驅“及元狩元年,博望侯張騫使大夏來,言居大夏時見蜀布、邛竹杖,使問所從來,曰‘從東南身毒國可數千裡,得蜀賈人市\,,E14]2995史記大宛傳》也有相同的記載。這表明在秦漢時期,邛竹做成的柺杖已經沿著南方絲綢之路經身毒國(今印度)“遠遊”至西亞,成為蜀中與世界交流的物證。

蜀中邛竹杖聲名遠播,邛竹成為人們吟頌的物件。左思《蜀都賦》寫到:“於是乎邛竹緣嶺,菌桂臨崖。旁挺龍目,側生荔枝。布綠葉之萋萋,結朱實之離離。迎隆冬而不凋,常曄曄以猗猗。”⑴”邛竹生在山嶺,鬱茂山林,枝葉常青,傲雪凌霜,隆冬不凋,中實高節,適宜作杖。左思用“邛杖傳節於大夏之邑,葩醬流味於番禺之鄉,,[15]1°來呼應蜀竹的歷史。司馬遷、左思對邛竹、邛竹杖及其傳播的描寫,體現了邛竹的普遍性、實用性和獨特性,賦予了邛竹厚重的文化內涵。

北周庾信的《箔竹杖賦》稱頌邛竹杖“寂歷無心,霜風色古”,“女便娟高節”,突出表現心無雜念,甘於寂寞,不畏風霜,美麗高潔的品性。南宋陸游在《老學庵筆記》中寫到:“築竹杖……以堅潤細瘦九節而直者為上品既是對邛竹杖物產品質的鑑別,也是對堅潤而節直的品性的推崇。南宋黃庭堅在元符三年(1100年)經嘉州到眉山探親,友人王樸贈他邛竹杖,於是寫下《筠竹頌》《邛竹杖贊》,中有“屈曲而有直體,能獨立於霜之後”。頌其屈曲直體、獨立傲霜的品格,贊其堅貞不屈、高風亮節的精神。邛竹、邛竹杖成為高尚人格德操的象徵,具有特殊的內涵和美感。

張大千喜歡的“坡翁”蘇軾策杖而行,以竹杖入詩,留下許多膾炙人口的佳句,為後世效仿和稱讚。《次韻答寶覺》詩云:“芒鞋竹杖布行纏,遮莫千山更萬山”;〔阿99《定風波》詩云:“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卯;《東坡》詩云:“莫嫌葷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C12],9°o這些詩句表現了蘇軾在困境中的樂觀與曠達和瀟灑自若的心態。

張大千詠竹詩中的邛竹意象,質樸天然,充滿野趣,凝聚鄉愁。《大吉嶺旅居抒懷》(其一)詩云:“短筠扶夢穩,遮莫不歸來。“在他鄉,“短築”可以牢牢地支起自己的故國家園之夢,在無奈中透出幾許慰藉。《嶺上小步聞鴉啼》詩云:“垂石雲浮雙鬢白,截天山接兩眸青。鴉啼何必關兇吉,隨意支筠為一聽。”灑脫不羈,充滿趣味,有豁達的胸懷。《題秋山瀑布圖》詩云:“光光白日銀漢落,短筠聊可支跛腳。”《小心坡斷幾橋》(其一)詩云:“壓帽危崖勢欲摧,扶筆一步一徘徊。”《松崖飛瀑》詩云:“耳畔徒聞雷雨急,呼兒扶我一枝築。”有邛竹杖在身邊支撐,無論疾病何其痛苦,路途何其艱難險阻,自己都可以站得穩,挺得過,走得遠。詩中的邛竹杖已不是一件簡單的助力工具,而是效仿“偶像”蘇東坡,在困境中保持樂觀與曠達,向蘇東坡致敬,向巴蜀竹文化精神致敬!邛竹杖是鄉情和自然的融合,是灑脫與從容的象徵,是蜀竹精神的體現。

