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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聰︱王鵬運舊京足跡補正三則

作者:由 澎湃新聞 發表于 詩詞日期:2022-07-25

曲巷斜街信馬什麼意思

劉聰︱王鵬運舊京足跡補正三則

王鵬運遺像

作為“清末四大家”之首的王鵬運(字幼霞,號半塘),曾宦遊北京二十餘載。在他留存的七百多首詞作中,也以寫舊京生活和交遊者最多。可以說,追尋王鵬運的舊京足跡,正是我們瞭解晚清詞壇和宣南士大夫文化的一個視窗,很有意義。

最近,沈家莊、朱存紅整理的《王鵬運詞集校箋》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該書蒐羅宏富,尤其輯錄自抄稿本的部分詞作,多為首次整理,極裨益讀者。不過,整理者對舊京地名的一些箋註,偶有瑕誤。這裡,筆者摭拾一二,略作補正。

劉聰︱王鵬運舊京足跡補正三則

王鵬運:《王鵬運詞集校箋》,沈家莊、朱存紅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11月出版,768頁,188。00元。

槐街

半塘《磨驢集》之《徵招 鶴老以正月向盡水仙未花倚聲速之疇丈瑟公亦各以水仙新詞屬和……》起句雲:“槐街芳事唐花過,虛齋嫩寒猶峭。”關於“槐街”,整理者注云:“即天街,因其兩旁綠槐成行,故稱。此指京城街道。”

其實,這裡的“槐街”並非泛指,而是實有其街。清末朱一新在《京師坊巷志稿》中引諸書記載雲:“下斜街。亦稱槐樹斜街,俗稱土地廟斜街……舊時古樹夾路,今每月逢三日為市集,槐亦僅有存者……豐臺種花人,都中目為花兒匠,每月初三、十三、二十三日,以車載雜花至槐樹斜街市之。”

下斜街,位於今宣武門外,北與上斜街相連,南有土地廟。舊時因土地廟有京城著名的花市,故寓居此街的文人常常以之為詩料。如朱彝尊移居下斜街後,作詩云:“老去逢春心倍惜,為貪花市住斜街。”祁寯藻住在下斜街四眼井衚衕,亦撰聯雲:“草堂小秀野,花市下斜街。”(“小秀野”指位於上斜街的清初詩人顧嗣立之小秀野草堂。)

在王鵬運的詞友中,曾寓居下斜街者亦不少。如端木埰在《齊天樂 見棗》後自注:“槐街舊居,子禾總憲餘屋也……文端師留居此屋十年……”“文端師”即祁寯藻,“子禾總憲”是祁寯藻之子祁世長。端木埰是祁寯藻的門生,他曾在祁家下斜街的“餘屋”裡住過十年。而半塘的另一位詞友許玉瑑,亦有《賃屋槐市斜街即事寫懷用樊榭山房移居詩韻》,其第三首雲:“密樹槐街上下斜,小齋佔得竹垞誇。留人每憶淮南桂,逐隊還看市上花……”當時,宣南士人稱下斜街為“槐街”者,可謂屢見不鮮。

劉聰︱王鵬運舊京足跡補正三則

劉聰︱王鵬運舊京足跡補正三則

下斜街

明乎此,我們再看王鵬運的《徵招》。原來,這一年正月底,許玉瑑(鶴老)的水仙遲遲不開,端木埰(疇丈)、彭鑾(瑟公)填詞後,要王鵬運也一同唱和。而王氏所寫“槐街芳事唐花過,虛齋嫩寒猶峭”,正是說下斜街花市的熱鬧勁雖剛剛過去,可空齋中依舊輕寒料峭,才導致水仙不能開花。

詞中的“唐花”,即培育於溫室之花,正是豐臺的“花兒匠”在冬日裡攜至下斜街而鬻賣者。王鵬運與當時的宣南士大夫一樣,每每愛對唐花加以題詠;而在題詠的詩詞中,也常常不忘提到這條賣花的斜街。如《鶩翁集》之《一萼紅 唐花》雲:“冷宦心情,斜街煙月,殷勤點綴年光。”《校夢龕集》之《三姝媚 唐花》亦云:“莫負斜街芳事。記冷逼茸裘,瘦筇閒倚。”顯然,這兩處“斜街”均指專賣唐花的下斜街,而整理者又將它們誤注為地安門外的菸袋斜街,可謂張冠而李戴也。

