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賒什麼意思
作者｜寧鏡誠
2014年5月24日晚，福建省寧德市炭岔頭村，村民吳雲（化名）的女兒小婷喝下農藥後昏迷不醒。
13歲的小婷做出如此舉動，不但讓家裡人亂了分寸，也把村裡人驚動了。
來不及思考女兒為何輕生，吳雲在鄉親們的幫助下，將女兒送到當地縣醫院急救。
山路顛簸，吳雲的心隨之忐忑。
到醫院時，距離小婷服毒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小婷被推入急救室前，醫生問吳雲，孩子喝的是哪種農藥？
吳雲早就慌了神，未曾注意此事。無奈之下，他只能拜託村裡的親戚幫忙檢視。
第二天一早，村裡的親戚才捎來訊息，小婷喝的是百草枯。
很多讀者可能對“百草枯”不太瞭解，百草枯是一種快速滅生型除草劑、毒性劑，對人毒性極大，口服中毒死亡率達90%以上，且無特效解毒藥。
縣醫院的醫生檢查後告訴吳雲，小婷目前的情況非常危急，她的肝功能和腎功能已經異常。因為縣醫院醫療條件有限，所以必須送到省裡的大醫院才有救活的希望。
那麼，年僅13歲的小婷為何會選擇輕生？她最終的命運又會是如何？
一、命懸一線
服下農藥後的第二天，小婷被轉送至福州的省立醫院，這是福建最大的綜合性三甲醫院，曾有治癒百草枯中毒的先例，但這裡的大夫對小婷的病情並不樂觀。
經過一天一夜的搶救，2014年5月26日，小婷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但她的呼吸系統和臟器遭到極大的毒害，狀況不容樂觀。
兩天後，小婷所在的炭岔頭村的村幹部走進了派出所，村幹部舉報說：小婷服毒和其繼母虐待有關。
那名村幹部說：“（小婷）2011年的時候還有讀書，後來因為她父親離婚了，娶了一個繼母，繼母對她不好，小孩最後也輟學了。”
原來，早在小婷4歲時，父親吳雲就與她的親生母親離婚了。兩年後，吳雲娶了現任妻子，後來父親讓小婷輟學，回老家照顧弟弟。
當地縣醫院參與搶救小婷的醫生也證實，女孩服毒與家庭矛盾有關。
那麼，小婷果真是不堪繼母的打罵，才做出這樣衝動的決定？
接到報案後，警方立即開始了調查。
5月28日，《東南快報》記者陳雪芳趕到醫院，見到了在生死邊緣掙扎的女孩。
最讓陳雪芳難以忘懷的是，當她問小婷，喝下這個農藥後悔麼？小婷點了點頭。可是，這個女孩給出的理由是：
因為給自己治病，所以家裡花了很多錢，這讓她很內疚。
從5月25日轉到省醫院，到5月29日這5天時間裡，父親吳雲靠著東借西湊，為女兒的治療支付了約3萬元。
因為小婷家所在的壽寧縣是福建比較貧困的地方，所以對打零工為生的父親來說，3萬塊已經是一筆天文數字。
可是，小婷的病情一直沒有穩定，接下來的治療費用去哪兒找，吳雲想都不敢想。
與此同時，小婷的生母聽說女兒病重的訊息後也趕了過來。小婷一直沒有脫離生命危險，母親也很著急，但她認為：女兒的困境都是前夫造成的，如今的責任應該由父親擔起來。
吳雲後來回憶說：“我當時問過醫生，20%的希望有沒有呢？哪怕是10%，我們還是有一點期望，但醫生連10%都不敢講。”
錢雖然花出去了，但女兒卻難有治癒的希望。左右權衡之下，吳雲向醫院提出要帶小婷出院。
5月29日，吳云為女兒辦理了出院手續。
有醫生回憶說，在醫院裡救治或許還有一點希望，但出院就只有一個結果。
可是，記者陳雪芳卻理解小婷父親的無奈之舉。讓陳雪芳難以釋懷的是，小婷曾在病床上告訴她，自己不想死，還有很多願望沒有實現。
就在小婷出院當天，陳雪芳向報社領導彙報了自己想要
幫一幫這個小姑娘的想法。很快，陳雪芳所在的《東南快報》召開了緊急會議，從5月29日開始，《東南快報》對小婷的遭遇展開了連續報道。
隨後幾天，報社陸續收到了社會各界的捐款，僅5月31日一天，捐款數額就達2萬多元。
籌集善款後，報社在第一時間聯絡上小婷的父親：
女孩的救命錢有了。
就這樣，5月31日晚9時許，小婷被送回福建省立醫院。可是，中斷治療兩天後，她的身體狀況變得愈發糟糕，腎功能遭到了嚴重破壞。
令人欣慰的是，經過兩天的搶救，小婷的病情逐漸有了好轉。隨著她的身體得到恢復，陳雪芳有了更多與她交流的機會。