張大千詠竹詩的情感特質、藝術傳承與創新

三、竹意象的沿襲與新意生成

中國詩歌的意象具有“遞相沿襲性”【閭,同時又不斷被賦予新的意義。“原型意象”“現成意象”總是不斷髮生“演變”,生成新的意蘊,體現岀詩歌藝術的創新與發展。說到竹,人們立即會想到“歲寒三友”松、竹、梅,“花中君子”——梅、蘭、竹、菊。千百年來,在竹子身上已經積澱了深厚的情感和意蘊,代代沿襲,時有新變。在《古今圖書整合》編錄的詩歌中,詠竹者有95人。聞世震編注的《歷代名家竹詩新注》收錄詠竹詩718首,名家達386人。詠竹詩將自然之竹演化為精神之竹,竹成為精神的寫照和人格的象徵。竹意象在長期反覆使用中凝聚了“現成”的涵義,又在各種各樣的意象組合中滋生出新的涵義,呈現出多姿多彩的藝術境界,在中國文學史上獨具藝術魅力。張大千的詠竹詩是在深厚的詠竹藝術土壤上開出的花朵,傳承著詠竹詩的文脈,既有竹意象的沿襲,又體現出一定的開拓與創新。

在仰韶文化中出現了“竹”字的符號,在殷商甲骨文中出現了“竹”字,像一個“草”字的形狀。中國第一部詞典《爾雅釋草》中記錄了“竹”:“筍,竹萌,蕩,竹”〔河。東漢許慎《說文解字》:“竹,冬生草也。”⑵〕劉宋時期戴凱之的《竹譜》,是我國現存最早的一部竹類植物專著,書中記述了四十多種竹子,詳略不同地介紹了竹子的分類、習性、特徵、產地、栽培、用途等內容,特別指出竹屬於既剛且柔、非草非木的形態,顯示出人們對竹的瞭解、研究和利用,體現了竹的植物特性,是“自然之竹”的寫照。

中國文學史上最早寫“竹”的作品當屬《彈歌》,歌中的竹是製作狩獵工具的材料,體現的是竹的自然屬性。《詩經衛風淇奧篇》、《詩經小雅斯干篇》都以“綠竹青青”起興,以表現君子的美好品德、高潔品格,但“沒有對竹的本質進行更多情感、觀念與審美內涵的描述,……其主旨不是歌詠竹。”〔旳葉嘉瑩說:“’三百篇‘所寫者,仍畢竟是以情志為主體,而並不以物為其主體。所以’三百篇‘雖然亦有鳥獸草木之名,但卻決不能目之為詠物之詩篇。”〔旳到兩漢時,出現詠竹詩的雛形。《漢樂府白頭吟》有“竹竿何嫋嫋”,《古詩十九首冉冉孤生竹》有“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竹在作品中有了自己的形象和表意內容。週一良在《魏晉南北朝史答記》中認為:“晉宋時期,儒、釋、道三教合流,創造出中國竹文化。”之後詠竹詩不斷湧現。南朝齊謝眺《詠竹》、梁劉孝先《詠竹》、陳張正見《賦得階前嫩竹》都是較早期的詠竹詩,詩的中心意象是竹,詩人把自己的主觀意識寄寓於竹,使自然之竹成為抒情言志的載體。

唐朝的李白、杜甫、白居易、元稹、李商隱、鄭谷等,無不寫竹頌竹。李白與山東名士孔巢父、韓準、裴政、張叔明、陶沔在竹溪隱居,世稱“竹溪六逸”。李白在《送韓準裴政孔巢父還山》詩中深情回憶往事:“昨宵夢裡還,雲弄竹溪月。”〔旳白居易和元稹借竹明志,相互唱和,成為文壇佳話。宋代的林逋、文同、梅堯臣、王安石、蘇軾、蘇轍、黃裳、黃庭堅、陸游、楊萬里等,都有詠竹佳作,有的亦詩亦畫,將竹詩、竹畫結合起來,相得益彰,文同和蘇軾尤為突出。清代的石濤、鄭板橋等緊隨其後,詠竹詩異彩紛呈。