葦灣

舊京文人多有賞荷的嗜好,王鵬運自然不例外。除北城什剎海、澱園扇子湖外,半塘屐齒所及,當以葦灣最多。今檢集中諸稿,即有《南浦 葦灣觀荷用夔笙韻》《夢芙蓉 同子苾夔笙葦灣觀荷用夢窗韻》《紅情 葦灣觀荷與乙庵分賦紅情綠意》《小重山令 酬李髯見和葦灣之作》《念奴嬌 同理臣古微觀荷葦灣用白石鬧紅一舸韻》等等。整理者注“葦灣”雲:“故址在今宣武門外西南郊,原長滿蘆葦,後植荷花,為當時觀荷勝地。”

半塘《袖墨詞》中另有一首《解語花 同龍槐廬王粹甫兩農部遊南泡子……》,整理者注“南泡子”雲:“又稱南河泡、南湖,在原北京西南角、彰儀門外,有荷池數十畝,當年為京城夏日遊賞勝地。”

注“南泡子”在彰儀門(今廣安門)外,而注“葦灣”在宣武門外,可見整理者不知,葦灣就是南泡子。

在《翁同龢日記》中,就有不少關於南泡子的記載。如光緒三年(1877年)六月廿六日雲:“飲罷乘輿出彰儀門,南行三里許至所謂南泡子者,土室三楹,荷花四面……今遊者甚多矣。”光緒十四年(1888年)七月十五日又云:“乘早涼出彰儀門……南行至南泡子,坐瓜皮艇子入荷花中……主人王姓,野人也,號雨亭,尚質樸。”

與王鵬運同時的震鈞在《天咫偶聞》中說:“南河泊,俗呼蓮花池,在廣寧門

(今廣安門——筆者按)

外石路南。有王姓者,於此植樹木,起軒亭。有大池廣十畝許,紅白蓮滿之,可以泛舟,長夏遊人競集。廠榭三間,一水回折,八窗洞開……”不難看出,翁同龢所說的南泡子正是震鈞筆下的南河泊。

劉聰︱王鵬運舊京足跡補正三則

《舊都文物略》中的南河泊舊照

劉聰︱王鵬運舊京足跡補正三則

民國時的南河泊(選自《北京歷史地圖集》)

辛亥(1911年)三月初三,詩家林思進(字山腴)招邀陳寶琛、陳衍、潘之博、林紓、羅惇曧、曾習經、冒鶴亭等於南河泊作上巳修禊,當時各家皆有詩酬和。如陳寶琛《辛亥上巳山腴社主禊集南河泊作》雲:“葦灣昔再至,先雨後快晴。”潘之博《集南河泊修禊賦應山腴舍人》雲:“南河本葦灣,舊名今已訛。”羅惇曧《上巳南河泊修禊呈山腴舍人兄》雲:“葦灣無一葦,水檻清自繞。”這些詩作,又足以證明南河泊亦名葦灣。

可以說,王鵬運觀荷的葦灣即南泡子,當無疑義。而整理者注南泡子“有荷池數十畝”,恐亦不確。今日,南泡子雖已不存,但按北地方言,稱大湖為“海子”,小湖為“泡子”。舊京掌故家張次溪也說南泡子不過是“有水一泓”

(見《燕市舊聞》,載《春遊瑣談》)

,這與震鈞所說的“大池廣十畝許”頗相合。可見,昔日的葦灣並不甚廣,而之所以能受到宣南士大夫的喜愛,當是因其地值城南郊坰,又有花木軒亭,極野逸幽邃之致罷了。

四印齋

四印齋,既因王鵬運校勘整理《四印齋所刻詞》而聞名,也因王氏與朱祖謀、劉伯崇於此唱酬《庚子秋詞》,而在詞史上具有著十分重要的地位。

今檢《王鵬運詞集校箋》,半塘詞作中第一次出現“四印齋”,是在《袖墨詞》之《大江東去 坡公生日招同疇丈粹甫槐廬伯謙薇卿設祀四印齋敬賦》。據整理者校記,此詞作於庚辰(1880年)十二月十九日。而整理者注“四印齋”雲:“半塘在京城寓所名。位於今北京宣武門外校場頭條北口路西。”

關於王鵬運寓居校場頭條事,友朋文字中確實不乏記載。如況周頤《蕙風詞話續編》雲:“半塘寓宣武門外教場頭巷,畜馬一、騾二,皆白……”不過,況周頤是“戊子二月……始識半塘”

(《蕙風詞話續編》)

的。而戊子已是1888年,那王鵬運在填《大江東去 坡公生日……》的庚辰歲末(1881年初),是不是就已經住在這裡了呢?