對這個救了自己一命的大姐姐，小婷說了許多心裡話。她告訴陳雪芳，現在躺在病床上，身邊有父親陪伴，社會上還有這麼多人關心自己，這是她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日子。
聽完小婷的話，陳雪芳一陣心疼，這更加讓她產生這樣的疑問：在服毒前，小婷過得究竟是什麼樣的日子？
趁著小婷身體好轉，警察也來到病房，向她瞭解服毒的原因。
二、小婷的心事
根據小婷的說法，那天繼母陸玲從外面回來，發現家裡衣服沒有曬乾，就開始責罵自己偷懶。小婷說：“她當時抓過我的筆袋，朝我的後腦打了三四下，然後就一直罵我。”
剎那間，近些年輟學在家，跟著繼母所受的打罵和委屈一起湧上心頭。委屈、不甘、憤恨……在如此複雜心情的影響下，小婷跑到廚房，摸索出一瓶農藥，開啟蓋就往嘴裡灌。
於是，就出現了文章開頭筆者敘述的一幕。身為父親的吳雲聽完女兒服毒的原因後陷入沉思，他認為：妻子應該為自己的做法付出代價。
就在眾人期待這個歷經磨難的女孩能夠儘快出院，走出困境的時候，小婷的病情卻突然惡化。
2014年6月11日上午，小婷離開了人世，最後的死因是呼吸衰竭。
小婷去世後，讓人疑惑的是，到底誰應該對小婷的死負責？
多年來，小婷到底面對的是怎樣的家庭環境？為什麼幾下打罵就能讓她選擇輕生？
根據小婷生前留下的筆錄資料，福建省壽寧縣警方判斷，女孩服毒大機率與她生前長期受繼母的打罵虐待有關。
小婷去世後，根據當地風俗，父親吳雲很快將女兒下葬。因此，警方沒能對小婷進行屍檢。參與救治的醫生們也說，他們當時忙於治療，不曾注意女孩身體上是否有被毆打的痕跡。
為了進一步查明真相，警方將小婷的繼母陸玲傳訊到案。
面對警方的詢問，陸玲始終不承認曾經虐待過小婷。對於受害人指控她虐待的事實，陸玲全部予以否認。
陸玲回憶說，自己結識吳雲是在2007年，當時兩個人都已離異，吳雲帶著小婷，陸玲帶著自己的兒子。
一開始，倆人就是搭夥過日子，沒多久就結了婚，這一年小婷6歲。
重組家庭後，吳雲對陸玲還是不錯的，但小婷始終和陸玲有距離。用陸玲自己的話來說：
“小婷一點都不喜歡我。”
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陸玲和小婷的矛盾也逐漸公開化。在此期間，吳雲也目睹了妻子對女兒的冷落和打罵，可是為了“平衡”家裡的矛盾，吳雲只能選擇當和事佬，息事寧人。
2010年，陸玲為丈夫生下了一個兒子。這時候，陸玲覺得自己總算為吳家傳宗接代了，因此說話做事更加硬氣，與小婷的矛盾也越發激烈。
這一切，小婷的父親吳雲看在眼裡，但他不願為此和妻子鬧翻。
吳雲後來解釋說：“我已經離過一次婚，小婷和後媽受了這麼多苦。如果真的再離一次婚，等於第二個孩子又是沒有媽媽。”
原本一家人都租住在福建省壽寧縣城，吳雲夫妻倆靠打零工維持家用。可是2011年，正在上小學3年級的小婷突然被父親要求輟學回老家，照顧剛出生不久的弟弟。
因為老家遠在山區，吳雲一個月也就回去兩三次。頭一年，小婷的奶奶還健在。後來奶奶去世，老家就只剩下一個小婷帶著弟弟。對於這個做法，吳雲有自己的解釋：“我這也是為了保護女兒，但是不曾想最終造成這樣的後果，我的心很痛。”
言外之意，只要小婷和陸玲能保持距離，她就能躲過繼母的欺辱，這是父親吳雲的邏輯。
陸玲後來透露，自己不喜歡小婷是有原因的，因為小婷很會撒謊，但是表面上一點都看不出來。
陸玲覺得，小婷從一開始就和自己不親近，加上母女倆常年不在一起生活，沒什麼感情也是自然的。
三、塵埃落定
回憶起小婷服毒那天的事，陸玲告訴警察：“當天我和丈夫從縣城回到老家，看到女兒沒把衣服曬乾都很生氣，但罵孩子的不是我，而是小婷的父親吳雲。”
小婷出事後，陸玲因為害怕，連夜跑回了孃家。
可是，那天到底是誰責罵了小婷，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小婷最後的那段日子過得很痛苦。
小婷的生母后來說，前夫對女兒的死難辭其咎。她說，自己16歲那年就與吳雲同居了，18歲就生了小婷。等到小婷4歲那年，由於受不了經常被吳雲毆打，她下定決心與這個丈夫離婚。
可最讓小婷的生母后悔的是，當年離婚時自己沒把女兒從性格粗暴的父親身邊帶走，這也為後來的悲劇埋下了伏筆。
其實，小婷到底過得如何，村裡的老人們都知道一些。一位老人接受記者採訪時說：“小婷經常會找村裡的一個老奶奶訴苦，告訴對方，繼母對自己不好。”