中國竹文化的繁榮,詠竹詩的繁盛,是張大千畫竹詠竹的深厚土壤。生長在蜀地“林盤”的張大千,更是對竹文化有切身的體驗並飽含深情。張大千對蘇軾、文同、石濤、鄭板橋這些亦畫亦詩、詠竹畫竹的文人情有獨鍾。他們筆下竹的情態、特性、情感和理趣對張大千的浸染貫穿始終。張大千的詠竹詩是竹文化交融下新的意境的呈現,是情感驅動下個人生命的展示。

張大千繼承了詠竹詩的傳統,並有所創新發展,作了新的藝術探索。他把對故土的眷戀,所受蜀竹文化的影響,意趣和幽默,都融入詠竹詩裡。將竹作為襯托,營造清幽、靜謐的氛圍,給詠竹詩注入了新的活力,意蘊豐富,鮮活新穎。《贈金世文先生》詩云:“種竹前齋頭,春深獲新筍。晨時對此君,寒綠映衾枕。我思王子猷,高意有誰領。”張大千借竹的形象和典故,懷古明志,直抒胸臆。“子猷惜此君”的高雅疏朗的情懷,正是張大千追慕的精神世界。《題竹》詩云:“瘦骨人誰憐直節,虛心吾自老蟠根。已知痛飲無嵇阮,獨抱清陰倒玉尊。”“竹林七賢”雖已遠去,但那追求自然,高蹈獨立,虛心有節的遺風猶存,精神依舊。這種氣質稟賦,是張大千心中永遠的精神之竹。

張大千詠竹詩的情感特質、藝術傳承與創新

詠竹詩將竹擬人化是比較普遍的,竹的人格化是一個基本的表現路徑。竹意象具有相對穩定的內涵,突出表現竹的虛心、氣節等精神風貌和不畏嚴寒、逆境的精神特性。沈約《詠竹》詩云:“無人賞高潔,獨自抱貞心。”白居易《池上竹下作》詩云:“水能性澹為吾友,竹解虛心即我師。”鄭板橋《咬定青山》詩云:“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南西北風。”以竹寫人,以竹明志,虛心、堅定、堅韌、高潔和貞心的特性,是竹的寫照,也是人格、情操的象徵。

張大千的詠竹詩有傳承,亦有創新。《題莫幹劍池圖》詩云:“竹引泉聲到枕邊,月簸花影到窗前。莫幹忽漫逢新夏,紅日滿山開杜鵑。”此詩另闢蹊徑,清新動人,不落窠臼。泉水的聲響是經的萬竿翠竹優雅“引”來的,竹影、花影與泉聲,構成清幽、清涼、清亮、清脆的自然美景,充滿生機活力。“竹”的翠綠和“杜鵑”的紅豔,形成絕佳的色彩對應,悅耳悅目。蘇軾《赤壁賦》寫到:“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⑴血8在詩情中揉進畫意,呈現出清雅立體的畫面感。張大千此詩可以說是得箇中意味。