考半塘行止,光緒七年辛巳冬(1882年初),王氏丁父憂。翌年奉諱南下。光緒十年甲申(1884年),服滿回京。入京後,半塘作《齊天樂 甲申十月服闋入都疇丈瑟公鶴老諸前輩皆有喜晤之作感舊述懷倚此奉達》,詞中有“只惜長條,綠陰唯向畫圖看”,句後半塘自注:“指舊居庭柳。”據此可知,王鵬運在北京曾有舊居。而且,舊居的庭院中還有一樹垂柳。

順此線索,檢許玉瑑《獨弦詞》,得《鬥嬋娟》一首,題序雲:“幼霞同年寓齋老柳一本,作圖招同人題詠。今秋移寓,出此索題,張王孫所謂‘故園荒沒,懽事去心’也。因填是解。”《獨弦詞》無系年,但據許氏稿本《詩契齋編年集》,可知此詞作於辛巳(1881年),即王氏丁父憂的那一年。據此又可知,王鵬運在辛巳(1881年)秋曾有移居之舉,且移居時,曾以舊居庭柳圖徵友人題詠。而甲申(1884年)回京後,舊居的庭柳卻不可再見,因此半塘才說“只惜長條,綠陰唯向畫圖看”。

此外,許玉瑑《鬥嬋娟 幼霞同年寓齋老柳一本……》中,有“有勝友、比鄰早到,還共幽討”一句,句中注:“謂端木子疇前輩。”王鵬運丁亥(1887年)作《買陂塘》一闋,題序也說:“疇丈新居,庭柳如繪,擬倩同人題詠為第二柳圖,蓋續曩日結鄰時事也……”可見,王鵬運有老柳的舊居曾與端木埰(字子疇)比鄰。而端木埰移居後,對王氏庭院中的老柳也是念念不忘。

筆者還注意到,王鵬運服闋回京後的第二年,曾有一首和端木埰的《齊天樂 悼柳》,詞中雲:“卜居窮巷東西住,垂楊兩家同綰……婆娑生意盡矣,悵尋詩舊徑,如夢如幻……”按詞意,顯然也是說王鵬運曾與端木埰東西為鄰,兩家共綰一樹垂柳。之後,婆娑的老柳“生意盡矣”,而二人往來唱酬的舊事也“如夢如幻”,杳不可尋。(整理者以為《齊天樂 悼柳》是寫半塘與咫村為鄰事,明顯與詞旨不符。)那麼,王鵬運回京後,為什麼舊居庭柳“生意盡矣”?這中間究竟還發生過什麼故事?

為了解開上述疑惑,筆者到國家圖書館查閱了《四印齋詞卷》抄本。在《齊天樂 悼柳》後,筆者發現王鵬運還有一段自注:

龍蛇之歲,與疇丈結鄰。庭柳依依,嘗倩暘谷山人繪圖徵詠。自餘南歸,屋主惑形家言,刈蘭當戶,竟催為薪。去冬抵都,疇丈贈詞,自注南鄰柳色,每以懷人,今夏特遭剪伐,心甚惡之……

原來,王鵬運奉諱離京後,舊居的房主聽信了風水先生的話,將庭中老柳砍掉。迨王氏服闋回京,端木埰在贈詞中言及此事,半塘遂作詞悼之。這裡,有一個重要的資訊,即王鵬運與端木埰結鄰的時間是“龍蛇之歲”。按“龍蛇之歲”即庚辰與辛巳(1880年—1881年)。至此,二人結鄰的時間以及老柳被伐的原因我們都已知曉,只剩結鄰的地點還不知道。

其實,在四印齋所刻《漱玉詞》後,有半塘跋語,落款已雲:“光緒辛巳燕九日,臨桂王鵬運志於都門半截衚衕寓齋。”“辛巳燕九日”即辛巳(1881年)正月十九日,正巧是在“龍蛇之歲”裡。而“半截衚衕”,即北半截衚衕與南半截衚衕的合稱,在今菜市口南。

劉聰︱王鵬運舊京足跡補正三則

劉聰︱王鵬運舊京足跡補正三則

南半截衚衕

現在可以確定,王鵬運與端木埰在1880年至1881年秋,曾結鄰在宣南的半截衚衕裡。而後來半塘移居的校場頭條,在菜市口北,與舊居相距也不遠。當時,外省的京官多愛僦居宣南,搬家事也尋常。如半塘友人端木埰、許玉瑑、況周頤等就都有數次移居的記載。

在為《漱玉詞》作跋前的整整一個月,即庚辰(1880年)12月19日,王鵬運招邀友朋雅集的四印齋,當然還是在半截衚衕中,而那株未被剪伐的老柳想來也兀自矗立在院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