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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浴火重生的鳳凰懂得世上所有語言

作者:由 未來事務管理局 發表于 詩詞日期:2022-05-18

颯颯作響的拼音怎麼寫

故事:浴火重生的鳳凰懂得世上所有語言

本週的主題是「新生」。

這篇小說與《沉默的音節》是同一設定,是晝溫最擅長的有關語言的故事。不斷引發火災的鳳凰,到底有著怎樣特殊的能力?

故事:浴火重生的鳳凰懂得世上所有語言

| 晝溫 | 科幻作家,作品曾發表在《三聯生活週刊》《青年文學》和”不存在科幻“公眾號等平臺。代表作《沉默的音節》《偷走人生的少女》《泉下之城》《言蝶》《百屈千折》等。《沉默的音節》於2018年5月獲得首屆中國科幻讀者選擇獎(引力獎)最佳短篇小說獎。2019年被選為“微博十大科幻新秀作家”,憑藉《偷走人生的少女》獲得喬治·馬丁創辦的地球人獎(Terran Prize)。

衣索比亞鳳凰

全文約13900字,預計閱讀時間27分鐘。

引子

衣索比亞中南部,又是一個月圓之夜。

她蜷縮在籠子的角落,又髒又冷,腳邊是幾片腐爛的英吉拉。鐵條硌著沒多少脂肪的皮肉,壓出了道道青印。要不是暗紅的發,人們幾乎沒法將她和糾纏在一起的灌木分開。

鳳凰餓得發抖,但她知道自己不會死。還不到燃燒的時候。

那個孩子又來了。他耷拉著拖鞋,從不遠處的村落悄悄跑來,懷裡揣著什麼東西。

“Selam, Selam。”

男孩趴在鐵籠前,輕聲呼喚她。鳳凰低語迴應。男孩掏出幾張軟軟的英吉拉遞給她。

黑色布條一樣的衣服裡,鳳凰伸出一隻白得發光的手臂。他們推讓了一番,鳳凰還是接了下來。

跑遠點。鳳凰用奧羅莫語說。

男孩點點頭,拉緊了背上的布袋,那是他唯一的財富。

最後一縷掩映月光的殘雲消失了。鳳凰咬了幾口英吉拉。她太餓了,碳水化合物灼燒著她的唇齒,她的舌頭,她的喉嚨,然後是她的胃。

然後是一切。

這是李勘來衣索比亞的第三週。由於一直在基地裡待著,他對這個神奇的非洲國家還是一點兒都不熟悉。對他來說,離家遠遠的就夠了。

基地條件再好,待久了也難免讓人感到煩悶。又一個星期六的中午,李勘下了好久的決心,拖著自己的身體來到了基地附近的一家火焰花樹下的餐館。橙色的塑膠桌椅上空瀰漫著牛油果的味道,擁擠程度和家鄉差不多。不過攢動的人頭都極其陌生,他嚥了咽口水,心裡打起退堂鼓。

一眼掃過去,他在一個角落看見了老康。黃種人在這裡格外顯眼。

“康老師!”

他向救星衝去,誰料後者衝他擺了擺手,指了指餐廳另一個角落。那裡也有一個黃種人,是位打扮十分書生氣的好看姑娘。她似乎在等食物,桌上攤著一本書。

李勘搖搖頭,但老康已經招呼了幾個當地人坐在身邊,只剩姑娘那裡有多餘的位置了。

他硬著頭皮走過去坐下,姑娘頭都沒抬,只是拿起了桌上的小書給他騰出了空間。是一本英文書,白色的封面上畫著一棵樹。他認出那是著名的《樹的秘密生活》。有那麼一瞬間,他想以這個為由頭跟姑娘打個招呼,畢竟這裡中國人不多,大家認識認識也不奇怪。不過張了幾次口都沒出聲。

尷尬的氛圍沒有持續很久,服務員很快來到了他身邊。

“呃,this, this, and this。”

服務員看看他,又看看選單,點了點頭。

“when do I,呃,bill?”

他想問該什麼時候付錢,老康說過講bill他們就明白,可這個服務員疑惑地看著他。

“呃,bill。”

“You want a bottle of Beer?”

“no! bill! money, when!”

這時姑娘抬起了頭。

“He means bili。”

服務員點了點頭,比劃出一個價格給他。李勘整張臉又紅又漲,恨不得掏出錢就走。

“不是你的錯。”服務員走後,姑娘貼心安慰道,“埃塞字母(ፊደል Fidäl)在組成單詞時不會出現‘子音單獨出現’的情況,單詞中直接發字母本身音。埃塞人用ል的讀音去模仿/l/,用ክ的讀音模仿/k/。吃飯結賬時說bill人家還以為你要beer呢,還是嘗試一下說 /bɪlɪ/吧!”

“太謝謝你了真是,”羞愧感漸漸退去,他對著姑娘的自信一下子湧了上來,“我叫李勘,某局初級工程師,第一年外派。你呢?”

“啊,你好,我是陳青曼,我在讀——”

“在讀博?植物學?”李勘指指她手中的書,姑娘笑了。

“植物專業這麼可能看這麼基礎的讀物,只是這本寫了一些關於植物語言的東西,我覺得還蠻有意思。我是……”姑娘頓了一下,“我是一名語言側寫師,可以透過一個人的語言瞭解他的一切。”

“語言側寫師?”

“對呀,要測試一下嗎?”姑娘的眼睛亮了起來,“讓我猜猜你是哪裡人怎麼樣?”