張大千的詠竹詩常常將梅竹、松竹並舉,表現出對“歲寒三友”的敬慕,體現文人固有的審美觀,但張大千也有自己的創造,呈現岀新的意境。《題梅竹》詩云:“江南翠竹動成林,誰折寒香報賞音。寄語雙清堂上客,蕭疏應見此君心。”“翠竹”“寒梅”在嚴冬時節相伴,最能顯出其高潔和忠貞的情愫。《蒼松圖》詩云:“冰霜坐閱見蒼松,修竹青青玉一叢。”“蒼松”“修竹”傲視霜雪,四季常青,體現出對旺盛的生命力的禮讚。這是張大千的精神追求。用“歲寒三友”作春節賀歲祝福語,是我們傳統的表達習慣。張大千的《松竹梅》詩是這樣寫的:“苔枝紅萼報先春,細葉虯髯冒雪妍。還似堂前修竹好,平安歲歲復年年。”此詩的內容雖也是賀歲迎春之意,但是翻出新意:古梅報春早,雪壓的蒼松依然翠綠,修竹年年報平安,一派生氣蓬勃,表現意興高昂的情意。用梅竹寫的春聯:“風景不殊,百本梅花為老伴;日月其稔,三杯竹葉祝新年”。取材和立意有別於常見的“花開富貴,竹報平安”,“梅開五福,竹報三多”,“蒼松隨歲古,綠竹與新年”之類俗語式的春聯,而是融入了自己的真實境況和情感。

張大千一生熱愛生活,愛好廣泛,性格中有蜀人的戲謔、幽默、豪放、灑脫和隨性。這些特點在他的詠竹詩中也有所體現,成為其詠竹詩的個性特色。《題翠竹》詩云:“喜氣畫蘭怒畫竹,老夫無怒只顛狂。柔腰嫋嫋君須記,恰似東坡在道場。”語言簡潔明快,直接表現自己無拘無束的“狂”態和豪爽不羈的行為,還捎帶著打趣一番老鄉蘇東坡的意味,兩者相映成趣。文如其人,畫如其人,張大千在生活和創作中都保留著自然真趣。《看梅雜詩》(其一)詩云:“老耽花竹復枕書,如此心情孰解予。明月在天霜在地,看梅把卷立階除。”年齡越大越沉迷於花、竹、書,無法自拔,率真隨性,毫不掩飾。《題喜雨圖》與《看梅雜詩》意趣相通:“三月晴乾無好壞,扶筠日日覓花開。夜來一雨纏綿甚,更有山櫻怒破蕾。”好似孩子似的,苦苦尋覓,殷殷期盼,每天尋找花開的蹤跡,詩句中透著輕快風趣的意味。“扶築”顯出老態,卻格外生動地反襯出期待的心情。

張大千詠竹詩的情感特質、藝術傳承與創新

張大千的詠竹詩在渲染氣氛,烘托氛圍,映襯心情等方面,也別具匠心。《重遊西湖》(二首)中有詩云:“三年我不到杭州,重見青山水上浮。高並兩峰雲暖暖,陰沉一徑竹修修。”以竹襯托岀深幽、靜謐的環境,顯出詩人流連眷戀之情。《題漁父圖》詩云:“風前翠竹雨前雲,斷盡塵機百不聞。流水一灣山一抹,只容漁父與平分。”翠竹在風中搖曳,雲霧縹緲升騰,創造了一個純淨怡悅的仙境般的境界,超然灑脫,不染塵俗。《題贈張銃梅竹圖》詩云:“多種梅花多種竹,略教風物似江南”。“梅”“竹”是江南的代稱,直白地表露對江南的懷想,情真意切,平實有味。

四、結語

張大千的詠竹詩,題材廣泛,意蘊豐富,是詠竹詩的藝術傳承、發展與創新。張大千認為,藝術為感情之流露,為人格之表現。其詠竹詩踐行了這樣的創作理念,以自己的生活環境和經歷,興趣愛好和認知,真實地描摹出竹的獨有的形態美、品性美和意趣美。張大千的詠竹詩,是對巴蜀竹文化的豐富,有助於宣傳竹文化,發展竹文化,應用竹文化。竹林、林盤所蘊含的文化內涵、情感歸依、人文美感,特別值得珍視。在當下特色小鎮、美麗鄉村的建設中,可以充分運用竹和詠竹詩造境,打造“林盤文化”,建設竹林環抱的村鎮,留住美麗的鄉愁和美好的回憶,實現歷史與現實的銜接,讓人文環境和生態環境和諧交融,呈現獨一無二的巴蜀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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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楊倩,張建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