老人們清晰地記得，小婷本來是個愛笑的女孩，可後來父親讓小婷輟學回家，照顧弟弟，這個10歲的女孩就沒了大人照顧，也失去了同齡人陪伴，從此孤獨地承擔起生活的重擔。
從那以後，老人們就難得看見小婷開心的樣子了。
對於小婷的遭遇，她曾經就讀的壽寧縣茗溪小學的班主任和同學也有所瞭解。
小婷的班主任回憶說，小婷是個勤奮好學的孩子。輟學前，她在學校參加了最後一次期末考試，儘管之前為了照顧弟弟請了一個多星期的假，但她最後還是考出了不錯的成績。
小婷給班主任的印象是“比較乖巧，也比較安靜，性格有點內向，可能是受家庭因素的影響。”
那時，小夥伴們就知道，小婷有一個經常打罵她的繼母。
小婷的同學回憶：“我們幾個在講臺上打打鬧鬧的時候，有看到她頭上有一塊地方好像被打破了，她的頭有點髒，後來我們就慢慢跟她接觸，我們也知道她家裡的情況了。”
小夥伴們對小婷說，如果遭到虐待，要學會報警。可是小婷卻說，如果她的後媽去坐牢，那爸爸就要一個人帶2、3個孩子，那樣子就帶不過來，後來也不能掙錢養家了。
讓人心痛的是，當年小婷和關係要好的幾個女孩有一個共同的願望，就是當警察。小夥伴們相信，如果將來當了警察，就不會有好朋友受欺負了。
有了好友相伴，小婷一度開朗了不少。可後來隨著小婷輟學離校，小夥伴們就失去了她的訊息，自那以後，這個女孩的內心世界就無人過問。
只有在生命最後的時刻，面對搭救了自己的記者陳雪芳，小婷才敞開了心扉。她說：“以前有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因為有同學可以聽我傾訴，有些事情我可以跟同學講，有一個發洩渠道。但是之後輟學在家，村子裡沒有和我一樣年紀的小孩，也沒有人可以理解我。”
陳雪芳後來回憶說，小婷其實是一個敏感脆弱的女孩，需要親人的呵護和朋友的陪伴。但離開學校後，小婷的世界裡只剩下了帶孩子、做家務和被繼母打罵。出事那天，她之所以選擇喝藥，就是因為心裡憋了太久，不想再忍受下去了。
筆者需要說明的是，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六十條規定，虐待罪是指對共同生活的家庭成員，經常以打罵、捆綁、凍餓、限制自由、凌辱人格、不給治病或者強迫作過度勞動等方法，從肉體上和精神上進行摧殘迫害，情節惡劣的行為。
毫無疑問，從警方掌握的證據來看，繼母陸玲存在虐待小婷的行為。正是因為陸玲長期對小婷的虐待，造成後者心理嚴重失衡，積壓了很多消極情緒。“沒有晾乾衣服，對小婷的打罵”，只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2014年10月21日，當地檢察院以虐待罪對小婷的繼母陸玲提起公訴。
福建省壽寧縣人民法院一審宣判，根據被害人小婷、小婷的父親、同學以及十位鄰居的證言，再加上被告人的供述和警方的偵破報告，法院認為陸玲經常以打罵等方式虐待、凌辱小婷，致使小婷難以忍受而服毒身亡，情節惡劣，其行為已構成虐待罪，對其判處3年有期徒刑。
行文至此，筆者心中久久不能平靜。雖然小婷去世和繼母脫不了干係，但她的父親顯然也是不稱職的。
父母離婚後，小婷本身就缺少母愛，缺少溝通的物件。可父親最終還是以“保護孩子”為由，讓小婷輟學在家帶弟弟。小婷缺少同齡人的陪伴，也失去了宣洩情緒的渠道，這讓她變得愈發沉默寡言，孤獨萬分。
試想她如果能在學校接觸老師和同學，好友的鼓勵和老師的關愛也會扶著她一路走下去。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教授李玫瑾說：“我很希望法律未來能增加這樣的一個規定，如果父母不讓孩子上學，他能受到某種制裁。我們不一定非要說讓他花多少錢，但可以責令他去上課，接受教育。比如說，學校只要發現孩子不來上課，就按照法律規定，責罰大人來我這兒上課。除此之外，小婷的生母其實還可以定期來看望女兒，包括讓女兒到母親身邊去，這樣也可以避免這樣的悲劇。”
只有父母承擔起照顧孩子的責任，他們才會健康快樂地成長。從這個角度看，“責任”其實是為人父母應該上的第一堂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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