李勘笑了,“行啊我覺得。”

“唔,你的普通話說得較為標準,幾乎沒有口音,南方人排除;短短几句話裡你就用了兩個倒裝,這種語法結構在山東最常見;剛才你打招呼的那個男子跟你年齡差不多,而且大多數人姓康的人都會有‘康師傅’這個外號,你卻叫他‘康老師’,基本可以確定濟南或周邊地區;還有‘博’這個音應該是陽平,你卻發成了上聲,所以童年應該是在臨沂度過的。”

“哇,也太厲害了。”李勘嘴上誇著,心裡卻有不詳的預感。

“沒有什麼。母語對人的影響無處不在,滿語日語裡幾乎沒有/r/,他們就很難髮捲舌音;中國人和埃塞人習慣母音乘子音的發音方法,一個愛發/miliki/,一個會說miuk;粵語中——”

“你說得有道理,可這都是大方言,你怎麼——”

“我能做到的不只這些呢,”陳青曼交叉雙臂,趴在桌子上激動地說,“我還能從發音器官的磨損程度看出你的年齡是25年零7個月,從尾音的輕重得知你兩歲那年就學過法語——”

“夠了!你是我媽媽的學生吧!”

陳青曼咯咯笑了起來。“我確實是在讀語言學的博士,可沒那麼幸運能當林教授的學生。但我碩士畢業論文寫的是兒童語言習得,你懂我的意思吧。”

李勘當然懂。和很多語言學家一樣,他的母親從小就拿他當實驗物件。從出生開始,他的每一句話都被母親拿無處不在的麥克風記錄,編成了一個詳盡的語料庫上傳到了chides官網,成了全世界語言學家共同的財富。除此之外,母親還拿他寫了三本專著、十幾篇論文,獲得了兩個博士學位。他恨透這些了,高中毅然決然選了理科,又赴千里之外讀了大學,如今作為工程師遠赴非洲,沒想到竟然還能遇見用過那個語料庫的人。

“不好意思,”注意到他的表情,陳青曼連忙道歉,“當年為了寫論文我不知道聽了多少遍呢。語言模式,發音特點……你一出聲我就認出來了。我不知道你會生氣,對不起。”

“沒關係,”李勘勉強笑了笑,“所以不是語言側寫師?”

青曼點點頭,“中大社會語言學博一,來這裡做田野調查。也住在這個基地。以後請多關照。”

上菜了。

服務員端來滿滿一盤叫不上名字的當地食材,邊上放著三張捲起來的餅。

“‘正面像牛肚,反面像抹布’,用這裡種的teff做成的——英吉拉,和山東的大餅味道差不多。”青曼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眼睛又亮了起來。過了很久他才知道,青曼只要一激動,她眼睛就會閃閃發光。

懷著對家鄉味道的懷念,李勘用英吉拉捲上幾個紅色的小玩意,一口咬了下去——

“呸呸呸!怎麼是酸的!”

看見他狼狽的樣子,陳青曼又咯咯咯笑了起來。

吃到一半,店裡的氣氛突然變了。

好像什麼訊息傳來進來,人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然後大聲呼朋引伴、結賬離席。服務生收著小費,滿臉寫著與李勘他們一模一樣的疑惑。

“康老師,出什麼事了?”李勘衝屋子另一頭大聲喊,老康應聲趕了過來。

“小李小陳,快走,有好戲看。”

三人跟著人流走出餐廳,李勘看見所有人都往山上走。他正想跟上,被老康拽到了一邊。

“咱開車啊。”

上了火焰花下的吉普,李勘和陳青曼同時發問:

“什麼好戲?”

“哎,昨天晚上半山腰的一個村子不是失火了嗎?基地的消防官兵還去幫忙來著,你們知道吧?”

李勘點點頭,他半夜被警笛聲驚醒了兩次。

“整個村都燒沒了,有一些傷亡,不過具體人數還不清楚。”

“那太糟糕了。”青曼輕聲說。

“是啊,按理說這裡雖然有不少樹木,但火災還挺少見的。當地人都說這是神物的作用——鳳凰涅槃。”

“鳳凰?”李勘感到不可思議,“這傳說可離這裡的文化傳統有些距離……怎麼不說是道友渡劫呢?”

“你小子放尊重點!全球化帶來的影響可不只是深入村落的可口可樂,強勢文化經典符號對原始地區的植入超出你的想象……·不過這回,他們真的找到了那隻鳳凰。”

顛簸一陣,又穿過幾個人群,三人很快上了山。

老康幾下停好車,拉著李勘就往不遠處的人堆裡跑。他聞到一陣燒糊的味道,抬起頭,不遠處幾顆火焰花都被燒得只剩黑黑的樹幹了。

前面幾十個人正圍成一個大圈,各色人種都有。跟著老康擠進人群,李勘自己身上多了各種汗臭和香水的混合氣味。他不停說著sorry,轉眼就到了最中心。他跌了一下,要不是被青曼拉住,差點撞到一個鐵籠子上。

反應過來,李勘趕忙後退幾步。人群的中心有一個半徑三四米左右的空地,放著一個黑黝黝的鐵籠子。也許是有些年頭了,籠子的東北角與幾株兩人高的鐵墨色灌木糾纏不清,幾乎融為一體。就好像……那籠子就是從那些枝條藤蔓中生長出來的,還點綴著絲絲白花。

“她是誰?”青曼指著籠子問。

李勘愣了一下。他本來想問“那是什麼?”

