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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所遇,邊關與故園:作家胡成的行走、影像和陝北風物

作者:由 北京日報客戶端 發表于 詩詞日期:2023-01-25

故園長什麼樣

北京晚報·五色土 | 作者 晏藜

那天朋友向我推薦一本書,沒有多餘的話:“你一定喜歡。”我一看封皮,《榆林道》?陝北的榆林?俗話說的“米脂婆姨綏德漢”?我有些奇怪。雖說同屬一個省,可我是陝南人。

可是這位朋友薦書卻是少有不對味的。果然,一開啟,漂泊的塵土感撲面而來。昔年也有過一人一包山川獨行的經歷,而本書一開篇,就是我一個鐵路子弟童年最熟悉的火車站及列車上的混雜場景,甚至第一頁上就掛著通往我家鄉的車次。儘管這本書記錄的方向,與我回鄉的方向背道而馳——它是一部少見的寫陝北的書。

看了幾頁,風格似曾相識。作者胡成在書前的簡介太簡單,去網上搜了搜,才發現不是陌生的寫作者。之前曾讀過他的前作《隴關道》,借其中所據的略有些生僻的《河海崑崙錄》,問住了幾個在金石博物行業浸潤的前輩師長,順帶著不懂裝懂地回答過幾個關於拓印的問題。書裡娓娓道來的《大秦景教》和《顏氏家廟》等碑刻的過往,縱然我這些年時常流連碑林,有的也是第一次清晰獲知,故而留下印象。

幸所遇,邊關與故園:作家胡成的行走、影像和陝北風物

關山冷落

這本《榆林道》稀缺是真稀缺的,畢竟寫那繁華佳麗地的多,寫這邊關古道的少。就算偶有所見,也慣常是以古蹟尋蹤起筆,雜拌上史書裡曾有過的壯闊(自然是以漢唐的恢弘盛勢為主),最後再發點“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的懷古幽情。但胡成的文字卻並不隔出塵世那麼遠的距離。他在書中訪古問舊,在穿梭於古籍史料和有些蒼茫凋敝的現實的同時,近於急迫地收錄一些已經湮滅或正在消失的傳聞佚事,同時不忘觀照道途中生民的煙火生活,帶著一點家裡老影集的舊色。

《榆林道》可說是《隴關道》的延續,因書中所涉之地大都在榆林市周邊而得名。從綏德起筆,至同心結束,當中穿米脂、榆林、橫山、靖邊、白城則、安邊、定邊、鹽池而過的曲折線跡,是作者親身陝甘北境的山川地形。昔日雄關漫野之地,若真數起來並不缺宣傳材料,像古城、鎮北臺、黑龍潭、懸空寺,許多人若起筆可能都會從這裡開始。但早從《隴關道》起,作者就不會特意將筆墨投向這些了。如他自己所說,他已將興趣從盛唐拉回至晚清,不再附著歷史上曾經耀眼卻於今人並無實惠的榮華歲月,“足下仍是絲綢之路,眼見的卻是衰草斜陽”。

風景在書中從不被當作重點描摹的物件,只以節奏利落的短句,如“延河兩岸,瘠土黃山”,將風物景觀削成背景。而陝北的風土地貌也天然應和這種簡潔,讀者的視線輕易就被引向作者目之所及的方向——在這已有些凋敝的風景裡,當地的人們怎樣生計,怎樣操心豬肉與豆腐,怎樣相濡以沫,怎樣告別,又怎樣擺脫回憶和思念。這落筆的方向聽來是有些哀感的,可這份異樣的哀感為本書又塗抹上厚度。他在後記中揭開由來——他決定出走、開啟這段旅行的那一日,正是他奶奶的五七日。後來我又輾轉看到他早年曾出版過的一部書的標題,《我甚至希望旅途永無止境》,心裡啪嗒一下。

幸所遇,邊關與故園:作家胡成的行走、影像和陝北風物

米脂縣北城門

故人的面目

幾乎每到一地,每起一篇,讓胡成自然而然娓娓開始的都是故人:從頭至尾不時浮現的家中祖父母的舊影,故書舊事裡的人,還有十多年前他漫遊榆林一帶遇見過的鄉親——“米脂城的艾老太太、白城則的劉大娘、韋州城的閆老漢”,他敘寫一路上看到的當地人的日子,當然這也是他這個行客自己的日子。時空錯落,有這些故知在,儘管是他鄉,也被他當作故鄉,毫無違和感。在通往綏德的汽車上,他看司機如何挑選成形的茶葉與花瓣燜進保溫杯,聽當地人乘車討還票價,吃榆林各縣各具特色的麵食。

