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叫愁人
作者:平川
在福州生活了三十餘年,今年的暑熱讓人印象深刻。
白露過後,天氣漸漸的涼了。
雖然夜裡依然習慣開著冷氣,但到了下半夜,卻常常被冷氣凍醒。中秋節剛過去不久,窗外月色如水,蟲聲唧唧,夜行人的腳步聲清晰可辨。
月色是美好的,陰影是美好的,蟲聲也是美好的。
01
南方的夏日總是令人生畏。
周作人曾經翻譯過一首日本俳句,我卻是喜歡至極:“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節細密,頃刻之間,隨即天明。”
周作人是紹興人,也許只有南方人,才能體會南方的苦夏之苦,方能譯得如此到位吧。
由周作人想到他的弟子、民國文人沈啟無。
沈啟無在他的《南來隨筆》中提到了這首俳句。他說,與苦夏比起,秋天令人有一個晴明之感。
那年秋天,他住在南京朋友家中,門前是一片草地,隨意生長一點野花,卻無大樹遮蔽天日,讓他感覺到一種樸素與空疎之美。
“沒有影子的太陽,曬滿全院,坐在客廳裡開門一望,草地的綠彷彿一擁爬上臺階似的,人的眼睛也明亮起來了。”
沈啟無有一項雅好,遇到好天氣,心情愉悅,就趕緊寫信告訴朋友,分享他的快樂:
“今朝清晴可喜”
。
古人將這樣的書信往來,稱為尺素。東漢蔡邕的樂府詩唱道:
“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
即使到了民國,收信和寫信,也是一件令人醉心的事情。
民國時期的文人雅士,似乎總是有著說不完的故事,一封封書札,清楚地記錄了那個動盪年代的璀璨。
但尺素往來的年代已經遠去。
活在當下的人,很少能體會到展紙提筆時的那份雅緻,更體會不到久盼之後,小心翼翼地開啟信封,迫不及待地展開信紙的剎那溫情。
退一萬步說,即使你忽然有了寫信的衝動,茫然四顧,卻總也想不出誰該是那位收信的人。
只能說,每個年代,都有著自己的幸福與悲哀吧。
02
四季中,最喜歡的就是秋天。
我喜歡的是秋的寧謐。
蟬只有一季的壽命,越是到了生命盡頭,鳴聲越是急迫,處暑之後,秋蟬鳴叫一個白晝還不罷休,到了夜裡也不能停止。過了白露,洗馬河邊,蟬鳴聲息,空氣一下變得沉定與寧謐。
如果細心在雜樹叢中尋找,偶爾還能找到一兩隻蟬蛻。
肉體死後,它們只剩靈魂,搖搖晃晃掛在枝頭。
還有夜裡的蟲聲。
過了白露節氣,原本細微的蟲聲,忽然就變得清晰起來了。那些如青煙般從草叢升起的蟲聲,愈發襯托了夜的寧靜。
也喜歡秋的蕭涼。不知何時,黎明湖的睡蓮不復夏日時的嬌顏,蓮葉將歲月的滄桑藏在褶皺裡。
福州的很多樹種,比如小葉欖仁,比如大葉榕,都是在春天裡落葉,但也有些樹種,是在秋天開始凋零的。
日復一日在河邊棧道上走過,河邊的那株老朴樹,每天都在落葉。構樹原先滿樹青青紅紅的聚花果,也落了將近一半,枝葉漸漸的變得疏朗。
夾岸的老榕,看上去仍是綠意蒼蒼,其實它們也在落葉。只是因為枝葉繁茂,葉的凋零不是那麼明顯而已。
去往烏山社群的石道邊,芭蕉葉老,茅草葉黃。
凋零的美最是讓人憐惜,古代文人也因此滋生了悲秋的情愫。但見慣了植物榮枯,反過來說,你也從中學會接受如何坦然地老去。
更喜歡秋的豐盈與安祥。
修睦亭前滿樹的龍眼,在白露那天已摘去大半。洗馬河邊,榕樹落籽,楊桃爛熟,狗尾巴草茸毛柔順滑膛,穗果粒粒飽滿。
玄參科的野甘草靜靜展蕊。藍色的假連翹在葉間綻放。
菊科的藿香薊,舉著紫色的小花在腳邊怒放。蓬屬的草也揚起粉紅的花絮,似乎只要一陣輕風,它們就會隨風飄去。
四季的變遷,或許讓你感到時光的急促,但時序到了白露,世間的每個角落皆散發著成熟的、馨香的氣味,你的心裡也就不再慌張。
03
《晉書》上說,和光同塵,與時舒捲。
中國人是很擅長於對外界事物的體驗和感悟的。四季的更替,物候的變化,都能在中國人的心裡引起某種的共鳴,並牽引著他的生命。
人們常將人的一生,比作年的四季。
人走過很多個四季,時間都是一樣的長。但在中國人的心中,四季等長,風景、心境卻大不一樣。
春的萌發、夏的濃烈、秋的素雅、冬的肅穆,好比人生中年少的憧憬、青春的孟浪、中年的老沉,老年的淡定,每一個階段,都有不一樣的況味。
從鮮衣怒馬到寵辱不驚,一路走來,看似平平淡淡,其實跌跌撞撞,也是在經歷一場榮枯。
時至白露,宛如人生行至安然澄澈的秋——
你忽然就明瞭自己與路邊的草木、天上的飛鳥、水中的潛魚並沒有什麼兩樣。你所需要做到的,就是和它們同呼吸、共生長,順應天時,於是,
心也慢慢變得澄明豁達起來。
很多人將職場比作江湖。
一個人浪跡江湖的時間,看似漫長,其實也是短暫。
屈指算來,我
在這個城市落足、在職場上打拼,已然三十有幾。
一路上的磕磕絆絆自不必說。當你即將走出這片江湖,是飽經困惑後的一種清醒與釋懷,就好比邂逅自己期盼已久的秋天。
《小窗幽記》上說:
“秋月當天,纖雲都淨,露坐空闊去處。清光冷浸,此身如在水晶宮裡,令人心膽澄澈。”
大約此情此景,便是秋日裡最令人滿足的時刻了。
經歷了一個特別漫長的苦夏,南方的秋,清涼、恬淡而又溫潤。如水的月色,悠長的蟲鳴,瀼瀼的露水,只覺天高雲闊,呼吸通暢。
沒有比這更好、更美,更讓人怦然心動的季節了。
【版權宣告】本文作者:平川,來源“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