“是鳳凰。”

老康回答。

李勘有仔細看了看,才發現有個活物似乎蜷縮在角落裡。他以為的花朵則是那人手腕和臉頰在灰色汙漬中露出的面板。

“這太可怕了,太不人道了……怎麼能——”

“沒事,咱們的消防官兵取工具去了,一會就到。”老康按住了想要衝過去的青曼,“機會難得,你快去和她說說話。”

“說話?”青曼皺起了眉頭,“她是人,不是展覽的動物!”

老康拍了拍青曼,示意她往那邊看。

有幾個當地婦女蹲在“鳳凰”旁邊,正用奧羅莫語輕聲與她交談。但“鳳凰”拒絕了遞過來的食物。她們搖搖頭走開了。

青曼甩開老康,脫下自己的外套走上前去,從鐵籠的縫隙裡遞給“鳳凰”。女人看了青曼一眼,從襤褸的衣衫裡伸出一隻白得瘮人的手臂,摩挲著青曼手中暗綠色的化纖織物。

“謝謝。”

李勘相信,那兩個音節一出,在場的所有中國人都和他一樣打了個冷顫。

藏身在汙穢牢籠裡的異族女子不僅會說標準的普通話,那輕快的語氣、輕佻的尾音都和青曼一模一樣。從青曼的表情看來,她一瞬間也以為聽到了親切的鄉音。

“你會說中文?”

點頭。

“你是從中國來的?”

搖頭。

“你叫什麼名字?從什麼地方來的?”

搖頭。

青曼抓住籠子,還有一百個問題想問,但幾個消防員已經帶著切割工具來了。

她只得回到李勘他們身邊,跟著人群后退三步,免得被切割過程誤傷。

“我以語言學博士的身份擔保,她的母語絕對是中文!要麼父母一方是華人,要麼就是在中國長大——”

“你是不是還想說是你的老鄉?”

“也不是沒有可能。”沒注意到老康戲謔的語氣,青曼堅定地說。

“唉,不是都告訴你們了嗎?她是鳳凰。不管遇到誰,鳳凰都會說他的語言,甚至說得比他還要好。”

“怎麼可能?人一旦過了三歲的母語關鍵期,再怎麼學習都只能是B語言C語言,永遠不可能達到A語言的地道程度。神經語言學已經證明,人類大腦……”

青曼像機關槍一樣吐出各種專業名詞,李勘感到後腦一陣疼痛——跟他母親一模一樣。

“小陳,小陳,你先聽我說。”老康一時也遭不住了。

青曼這才閉上了嘴,臉紅紅的。

“我剛才在餐館聽當地人說,這姑娘是村裡半年前撿到的。誰都不知道她從哪裡來,誰都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村民給她吃的喝的,還找了一間廢棄的房子給她住。

“可是自從她來了以後,村裡就經常莫名其妙失火。後來人們發現,火總是從她的住的地方開始蔓延,而且總是伴隨著尖叫。人們衝進去,會發現她赤身裸體睡在地板上,三四天都是神志不清的狀態。”

“神志不清?”

老康點點頭。

“像嬰兒一樣胡言亂語,好幾天才能緩過來。然後就開始有老人叫她鳳凰——”

“鳳凰?”

“說她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故意縱火,這樣才能在火中涅槃,重回嬰孩的狀態,以此保持永生。”

“太可笑了,”青曼翻了個白眼。

“而控制住鳳凰的唯一辦法就是讓她遠離火源,沒法浴火重生。這樣她只能慢慢凋零,失去永恆的生命。在一個傳說裡,他們曾把一隻鳳凰關進了陰暗的下水道……”

“這也太殘忍了!”

“當然,他們只是把她藏在了一個籠子裡。然後火災再也沒有發生過,直到昨天夜裡一場前所未有的大火席捲了整個村莊……”

“他們說是鳳凰乾的?”

老康點點頭。

青曼看起來已經出離憤怒了。

“但是……這跟鳳——她會說很多語言有什麼關係?”李勘嘗試轉移話題。

“她活了很久很久,哪裡都去過,什麼語言學不會呢?”

“噢……!”

“噢你個大頭鬼!”

籠子已經被鋸開了。青曼猛地轉過身,衝向了要把鳳凰接走的醫護人員。

看著她跳上救護車,老康拍了拍李勘的肩膀。

“小夥子,你永遠搞不定那個姑娘。”

青曼確實不是普通的姑娘——普通姑娘是不會隨便把路邊撿的陌生人請到家裡來的。

檢查無大礙後,青曼堅持把鳳凰安置到自己在基地火焰花林旁的宿舍。理由還是語言側寫師那一套,說是可以幫忙找出鳳凰的家鄉。也許因為那女人可以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基地裡大家對她的印象都不錯。

其實,被青曼梳洗打扮一番後,李勘幾乎都認不出來她了:白皙的面板,染成暗紅的一頭長髮,再加上高眉深目的混血長相,放在哪裡都是一個異域美女。跟她比起來,初見驚豔的青曼也只是個普通的鄰家小妹罷了。

不過仔細看來,鳳凰的白多少還帶著些病態。接近頭皮的新發淡如銀絲,眉毛睫毛也看不出什麼顏色。老康私下說這可能是一種白化病。

青曼勇敢地和她吃住在一起,據說每天都用不同的語言和她交流。一開始,青曼不許李勘來看她們,後來才常常叫他過來幫忙。

李勘的工作不忙,再加上放棄了每年一個月的回國探親假,平常休息的時間也比公司裡的人多不少。沒過多久,他就成了青曼隨叫隨到的“小跟班”。

青曼還有自己的專案。她去森林考察“樹の語言”的時候,李勘就負責和鳳凰待在一起。

他不知道叫“看護”還是“保護”更合適。鳳凰可以和他進行簡單的交流,但對現代生活裝置一竅不通。就像一個幾歲的小孩子,從水龍頭的使用到插座的危險性,一切都要耐心地從頭教起。李勘就像照看幼兒一樣看著她。另一方面,一些當地人對他們收留“邪惡鳳凰”的行為非常不滿,常有陌生人在宿舍附近遊蕩。還好警衛及時驅趕了他們,但幾次都把鳳凰嚇得不輕。