幸所遇,邊關與故園:作家胡成的行走、影像和陝北風物

米脂城的艾老太太

常被胡成路遇的一些小細節戳中。比如他寫在榆林遇見的許老漢:“左手無名指戴著一枚金戒指,掌心一側的背面纏著一小段膠皮套。”讀來會心一笑,現在身邊已很少有人這樣戴戒指了,但記憶中常有,童年家裡老人都是這樣的配置。地域拽緩時間,二十多年後,我在這本書中讀到已經很多年想不起的細節。

剛拿到書的動人一幕,是一翻開時掉落下來的明信片上印的畫面——攝影師出身的作者,隨走隨拍,書中夾帶的幾十幀影像都很精彩,與文字一同構圖成色,譬如:“米脂舊城裡,很多人家都在院中種著一株梨樹。最美的那株,是當我走上石坡,右轉再上馬號圪臺,看見路邊窄巷一座幾乎坍塌的青磚門樓,院牆與倒座房也坍塌,我以為廢棄無人,走進二道門時,整潔的院落裡,三眼窯洞門前的臺階上,赫然一樹炫目的梨花。白色的梨花,綠色的葉片,黑色的枝杈,黃色的土牆,褐色的門窗,灰色的磚瓦,藍色的門牌,一個婆姨推門出來招呼我,一身紅色的衣裳。”

我愚鈍,非要到很久以後才明白,生命之中,觸目的美景常常就只這一瞬,而於畫面之外,在行文和歲月中緩緩綿延開來的,仍是生活的沉重和繁雜。便不在此贅述書中一樁樁被作者妥帖收容的往事了,只想到,若對比《文心雕龍》中“得江山之助”之語,此書(和這類書)在江山之外,更重的分明還有“得人之助”。過往生命中難以忘記的人,行路途中遇到的人,前方,他們同付作者筆墨,共成作者此書。

幸所遇,邊關與故園:作家胡成的行走、影像和陝北風物

馬號圪臺的窯洞和門外的梨花

在“漫漶”之前

作為一個成熟的文化散文作者,胡成在人情往事之餘,也在此書中完成了榆林還有那些隱蔽在古城角落、除了他少有作者記錄過的已經“湮滅的會社”與正在“消逝的風俗”。儘管比起《隴關道》,本書的人文記敘相對要少些,但依然以古籍、碑刻同親歷親聞,為我們再現了幾座老城的昔日舊景和滄桑往事。更有甚者,讓我於客觀懇切的敘述中體會到深淵之感——多麼險,或許不是這個人的這樣一筆記敘,一次遠遊,已經湮滅的會被掩藏得更徹底,正在消逝的便連影子都不見。

我們之所以會喜歡讀這樣的文字,或許也是因為生活中常會有那盼望離開的一刻。“邊關”就是這心之所向的代表,可每個人心裡又分明有著一座放不下的“故園”,越是遠離,越是知道自己曾經擁有過什麼,又失去了什麼。所以,感謝有胡成這樣的作者,用他的眼睛、腿、手,和我們所不知道的代價兌換來的自由,去替我們這些終以平凡怯懦而失去時間的人,去看看遠方的深處,我們聽聞或從未聽聞的一切。這本書讀得讓人忽然也想再出去看看,看看作者曾經的路遇,和書中人後來的前途。好讓我們於這短暫相逢的一瞬中,片刻回憶自己的“故園”。

還有一樁有趣的小事,胡成的行文結構本是極講究的,每一處看似隨意的銜接都被仔細關照,不讓篇章累贅鬆散。獨獨有一個詞“漫漶”,卻在文中不容忽視地反覆出現,讀到後來我幾乎有意識地開始抓取這個字眼,將它視作作者堅實書寫中無意留下的有趣破綻。可是想想又覺得唏噓,這樣的看似“疏失”,卻定是早已內化為潛意識才會出現——這個詞的本義或許能為這潛意識作註解:“文字、圖畫等因磨損或浸水受潮而模糊不清。”他是真摯而柔軟的寫作者,不怕旅行的孤獨顛簸,無畏種種不可預知的艱難困苦,但他怕“漫漶”。碑石也好,人事也罷,他怕這些種種曾經真實存在、鮮活溫熱的東西,迅速消失在現代社會一日千里的變化中,而他還來不及遭遇。

至此,我便想以這個詞的來源,韓愈《新修滕王閣記》中的一段話作結:“於是棟楹梁桷板檻之腐黑撓折者,蓋瓦級甎之破缺者,赤白之漫漶不鮮者,治之則已,無侈前人,無廢后觀。”無侈前人,無廢后觀,想想《榆林道》同它的作者所做的,又何嘗不是這件事呢?

總之幸所遇,行“道”之於胡成,《榆林道》之於我們,“以志歲月雲”。(圖片出自《榆林道》,胡成攝)

(作者:晏藜;責編:張玉瑤)