幾天的照看下來,李勘發現鳳凰有一個很大的問題:營養攝入嚴重不足。她的身高大概有1。72米左右,比青曼還要高一些,但體重輕得要命。白得發青的面板像一張籠在骨骼上的薄紗,幾乎可以看見內臟和血管的紋路。鳳凰自己也餓得身體虛弱,大部分時間還是蜷縮在床腳休息。

一天晚上青曼回來時,李勘把她叫到門口。

“鳳凰吃得是不是有點——你背得什麼東西這麼沉?”

他接過青曼的揹包,女孩鬆了一口氣,揉揉肩膀。

“乾粉滅火器。”她小聲說。

李勘晃一晃揹包,裡面發出金屬瓶罐相撞的聲音。

“你真的相信鳳凰會縱火?”

“我只是以防萬一……你看。”

青曼掏出手機,打開了她的谷歌地圖。基地附近有五六個座標被她標註了,最近的是發現鳳凰的村落,最遠的幾乎到了另一個行政區。

“這些都是鳳凰告訴我她去過的地方。我這兩天查了記錄,相應的時間都發生了或大或小的火災。”

“所以你才讓我一直看著她?”李勘回過頭,鳳凰正坐在屋裡的小床上喝水。

青曼點點頭。“有人看著總歸是好一點。”

“可是她為什麼……難道她真的是鳳凰?”

“開什麼玩笑。我覺得她不是故意的。”

“那是?”

“李勘,”青曼的眼睛亮晶晶的,“你有沒有聽過‘沉默的音節’事件?”

“在我還小的時候,隔壁的小區發生了一起人體自燃案。一男一女被活活燒死,還有一個女孩掉進護城河保住了性命。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女孩是一個千語者。”

“千語者?”李勘好像聽母親講過。

“對。在一個人學習外語的過程中,語音通常是最難的部分。正所謂鄉音難改,受發聲器官和童年成長環境所限,一個人一生只能發出有限的音節,通常僅限母語中常出現的那些。”

“我知道。”

“嗯。而千語者就是那些在語言關鍵期就接受了專業訓練,發聲器官靈活到可以對所有人類語音開放的人。”

“我媽當年就想這麼訓練我,但……唉,不提了。”

“我知道,”青曼笑了一下,“林教授都在專著裡寫了,你失敗的原因是……”

“我說了,不要提了!”

“好好好,我繼續說。那麼這個倖存的千語者是誰訓練的呢?經過調查,是她的小姑,幾年前同樣死於人體自燃。”

“這……?”

“語言學界有一個傳說,她們發現了‘沉默的音節’。”

“‘沉默的音節’?”

“你應該知道,說話其實也是一種物理過程,語言中的資訊不過是聲波的不同形態。聲波本身就是一種武器:次聲波可以對內臟造成不可挽回的傷害,共振能在無形間摧毀一棟大樓,特定的振動能讓材料產生無法預料的性變。在千百年來的發展過程中,語言與肉體不斷磨合,自然選擇出了對人類最無害的音節組合。在文化與生理構造的雙重限制下,我們不會在無意中說出毀滅自身的殺人咒語。

“但千語者不一樣。他們的發聲器官打破了這一禁忌,只要願意,他們隨時可以發出這些本應沉默的致命音節。”

“這……”李勘一時語塞,“真的假的?”

“只是傳說而已,”青曼笑了,“一個吸引我走上語言學道路的……都市傳說。”

“那鳳凰?”

“我不知道……但這些火災不可能都是巧合,還有那詭異的語言能力……你可能沒注意到,她跟你講話時也會用一些倒裝句,甚至還有你獨特的、處理韻母的方式,而跟我說話時這些特徵又立刻消失不見……鳳凰像一面鏡子,完美復刻每個人的語言指紋,她——你沒事吧?”

看到李勘的表情,青曼停了下來。

“我們幾乎沒有在一起說過話,你怎麼知道的?你是不是……啊……”李勘抬起頭,看見了牆壁上粘著什麼東西。他踮起腳一把拽下來,捏了捏這個水滴狀的黑色小點,像大了兩號的西瓜子。

“時代進步了啊,比我媽用的粗笨麥克風精巧多了。”

青曼臉紅了。

“你一直在監控鳳凰?”

“只是收集一些資料。”

“她知道嗎?”

青曼低下了頭。

透過窗戶,他看到屋裡的牆角、桌面、床頭櫃上都貼上了這樣的“西瓜子”,甚至連鳳凰留在地上的一雙運動鞋上也有。無處不在的錄音機,無時無刻不在收集資料。這熟悉的感覺讓李勘熱血上湧。

“在你眼中,她只是一個沒有知情權的異類,對不對?”

在母親眼中,他只是一個沒有知情權的異類。在一些文化中,嬰兒不被視作真正的“人類”,非男非女非人,故用指物的代詞來指代。他天真的笑是無效資料,他刺耳的哭是噪音干擾,斷斷續續的音節被完整記錄在案,真切的呼喚也被剝奪了原始的功能。如果一個成年人要參與人體試驗,他會簽署長長的知情同意書;如果一個嬰兒對著麥克風哭喊,沒有人會去抱抱他,對他說“這就帶你離開”。

“我還以為你收留她是多麼善良的舉動,我還以為……沒想到只是拿她當一個珍貴的實驗物件,對不對?”

他曾以為母親是愛他的。是的,在生命最初擁有記憶的那些歲月,母親每天都耐心地陪在他身邊。糖果,玩具,鮮花,他的大部分需求都能得到滿足。後來才知道,那場生日驚喜派對是設計好的實驗,那次撕心裂肺的迷路是設計好的實驗,那個久別重逢的擁抱也是設計好的實驗。他多麼想要母親發自內心的愛,但就算心願得償,他也無法將其與實驗分開。

“你跟那些圍觀她的人,甚至把她裝進籠子裡的人沒有什麼差別,對不對?”

他的童年一直在被圍觀。落在日記和麥克風裡的語言被母親逐字逐句地分析;在遊樂場發一次脾氣都會變成論文被無數人拜讀;嬰兒房的單向玻璃外,常有成群的博士生、碩士生靜默觀賞“低齡幼兒語言發展情況”。長大成人後,他的過去已經成為了www。childes。com上最為完備的普通話語料庫,不知道被全世界多少學者下載、研究。他的童年被偷。他的童年不朽。

他譴責青曼只想著自己的專案,說她就像電影裡為了論文不惜殺人的人類學博士。他的聲音越來越大,青曼明顯被嚇到了。她聽出了李勘言語背後的東西,眼裡淚水漣漣,張開了嘴,但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過了好久,他的語氣才軟下來。

“我們……我們還是把她送到救助機構吧。再努努力找一下她的家人。”

“嗯。”青曼輕聲說。她轉過身,抹了一把眼淚。

推開門,李勘嚇了一跳:鳳凰正蹲在門後的角落裡,抱著膝蓋,淚眼汪汪地看著他。

“對不起,嚇到你了?”

鳳凰搖搖頭。

“謝謝你。”

“沒什麼好謝的。”李勘把鳳凰扶上小床,給她蓋上被子。她的臉還是很慘白,面頰都凹陷下去了。

“其實陳對我很好。”

“她只是……”李勘不知道該說什麼,拆下了他目之所及的七八個微型麥克風。

“不管怎樣,我很感謝你們收留我。願意收留我的人真的不多。”青曼說得對,鳳凰和他說話的方式真的很像。鄉音讓人沉醉。

“我們應該做的……飯吃了嗎?”

鳳凰點點頭,不過桌上的英吉拉還剩了大半。

“唉,要是能記得你的家人在哪裡就好了。”

“Selam,”鳳凰垂下目光,“我的名字叫Selam。”

Selam,薩拉姆,“和平”。李勘知道這個單詞。他在衣索比亞見過很多商店叫這個名詞,除此之外,人們日常打招呼也說Selam。

“真是個好聽的名字。”

“可惜我只記得這個。”鳳凰輕聲說,“其實陳說得沒錯,我真的有問題。每隔一段時間,我必須燃燒。但是燃燒過後,我的記憶也會隨之消失……有時候,我覺得我已經不是之前的自己了。過去的Selam化成灰燼,另一個生命在灰燼中出生。”

一瞬間,李勘想起了退化成幼體又不斷再次發育的燈塔水母,某種意義上實現永生的生物……不,薩拉姆是人類,不是這樣的。

“我沒有家,沒有親人,也不配擁有。我只能帶來火焰和死亡。”薩拉姆閉上眼睛,呼吸微弱。

“不會的。相信我們,相信科學。”

“謝謝你,李。沒有辦法回報你。送你一首歌可以嗎?”

還沒等李勘同意,薩拉姆已經開始輕輕哼唱。從未聽過的語言,從未聽過的旋律,人類不可能發出的聲音。那天籟舒緩而天然,傳得很遠很遠,彷彿連風兒都為之起舞。

窗外的火焰花颯颯作響,紅色的瓣兒紛紛飄落。青曼拂去螢幕上的花瓣,讓軟體從另一個角度分析這歌聲。

薩拉姆睡熟了,李勘輕手輕腳出了宿舍。

夜已深,一輪明月正從樹梢升起。沒有光汙染也沒有空氣汙染,衣索比亞的天空清亮無比。李勘深吸一口氣,發現了一個瘦小的人影。

青曼還在火焰花下等他。

“對不起。”

她走進探照燈掃過的地方,頭髮裡還留著幾個火紅的花瓣。

“不,是我不該兇你。”

接著,李勘看見了她的眼睛。直直盯著他,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我想給你看看這些。”

接過青曼的平板電腦,李勘掃過幾篇論文。各種各樣語言寫成的論文,英文最多。女孩深吸一口氣。

“我想讓你知道,林教授當年的資料是如此珍貴,幫助我們建立了第一個普通話幼兒語言功能發育量表。一個句子平均有幾個字,幾歲該學會使用量詞,多大能熟練運用被動,每個發育階段的正常詞彙量應該是多少……和身高體重量表一樣,有你作為參照後,無數母親得以獲知學語階段的孩童是否患有語言方面的障礙。要知道,過去有數不清孩子因為無法準確表達自身而錯過自閉症、聾啞、大腦發育障礙的黃金治療時期。你應該為自己感到驕傲。

“而且,你的母親作為兒童語言習得方面的專家,她在實驗過程中遵循所有倫理法則,絕對不會以任何方式傷害幼兒。她愛每一個孩子,所以才竭盡全力幫助他們正常發育。她愛你,所以在每一篇論文的致謝、每一本專著的前言裡都會寫盡對你降臨的歡喜——我猜你從沒讀過吧?”

“嗯。”李勘輕聲說。

“其實,我特別羨慕你。在大腦發育的初期,她對你的訓練實際上大大延展了語言關鍵期。如果你願意,其實完全可以變成像薩拉姆一樣優秀的多語者,甚至是千語者。所以我在餐館聽到你用蹩腳的英語……聽到你這麼浪費林教授苦心培養的能力……我真的很心痛。”

“我……”

“還有,我這次把薩拉姆接回來,並不是為了我自己……不是為了論文,也不是為了什麼專案。我是為了她。”

“為了她?”

“你不知道,薩拉姆在語言學研究者眼裡是多麼特別,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戰略級武器。如果被其他人知道,十有八九會被雪藏,成為真正的實驗體。那個時候,她將再次迴歸鐵籠,文明人的鐵籠。我只是想……只是想提早找到她特別的地方。或者說,我必須先一步證明她的普通,不然她才會陷入真正的危險當中。”

“嗯。”李勘把平板電腦還給她,“我想,你聽到她的歌聲了?”

“我就在窗外,”青曼笑道,“我可以肯定,這才是她真正的母語。”

“閃語?你確定?”

青曼點點頭。

“這次靠的不是語音,而是語法。有的學者認為,對文化作品來說,篇章的組織方式就帶有語言和文化的特殊性,反映了作品所在民族的思維模式。”

青曼認真地解釋,表情十分投入。李勘望著她,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比如英語就是‘直線型’,組織和發展成直線形,每個段落先有一個‘主題句’,後面的句子就都圍繞主題句所呈現的中心思想發展。類似漢語的東方語言則呈‘螺旋形’,話不直接說,總要迂迴曲折一下。此外還有‘不直接型’,主要指說羅曼語和俄語的人,他們喜歡在行文的過程中加上一些似乎離題的插曲。”

“薩拉姆自己寫的歌呢?”

“我分析過了,裡面有很多複雜的平行結構,是典型的‘折線形’語言,符合閃語語系的特徵。”青曼頓了頓,“其實平常和她說話也能感覺得出來,不過口語本身太過支離破碎,沒有完整的文藝作品好分析。“

“也就是說她還是在這片土地出生的?”

“土生土長的衣索比亞人。而且我對比過本地語料庫,最符合的應該是東部邊境一個原始山村的方言,不過……”

“不過什麼?”

“那個村子已經沒了。”

“沒了?”

“燒沒了。”

青曼找出一張圖片,火焰花林裡燃著熊熊山火。

四目相對之際,一個人突然從暗處朝他們跑來,嚇了兩人一跳。李勘一步把青曼護在身後。

“小李小陳,是我!”

看到老康,李勘鬆了一口氣。

“康老師,怎麼這麼晚了跑到這裡來?”

老康扶著膝蓋,喘了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鳳凰還好吧?好幾夥人想要她!”

李勘看到青曼的眼神,趕緊回答,“鳳凰在我這裡。不過就是一個普通女孩,都是誰想要?”

“南邊的一個部落說她是邪物,當局要控她縱火,還有幾個在這邊做田野調查的團隊不知道怎麼聽到了風聲,想見見她,估計還是因為她神奇的語言能力……不過他們暫時都進不了基地,還在交涉。”

“怎麼一股腦兒都冒出來了?”

“恐怕不是巧合,”青曼皺起了眉頭,“第一次見鳳凰的時候,我在圍觀的人群裡認出了幾個外國的人類學家,所以我才搶著上了救護車……這些都是幌子,搶人才是真的。”

“那我們怎麼辦?”

“必須早點解開謎題,讓他們失去對薩拉姆的興趣,我們要——”青曼一把抓住李勘的胳膊,“——讓鳳凰燃燒!”

告別老康,兩人回到了那間小小的宿舍。薩拉姆還在熟睡。

“你不會真的相信她是鳳凰吧?”

“到底是‘沉默的音節’,還是其它什麼原因,我們只有試試才知道。”滿月已當空,照得青曼的雙眼閃閃發光。到底是為了救眼前的女孩還是想自己搶先做完實驗,李勘已經分不清了。但他沒有阻止青曼,強烈的好奇心驅使著他……

“怎麼才能讓鳳凰燃燒呢?”

“讓她吃飽。”青曼狡黠地一笑,“你沒注意到,明明餓得要命,她每次吃飯只吃一小口嗎?”

“啊?”

“當然證據不只這些。前幾天我在基地外遇到了一個當地的孩子,幾塊糖果就收買了他。那個孩子告訴我,薩拉姆就是吃了他的英吉拉才開始燃燒的。”

“這也太……”

“試試就知道了。”

說著,青曼已經輕輕喚醒了薩拉姆。和往常一樣,薩拉姆拒絕了食物。

“沒有關係,就算燃燒也沒有關係,”青曼指指牆角一排滅火器,“希望你可以吃飽。”

“不。真的會很可怕的。我很感謝你們,我不想……”

“相信我們,真的沒關係。”李勘遞上英吉拉,堅定地說。

薩拉姆已經餓急了。她看看二人,一把抓過柔軟的麵餅塞進口中。

那時,李勘壓根不相信什麼浴火重生、能言千語的鳳凰,眼前只是一個大嚼食物、終於滿足了的異族姑娘。

幾塊英吉拉下肚,還是什麼都沒有發生。薩拉姆打了好幾個嗝,青曼趕緊遞上礦泉水。

李勘有點失望,但也很欣慰。薩拉姆安全了,她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

嘭。

十一

塑膠瓶掉在地上,礦泉水灑落一地。

薩拉姆一手扶著額頭,一手抓著青曼,五官緊緊皺在一起,嘴巴大張,彷彿在發出什麼無聲的尖叫。

“怎麼了?怎麼了?”

青曼不知所措地搖頭,把薩拉姆抱在懷裡安撫。女孩的下巴抵在青曼肩上,整個身體拼命顫抖,表情極其痛苦。青曼也被抓得生疼,但她沒有放手。

漫長的半分鐘過去了,薩拉曼才平復過來,軟軟倒在青曼懷裡。兩人手忙腳亂,試著幫她以一個舒服的姿勢躺在床上。但從青曼手裡接過薩拉曼的身體後,李勘覺得不太對勁。她的雙眼緊閉,頭歪在一邊,一點生氣都沒有。緊接著兩個鼻孔都在流血。

青曼貼近她的胸腔,臉色一變。

“快,心肺復甦!”

還沒來得及擺好姿勢,一股焦糊味傳進了小屋。兩人同時望向窗外,驚呆了:整片火焰花林正在熊熊燃燒,滾滾濃煙正衝擊著薄薄的窗戶。

李勘抹了抹頭上的汗,抄起手邊的滅火器就準備衝出去,但剛起身就一個趔趄跌倒在地。

一股灼痛從五臟六腑傳來,從指尖和雙眼傳來,從每一條神經末端傳來。他也在燃燒,從內向外燃燒。有人在尖叫嗎?有人在呼喚嗎?他什麼都看不見了,也什麼都聽不見了。他只感覺自己在地上蠕動,變成了一條渾身烈焰的燒火棍。劇痛抽打著他的大腦,這個世界正在離他遠去。

鳳凰、青曼……再也見不到了……

媽媽。

十二

“小勘,媽媽回來了。“

“媽媽!”

他笑了,跌跌撞撞地撲上去,抱住那雙熟悉的小腿。

女人彎下腰,用兩隻手把他抱起來。他咯咯笑著,環抱著女人的脖子,把頭埋進烏黑的秀髮裡。

一股奇怪的味道。他下意識吸了吸鼻子,打了個噴嚏。

“對不起啊小勘,剛參加了一個飯局,那些老傢伙非要在餐桌上抽菸。真是煩死了……對不起,不該和你說這些……今天小勘有沒有好好複習呀?”

“複習了英語和日語和粵語!”他奶聲奶氣地迴應。

“真棒!今天我們學一點非洲的語言吧。”女人抱著他走進臥室,兩個人坐在床上。小白板已經提前準備好了。

“非洲是一塊神奇的大陸,人類就是從這裡走出來的。在這裡,基因多樣性和文化多樣性同樣精彩。運動會上,他們代表人類突破極限,語言學領域,他們獨創的文字和發音系統也不斷重新整理著我們的認知。”

大多數時候,他聽不懂媽媽的話。但他喜歡這個柔軟而溫暖的懷抱。媽媽的嗓音也是那麼好聽,好像在輕撫他的耳朵……對了,他有一個問題,很早就想問的問題……

“媽媽,為什麼要教我說這麼多奇怪的話呀?爸爸和爺爺奶奶都不會說。”

女人笑了。

“你可能還不懂……現在的你啊,可是有超能的哦。學習語言的超能力。像媽媽這個年紀,無論再怎麼努力,也要花很多年才能淺顯地瞭解一門語言,離徹底掌握還很遠很遠。媽媽希望你可以在這個階段儘可能多學一些語言,甚至拉長語言關鍵期,脫離人類語言的範疇……”

“那是什麼?”媽媽又在說他聽不懂的話。

“你以後就知道了。不同物種的語言擁有不同的速率。由於大腦處理能力的限制,人類語言的資訊速率平均值為39。15bit/s,音節速率的平均值為6。63音節/s,儘管語言的編碼差異很大,但資訊的傳播效率都是差不多的。與漫長的一生相比,人類短小的語言關鍵期正是為這種速率的語言而設。但別的生命呢?蚍蜉朝生暮死,人類的動作慢如石像;古樹千年屹立,要花多久才能完成一個音節……”

媽媽總是這樣,說著說著就不知道在說什麼了。

“淑宜,出來一下。”

是爸爸。爸爸總是在阻止他跟媽媽在一起。他害怕爸爸。

回到床上,他立刻爬到一邊抱起了枕頭。媽媽走出房間,帶上了門。但他還是能聽到聲音。

“林淑宜,我說過多少次,別教他這些了,你不怕把他的腦袋搞壞嗎?”

“我是語言學教授,這點我還是有把握的。”

“我媽說她看了新聞,有一個孩子從小學三門外語,腦子後來就壞了。還有一個……”

“那都是多久的假新聞了?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但我媽說你要是再帶著一身煙味回來,孩子還是交給她帶吧。”

“我那是為了……”

李勘站在床頭,俯視幼時的自己。他到現在才知道,母親站在夾縫裡平衡事業和家庭有多麼不容易。

對她來說,讓孩子成為事業的一部分,才能儘可能地和他在一起。母親想給他最好的,母親想給他全部的。

無數次實驗過後,他擁有的不僅是那濃濃的母愛,還有一顆特別的大腦。

十三

李勘猛地睜開雙眼,渾身冷汗。

撐著坐起來,他發現自己在基地的醫務室。趕忙摸摸自己的臉和身子,面板都很完整,沒有一點燒傷的痕跡。

那晚到底是怎麼回事?青曼呢?鳳凰呢?也是一場夢嗎?

他翻身下床,拉開了醫務室的窗簾。清晨的陽光灌進來,他看見視窗的火焰花已經被燒焦了。

不,那不是夢。可自己明明有被灼燒的感覺……窗戶裡的自己卻那麼完好。難道,自己也變成了可以浴火重生的鳳凰?

“到這裡來。”

是誰在說話?他回過頭,醫務室空無一人。

“到樹林裡來。”

不,沒有人在說話。耳膜沒有振動,這個緩慢低沉的聲音不是他聽到的。當然,他很清楚這也不是他的想象。好像……好像大腦中有另一個器官能夠接受資訊。

急於解開謎題,他直接從窗戶翻出了醫務室。

那邊的火焰花林也有灼燒的痕跡,但大多數樹木花草都還算完整。他走在林中,腦海中浮現出一陣陣低語。

“啊……”

“哦……”

“呼……”

每一聲都如此漫長,彷彿過好幾個小時才能形成一個有意義的音節。哦,除了那一個。

“到這裡來。”

李勘跑了起來。他不知道自己在醫務室躺了多久,大腿稍有痠痛。但他還是飛快地跑過低語的樹林,在一片空地上找到了熟悉的人。

“青曼,”他喘著粗氣,“我好像……也變成了鳳凰。”

“不,”女孩盤腿坐在地上,舉起了手中的錄音筆,“你們是木精靈。”

十四

“什麼?”

“你也聽到了,對不對?”青曼關掉了播放功能,眼睛閃閃發光,“聽到了樹林的聲音?”

“是……如果你是指那些拖得又臭又長的雜音……”

青曼咯咯笑了起來,“太好了。”

“什麼太好了?對了,”他突然想起昏迷前鳳凰毫無生氣的面龐,“薩拉姆怎麼樣了?”

“她很好,已經被基地保護起來了。”

“真的?我還以為……”

“是,她是差點死了。確切地說是已經死了一次。薩拉姆非常特別,在能量足夠的情況下,她的大腦會進行一次強烈的逆生長……也就是說,在短期內萎縮並重新發育。這可以造成記憶上的混亂,也能給她帶來一個無人能及的天賦——永久語言關鍵期。”

“所以她才能完美習得遇見的所有語言?”

“沒錯!”青曼笑著點點頭,“但事實不只如此。我之前不是告訴過你嗎,我來衣索比亞是為了考察植物語言,確切地說,就是火焰花的語言。”

“樹真的有語言嗎?”

“當然。不管是個體還是種族,作為地球上最長壽的生物之一,樹木有一套非常先進的資訊傳輸體系。一顆樹木被長頸鹿啃食,方圓幾里的同類都會在葉片裡釋放有毒物質;一條根尖觸碰石頭,其他根脈都會自動繞行;在熱帶雨林,各種樹木佔據適當的生態位,可以在相當大的範圍內實現適宜的區域性小氣候——這點跟人類的城市很像。但最神奇的是,樹木也會在人類聽不到的頻道上彼此交談。

“就像它們長得很慢很慢,樹木的語言也很慢很慢。與人類不同,有些樹木要花整整一年才能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我們的耳朵雖然聽不到,但那些聲波是實實在在存在的,會刺激到我們大腦。理論上來講,處在語言關鍵期的幼兒應該能夠習得這種樹木的語言。但遺憾的是,人類的語言關鍵期太短了,人家幾句話還沒說完呢,我們就失去習得母語的能力了。所以這些理論都只是理論而已。

“直到薩拉姆出現。她的語言關鍵期變得如此之長,以至於在潛移默化中習得了另一個物種的語言。當她在大腦再發育造成的痛苦中嚎叫時,樹木的語言也在發聲器官中噴薄而出。那些火焰花受不了這樣的折磨,紛紛失水自盡,並在衣索比亞獨特的氣候中造成了一次又一次火災。“

“你的意思是,我的身上並沒有著火,只是大腦感到灼燒?”

青曼點點頭。“薩拉姆也是這樣。她以為自己浴火重生,實際只是大腦的感受罷了。”

“那我……我的大腦也再發育了?”

“想得美!”青曼又笑了,“林教授提高了你的大腦對語言接受的能力,從某種程度上也算擴充套件了語言關鍵期。你應該也習得了一些樹木的語言,才會像火焰花一樣被鳳凰的叫喊聲折磨。”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

“以為什麼?”

“以為我會像鳳凰一樣,再也吃不了一頓飽飯了。”

青曼笑了,像精靈一樣美好。

尾聲

從家裡出來,李勘長舒一口氣。好久沒什麼實質性的交流了,他感到母親蒼老了不少,觀點也落後了些。這只是一個開始,他對自己說,以後會慢慢好起來的。

青曼正在門口等他。

“決定了?”

青曼點點頭。

“讀博太沒意思了,我想當一個真正的語言側寫師。但可惜……”

“可惜什麼?”

“我沒有那麼長的語言關鍵期。你的語言天賦這麼棒,浪費太可惜了,來幫我好嗎?”

“當然,”李勘笑了,“第一站我們去哪兒?”

青曼的眼睛閃閃發光。

“他們說,衣索比亞又出了一隻鳳凰。”

(完)

致謝:口譯碩士康師傅、語言學碩士李綿羊

編者按:

同一個科幻設定,可以衍生出不同主題和風格的故事。晝溫在本篇小說中延續了其在前作《沉默的音節》的構想,將這個故事放到了遙遠的非洲大陸,真正在一個多種族和語言共存,甚至植物也有自己語言的世界中,讓其所擅長的主題有了更加充分的發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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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宇鐳

題圖 | 電影《哥斯拉·噬星者》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